清晨的人已经不少了,虽然二人极力装作闲逛模样,但依旧逃不过冯家兄弟的火眼金睛。
“怎么了,”闻颐书掀帘问。瞧兄弟二人的模样,他笑道:“这又跟上来了?”
冯硕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阴魂不散。”
闻颐书忍不住探头出去,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番,“这是怕我跑了不成?”
看了一会儿,他吩咐前头赶车的恒山:“等会儿走正门,出来了就去三爷府上。他们主子估计是被逼急了,若不捉些把柄在手里大概连觉都睡不着了。”
恒山得令,小马鞭挥得及是有架势。到了无名馆子里,闻颐书大摇大摆地下车。和掌柜掌勺的一起验货,忍着发疼的舌根吃了好几个菱角。满意地与村头主事的交钱拿货,又签了契子。此时也不着急出门,找了个临窗看得到外头的位置。叫上恒山,冯家兄弟尝着早茶,配着跟踪之人焦急的面容下菜。
吃完早茶,又在店里巡视一圈。闻颐书才又登上马车,眼见着往昭王府去了,忽然车头一转又去了慧明街两道坊子外的药铺子,抓了几幅清热败火的药,然后才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往昭王府去了。
回头看到后头两人气急败坏又大舒一口气的模样,四个人扶着昭王府的大门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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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殿下这几天在朝上的确是被逼急了。上回他联合起一群人攻讦梁煜的新税之策,原本是站了上风的。哪里想到,太子殿下手下的这群人“虚心好学”得要命。一帮臣子很是懂得不耻下问。捉住了当时骂的最凶的那几个,十分诚恳地询问着问题的解决之策——那模样,三顾茅庐的刘玄德都比不上。
这叫人尴尬的呀,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总不能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明晃晃地承认自己就是个找茬的吧?“无耻”不过人家,只得硬着头皮答几句,然后落荒而逃。
找茬的成了被半道拦下为难的,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来回几趟,梁机虽然烦不胜扰,但也觉得梁煜也不过是垂死挣扎,想不出好办法就拿这等雕虫小技恶心人。不过,十天之后的朝会上,他的心情可就不那般美妙了。
也不知梁煜从哪里找来一个多舌书生,站在延英殿里舌战群儒。口绽莲花,讲得人虚火直冒,一口气上不来的都能憋过去。
肃王的脸色都给他说青了,瞧这小官一身县令打扮,怒喝道:“何来跳梁小丑,扰乱朝堂!来人,给本王拖出去!”
这县令也够光棍,帽子一歪,衣摆一摔惶恐道:“殿下!下官乃是长安府治下雍县县令。新税法计量算法试用皆由雍县开始。今日太子殿下特许下官到朝堂上来,聆听新税明细!殿下,你若现在将我赶出去,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可没法和百姓交代啊。必是要被捉住打一顿的。到时候,下官这乌纱帽可就不保了啊!”
他一膝盖跪下来,嗷一嗓子把旁边打瞌睡的小太监都给惊醒了。
此人名叫侯廉丕,也是崖丘书院的学生,算起来乃是闻颐书的师兄。在闻颐书和梁煜撒泼不愿意去考科举的时候,他已经在翰林院里苦哈哈地抄了好久的书了,抄到家里的米都买不起了。
走投无路之际,他写了一封信给季麟先生,询问书院中可有执教之位?若有,他便辞官带着一家老小回乡去。
季先生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过得这么辛苦,心疼不已。立刻提笔回信一封。上书——找你师弟!后头跟着闻家的地址。然后侯廉丕就抱着自己一双还在吃奶的儿女,敲开了闻家的大门。把刚准备出门的闻颐书堵在院子里,听他莲花落一般的哭诉,听了半个时辰。
嚎啕声中,闻颐书接过先生的信,草草看了一遭,算是明白了自家先生的意思。他先叫天池取了三十两银子过来给侯廉丕应急过日子,然后告诉他:“既为良才何必屈居乡里?师兄平日里做的好文章且都留着。最好的是贴近民生,务实粮农的。只等着日后造化降临了。”
侯廉丕原本不抱什么希望来,听到闻颐书这么说,倒有些脸红。抱着孩子很是不好意思地冲人言谢并道歉。
“师兄不必如此,”闻颐书扶起他,意有所指道,“可需记得日后一切,都是师兄凭着真才实学而得。行走官场,可莫忘了这四个字。”
彼时,侯廉丕接着烫手的三十两文银,还心中直打鼓,疑惑不已:若非自己已经没有一点水米下肚,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长安城里头还有这样一位富贵师弟。若这位师弟有什么路子,为何先生不叫留在京城的学生都来寻他帮忙?
之后这朝堂风云乱象,侯廉丕才意识到了闻颐书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贪污腐败的倒了一波,耍银子加塞的被踢下去一波,整个官场都嗷嗷待哺,急需人才!吏部急开招士令,开始考核以往进士举子,选拔人才。
得了提醒,侯廉丕保留下来没拿去当柴烧的文章果然起了大作用!特别是那一篇《新粮赋租佣改制二十条》直接叫户部邱尚书把他叫到跟前。邱尚书同侯廉丕说长安府雍县需要一个大胆的县令。这个县令需要实际为太子殿下办事,试验新税法,问侯廉丕愿不愿意去。
侯廉丕没有立刻答应,先询问了一下新税法的内容。邱尚书笑着为他解答一番,话还没说完,侯廉丕就已经一甩衣袍跪在地上高呼:“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想起之后种种经历,侯廉丕都觉自己的造化离不开闻颐书的帮忙。终于在百忙之中,在旬假里抽了三日出来,拎着些许土产并三十两银子上得振安坊中道谢。
门房客客气气地将侯廉丕迎进来,他还来不及道谢两句就听到后面连声惊呼。然后侯廉丕就与一个满身气势的年轻男子对了个正着。
地方官上任之前,不管地方远近都要去大明宫中叩谢皇恩。当今圣上久病,此事自然是由太子殿下代领。侯廉丕站的位置不远,自然是看清了那位殿下的样貌,当然也认识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是谁。
一瞬之间,侯廉丕彻底呆住了。
“啊,真是不巧,”身后传来闻颐书带笑的声音。
年轻男人走过去站到闻颐书身边,视线落在侯廉丕身上。闻颐书介绍道:“这是我师兄,侯廉丕……”
不等他说完,男人已经开口:“你就是侯廉丕?”
侯廉丕这才惊醒,站直行大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嗯,起吧,”年轻的太子点点头,“你的文章邱郐给我看过,写得不错。敢去雍县,胆子也挺大的。没想到你是颐书的师兄……季先生的弟子果真都不一般。”
他的夸赞叫侯廉丕很惶恐,可又觉得他不是在夸自己。旁边的闻颐书哈哈一笑,推了太子一把:“你先进去,叫我招待客人。”
直到坐到堂上,侯廉丕还是觉得自己在梦里一样。看着闻颐书,觉得面前这个人也都是在梦里一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先生不轻易叫自己的学生知道有这样一个同窗在。闻颐书这个人,分明就是送人直登云霄的一阵风!
如果叫别人知道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莫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得消停了。可是先生又是因为什么,愿意给自己指一条路子呢?侯廉丕惊愕的同时也生出一点小小的遗憾和想不通。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命途有所转机乃是因为自己的真才实学,可如今看来,想是……
“师兄在想什么?”闻颐书笑着看问侯廉丕。
侯廉丕略惊,将一点苦涩收进心里,提起手中的土产和一包银子,谢道:“今日来是特意谢过师弟帮携之恩的。”
闻颐书没有推辞,叫人把东西收下,却不说话。侯廉丕摸摸脸,觉得面上发烫,找着话题说:“若无师弟,就没有在下今日,我……”
“师兄,”闻颐书打断了他的话,“师兄可还记得你初次上门时,我说的话?”
侯廉丕被打断了恭维,有些尴尬,但依旧实话实说:“自然记得。”
“那便是了,”闻颐书点点头,温言继续说道,“既如此你也就知道真才实学这四个字的分量。师兄不妨想一想,当初邱尚书去找你时说的什么话。不妨想想,你那锦绣文章里有多少正是朝廷要用的东西。”
侯廉丕的眼睛随着闻颐书的话亮起来,仿佛是迷雾散去,见到了太阳。
闻颐书坐在那里,一派安然地微微叹息:“我帮着师兄的,不过是那三十两银子,叫师兄一家能在京城里过活。最终的机会都是师兄自己挣来的,等来的,握住的。日后造化如何,也是如此。”
所谓一言解开无端烦恼丝。原本钻入了牛角尖的侯廉丕也是醒悟了过来,神情愈发光耀,他道:“是在下狭隘了!”
闻颐书摇摇头,只道:“只盼师兄莫要忘了许下的诺言,也莫忘了自己傍身的东西。”
凭着真才实学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侯廉丕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一句话。他也终于明白先生让他来找闻颐书,真的不是指了一条捷径让他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可以在长安等待机会的可能。而长安也正急急等待着像他这样有着满腹才学的人。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他把新税法吃得透透的,愣是在朝堂上将那些刻意刁难的人驳得体无完肤。瞧着哑口无言的肃王的一方,侯廉丕在看右上首的太子殿下。他觉得这位殿下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实则是笑着的。
侯廉丕心中暗暗庆幸,当年和同窗们辩论的口才没有丢,当真是太好了!
此一场,肃王殿下败了。他瞪着那些臣子,示意他们说话!可触及到梁机的目光,原本口若悬河的臣子们都躲闪着避开了。梁机气得差点咬断牙根!
尘埃落定的寂静之中,太子殿下站出来宣布:“新税法从理论上已成制,但若落到实处必有诸多问题。以雍县为试,推行此法,总结要点。待这次秋收结束,可推至长安,再至两京,最后乃是全国。还望各位戒骄戒躁,眼落实处,为我子民谋求安居乐业,衣食康足!”
满朝文武皆昂然,高呼:“臣愿效命!”
在这一片激动的效忠声中,梁机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
梁煜!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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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内完结,番外的话下周放。我看了一下,大概可以写成好几章了,哈哈
新文大概二十天后开,具体我还在考虑开哪个,选题还挺多的。
第134章 章一百三十四
中秋宫中自然是要举宴的。天子家里,就算是摆着月饼吃着茶, 也要比其他人家讲究。皇后操心的东西也不仅仅是宫中几亩地, 还得操心着赐给臣子们的东西。只不过今年许多人家头上的爵位都被一撸到底, 到省下了皇后许多心。
可即便如此,皇后还是忙的。于是便邀请王贤妃与甄贵妃前来帮忙。甄贵妃推说身体不适不来,只有王贤妃带着宫侍来了。
以往她都是很积极的模样, 这个话那个活总要添说一二句, 好显得自己的才干来。可今日却是倦倦的, 只管帮着皇后并不逾矩。
忙完了事情, 奉上茶来。池皇后仔细看去, 发现王贤妃的两只眼睛发着红肿, 不由道:“今日你瞧着没什么精神。”
王贤妃捧着杯子, 苦涩笑道:“人一旦上了年纪,精神头便不如以往。稍有些什么, 就伤春悲秋的。倒叫皇后娘娘看了笑话。”
皇后仿佛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只道:“人生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将心放一放,便也没有这般多烦恼了。”
“话虽如此,却也要放得下啊, ”王贤妃拿着帕子一下捂住了眼睛,“偏是入了魔怔一般,给人当着马前卒,图得什么?命里就不是他的!”
说到这里王贤妃已然是忍不住哭泣,嚎啕起来:“那孩子早就魔怔了, 魔怔了,图得什么呀!”
皇帝的意思肃王母子都是明白的。但与梁机一身斗志相反,王贤妃十分反对儿子把自己送上去当枪使。经历了一场挫折后,她早就觉得这样的结果早就是命里定下来的。
可她的孩子始终不信!从原本只是争一口气,到后头要争父皇的偏爱,最后争成了一只乌眼鸡,可已经不知道要争什么,只知道要争!
可是再这么下去,能得来什么好?就不怕把自个儿的命送进去?
王贤妃劝了儿子很多次,但梁机没有一句听得进去。得知儿子在前朝上蹿下跳阻止新政实施。心惊胆战的王贤妃是终日睡不好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已经疯魔的儿子了。
她今天来清宁宫是因为心中的害怕烦躁已经是到了一个憋不住的地步,最重要的却是想向皇后求情。求皇后能在太子面前说一说好话,若是肃王哪一日做了什么冒犯之举,请太子千万要饶了这个兄弟的性命。
可话到嘴边,贤妃却又不知怎么说好。她怕一开口,就让皇后误会在自己心中太子是一个残害手足的凶暴之人。呜呜咽咽半晌,她哭道:“此一切都是我的错处,我就不该,不该将他教得那般争强好胜!”
皇后听得她这些话,倒有一二分唏嘘。一时也不去理会这哭声里是几分害怕的苦;几分愁烦的哭;还是几分做戏的哭。只叫朱砂石青端水拿帕子,叫珠镜宫宫女伺候她家主子净面匀妆。
贤妃哭了一场,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羞惭道:“叫殿下看笑话了。”
面对着贤妃希冀的目光,皇后并不接她的话,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年纪还小不懂事。日后吃些教训,自然也就懂了。”
教训二字如一个炸雷响在贤妃耳朵里,惊恐之下便想求情。却被皇后抬手拦住了话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将头上的干系解了,一切便也顺遂了。这几日我瞧着皇上都往你那儿去,贤妃不若劝劝陛下?”
她抬手喝了一口香茶,微微一笑:“那可比到我这儿来有用得多。”
王贤妃有些懵了,脑子尚转不过弯儿来,却听池皇后轻轻留下一句:“都是为了儿女,都是为了日后康平顺遂,这个时候耗费些心力也是要的。儿女们都大了,翅膀硬了会飞,我们这些老骨头日后自然就牵不住了……”
听到皇后这些话,王贤妃的表情怔怔的,半晌似是喃喃自语了一句:“……就是要牵不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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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
永嘉帝呸一声吐出嘴上的一口茶叶沫子,清楚地看到下方的梁机面上肌肉一抽,露出一个不甘心的表情来。
“我叫你辅佐太子,你便是这样辅佐的?”永嘉帝脸上明晃晃的都是嫌弃,“辅佐到言官们都到朕这里来参一本,说你妨碍朝纲,为一己之私阻碍新政推行?梁机啊,梁机,你怎么就这么蠢!”
“父皇教训得是!”梁机毫不犹豫地跪下,“父皇叫儿臣辅佐皇兄,儿臣倍觉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只怕做不好。新政实行,儿臣是真心实意赞成的。只是毕竟事关百姓,事关朝廷,便忍不住多想一些。儿臣受些误会无妨,怕得是太子殿下名誉受损!”
这话说得漂亮,永嘉帝却是瞧不上这样的花言巧语。哼了一声,他道:“说你蠢,你偏还不认。你既然是竭尽全力辅佐,怎么就只盯着粮税不放?难道太子在其他事上就是十全十美,没有疏漏?说你为了一己之私妨碍朝纲,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肃王跪在下首,拳头握得咯吱作响,但不露出一丝异装,只管趴在地上说:“父皇教训得是。”
说着,他直起上半身说:“儿臣以为,在朝事上,儿臣之能比不上太子万分之一。叫儿臣去给三哥指手画脚,反倒是添乱……”
“这是什么意思?”永嘉帝脸色一下就放下来,“难不成你有不满?”
“儿臣不敢,”梁机面色不见着慌,侃侃而道,“只是儿臣觉得,太子既然身为储君,光有政才是不够的。父皇叫儿臣辅佐太子,不仅仅是为朝堂,也为监督太子德行。前车之鉴在眼前,儿臣才深深体会到父皇的苦心。”
耐不住马屁一直拍,永嘉帝神色缓和许多。点着手指道:“身为储君,当是如此……”
“儿臣既然身为皇子,当一心效忠太子殿下。若太子周旁出现败坏太子德行,引诱储君至淫邪之地的人,儿臣便是背上杀伤之民,也要为主除掉这等邪祟!”
他忽然大义凛然说出这番话,永嘉帝眼神一沉,“你查到什么了?!”
想当初梁烨被爆出德行有亏时,永嘉帝第一反应乃是不信。可轮到梁煜时,永嘉帝表现出得迫不及待,只叫人觉得心惊与荒谬。但就是如此,才叫梁机下定了那等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