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膝行两步上前奏道:“父皇!正有邪佞之人引诱太子,叫太子沉溺亵玩男色,偏离正统大道!今日儿臣不顾与兄弟起嫌之险,也要请父皇将那等误国误民的妖人斩除!父皇,为了日后我朝安定,还请父皇决断啊!”
“亵玩男色……”永嘉帝瞪大了眼睛重复着这四个字,瞪向下方,“是谁!”
“正是那个闻礼之子,闻颐书!”
这个名字一出现,叫永嘉帝想起许多事。他想到梁煜刚才江南回来时,梁烨跑来与他说梁煜在猫耳胡同养了一个男人。梁煜与他说是江南认识的有才学的学生,他也就信了。后来,梁烨德行有亏,分明牵扯闻家。可作为朋友,梁煜却没有出面。
接着一桩桩的事,牵扯江南各种大案。可以说,前太子梁烨的倒台与江南脱不开关系!最后盐税一遭,彻底把梁烨扯了下去。
盐税,前扬州巡盐御史闻礼……
闻颐书……
永嘉帝闭了闭眼,森寒的杀气爬上他的脸。他盯着梁机问:“你既然知道此人名字,也该晓得他此时身在何处吧?”
梁机当然不隐瞒,直言道:“他正住在振安坊之中。”
“好,”永嘉帝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张保寿招了招手,吩咐道,“你亲自去……客气着些,把人好生请过来……”
张保寿垂着腰,应了一声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小步迈出殿门,藏青的袍角扫过高高的门槛时,一个小太监的灰青衣摆也绕过了大明宫的宫门。
张保寿敲开闻家大门的时候,闻颐书在打桂花,一身馥郁的浓香与他的样貌相得益彰。瞧见张保寿来,他丝毫都不惊讶,笑着问:“可是张家公公?”
“小公子认得咱家?”张保寿笑得很慈祥。
闻颐书点点头,微笑着:“嗯,梁煜和我说过。他小的时候,你救过他一命。”
张保寿笑得愈发慈祥了,说:“这儿有点小事,倒也麻烦公子小跑一趟。放心跟着咱家走,小公子无需害怕。”
“好啊,”闻颐书拍了拍肩膀上的金桂花,“只是请公公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来。”
张保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小公子慢来。”
闻颐书步入房内,叫来天池吩咐:“你去把那件衣摆上有蜻蜓纹的直缀取来。”
天池哦了一声,从箱子里头找到那衣服,又有些犹豫:“大爷要出去吗?”
“嗯,要出去一会儿,你等会儿去妹妹那儿说一声,让她晚间不用等我了。”
“知道了,”天池应了一声,上前伺候闻颐书换衣服,又问,“这件会不会薄了些?”
“薄什么,”闻颐书照着镜子理了理领子,笑道,“外头的太阳那般好,穿这件正好呢。”
当年他刚遇到梁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穿着现在身上这套衣裳——不过是一错眼,两个人就那般遇上了。
只是这一回,梁煜会让他等多久呢?
闻颐书笑了自己一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竟然没有榜单,难道我上周忘记申请了?还好快完结了,否则好伤╮(╯▽╰)╭
第135章 章一百三十五
张保寿瞧见闻颐书出来, 便是笑了:“咱从未见过像公子这般长得好看的人物。”
“宫中美人那么多, 公公是瞧花眼了, ”闻颐书跟着他往外走。
“那不见得,”张保寿摇头评判着,“有些美人一眼瞧着美, 再瞧便觉得一般。美人啊, 应当是美到骨子里, 得将人的精气神全都抓住,越看越觉得好才是。”
他似乎很有见解, 咂摸了一番, 叹道:“这样的, 人生难逢, 人生难逢啊。”
闻颐书被他逗笑了,抖了抖袖子登上了那辆华美的车驾。
马车穿过热闹的大街,来往的行人嘈杂着从车厢旁经过。闻颐书百无聊赖地看着, 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忽然, 他眼角余光一闪, 瞥见两个人影。立刻高声道:“快停车!”
马车骤然一停,闻颐书跃了下来,拦住了那二人,“两位大师,好久不见。”
一僧一道似乎对什么意外都是一样的反应,笑吟吟的,“小施主好久不见。小施主要往哪里去?”
“一些繁琐小事不曾解, 要往宫里去一趟,”闻颐书回答道。
那道人伸出手指一掐算,收回笑曰:“施主此去,顺风顺水啊。”
闻颐书做了一个诚挚的谢礼:“谢道长吉言,两位又到哪里去?”
僧道对视一眼,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正所谓一波尚平,一波又起。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此处正巧有一段公案开了端。吾二人奉命前去接迎呢。”
听到这段话,闻颐书倒是讶然,“这么说,上一段竟已经是了结了?”
“何是了结?何又是不了结?”僧人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反问,“人间走一遭,难逃俗世外,这吾等可做不得主啊。”
在这些修道的人面前,万千凡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偶尔能得一慧根者实乃有幸得遗珠。但凡人的喜怒哀乐也始终入不得眼去。冷眼旁观,掠世而过。或许心血来潮上前点拨一下,若能救人于苦海许是功德一件。若是救不得,也随他去而已。
“原来如此,”闻颐书点点头,倒也不再纠结什么,只让开半个身子,“耽误两位大师时候了,请……”
一僧一道念了一声礼,笑道:“施主既然千辛万苦才有了难得这一遭,只管朝前看去,自在逍遥。若吾等有缘,便日后再见了。”
闻颐书点点头,道一声:“自是如此,多谢两位点拨。”
话一刚落,这二人便已经是翩然而去,人群之中竟是半点影子都不曾留下。闻颐书果然也不留恋,头也不回地转头上了车。
张保寿一直挑着窗帘子看向这边。他能看到闻颐书在和人说话,却是看不清和他说话的人是谁。见到闻颐书回来,就好奇地瞧着他。
“以前性子浮躁,做事没头没尾的。幸得两位大师指点,倒叫我这性子收了许多,少走了许多错路。方才遇见两位高人,忍不住便去打个招呼,叫公公久等了。”
“这有何呢,”张保寿不在意地挥挥手,又抬头瞧了瞧天,“不过这天气不好耽搁,怕是有雨。小公子快上来吧。”
闻颐书一抬头,发现方才的好天气确实变得阴沉了下来,也不再多话登上了马车。
被这样接进宫,是个人都要吓死了。可闻颐书老神在在的,好似在逛园子。张保寿将他引到一座偏僻的宫殿内,推门进去还有热茶点心奉着。
“小公子只管宽坐,若是累了睡一会儿子也行。睡醒了,事情也就了了。”
闻颐书谢过张保寿的好意,坐到了那窗子下。没一会儿,淅沥的雨声就下来了。砸在屋檐地板上,真是好听得紧。张保寿见着他一切妥当,亲手关上门退了出去。
“里头的人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你们的命值钱,都好生伺候着,”他转头厉声吩咐守在外头的侍卫太监。又抬头瞧着那落雨的天儿,啧了一声,“落完了也就变咯。”
说罢,原地叹一回气,撑着大伞匆匆跑了。
含凉殿里亦是阴沉得可怕,永嘉帝一个人坐在上端,肃穆却又老朽,仿佛是佛寺里凋漆的木像。他的眼睛里泛着浑浊的光,幽暗的殿内显得可怕而深沉。殿门发出咯吱声,张保寿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他的袍子湿了半边,水迹顺着路线流了一地。地砖上泛着光,好似是谁留下的血迹。
“陛下,”张保寿的声音发着喘,“人已经带到了。”
永嘉帝嗯了一声,“如何?”
“老三样儿,不过一刻钟之内的事儿。算算时辰,现在人都凉了。”
所谓老三样就是匕首、白绫、鹤顶红,叫人选一样。若是自己下不了手,自然会有人在旁边帮忙送上体面。
皇帝点了点头,还不曾说话,含凉殿的大门就被人十分粗暴的推开。梁煜带着比外头的风雨还要吓人的气势,毫不客气地踏了进来。张保寿忙退边行礼,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梁煜的闯殿给昏暗的大殿带来有些刺目的光线,永嘉帝不由眯了眯眼睛。只这一会儿,他的太子已经走到了御案之前。
“父皇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带走,是不是不太好?”
他的语气依旧是平常,和以前和永嘉帝问安禀事时一样,是毫无起伏的毫无波澜。但就是这样,永嘉帝感受到了一种被威胁被质问的愤怒。他一直很不喜欢这个儿子和他说话时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尊重和敬畏。
或许就是从这种说话的语气开始,他便不喜欢梁煜这个儿子——在他面前,自己毫无权威。
“不过是带走一个玩物而已……”皇帝怒极反笑,眯着那双寒意结霜的眼睛,“就值得你这样来质问君父,你为臣为子的本分去哪里了。”
梁煜现在没心情和他讨论什么臣不臣,子不子。哪怕他此时有十成十的把握,确认闻颐书的安全的。但他依旧是忍不住地暴躁。沉稳一向是他面对外人时的模样,但这份沉稳之下被压抑着的暴虐与固执,会在特定的时刻露出獠牙。
感觉到喉头莫名有一种窒息感,梁煜抬手扯了扯领子,满面霜寒而不耐烦地说:“父皇只要把人还给儿子,儿子便不打扰父皇了。”
“什么东西!”御案上的茶杯被砸落,发出一声吓人的碎裂声。永嘉帝的话里藏着勃发的怒意,像是无数根箭朝着梁煜射了过来,“你要是再敢不敬一句,朕现在就把那以色媚人的玩意儿剁成肉泥送到你面前!”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太子似乎真的是被这句话吓到了。沉默中,梁煜问:“父皇想如何?”
永嘉帝被问得也是一愣,他分明是满腔怨怒要冲着这个儿子发。好似从梁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后,积攒了整年的怒火郁气就有了发泄的对象一般。
他从来都对几个儿子不假以辞色。他们既然是他的儿子,是他的臣子,自己怎么对待他们都是无妨的。若没有他,何来这些小子的性命?
以往便是那般偏爱梁烨,但他若是做了什么叫永嘉帝不满的事情,永嘉帝也会言辞十分狠厉的叱骂。更不要讲其他几个儿子了。永嘉帝十分乐意看到皇子们在受到自己的责骂时,露出伤心失望、害怕恐惧等样子。
这些表情昭示着他的赫赫权威,无上天仪。
但是,除了梁煜——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爱多话,别人说十句,他大概应个五句。也有叫人做得不满的时候,却不见缩头缩脑的躲避,依旧是坦然的样子。就算是吊儿郎当如梁灼,以前也曾对父皇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但梁煜面对叱责时,从来都没什么过多的情绪表露。
到了后来,他愈发成长,做事情越来越周全,叫人挑不出错处。永嘉帝越发找不到训斥梁煜的理由。几个皇子一对比,独这个孩子与众不同,愈发优秀——甚至把他最宠爱的太子都比了下去。
面对着梁煜,永嘉帝只能鸡蛋里挑骨头。有些时候挑得他自己都看不下去,毫无底气。然而这个孩子对父皇的指责,只是维持着面上的恭敬听着。但皇帝知道,梁煜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抓住了闻颐书,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愤怒儿子不务正业,而是因为他终于抓到了梁煜的把柄。他从儿子五个短短的字符之中听出一丝妥协退让之意。让他面对这个儿子时产生的挫败感忽然就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有一些话,永嘉帝想要问清楚——
“江南官场那些事儿,盐税,还有烨儿,是不是你一手计划的?”永嘉帝沉着嗓子问,每说一个字都觉得有种被戏耍的愤怒。
梁煜没有否认,却留下耐人寻味的话:“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皇帝拍了一下桌子,有些失去了理智,“顺势而为就是叫你这样害你的兄弟?!”
“难道那些贪污腐败不是真的?犯上违制不是真的?”梁煜奇怪地反问,忍不住有些好笑,“父皇的意思是,发现了也该做看不见?”
永嘉帝一噎,抬手揉了揉眉心。
“若是太子有错,你身为兄弟……”
“犯上谋反的错,身为兄弟实在不敢掺和。何况废太子也没有把我当兄弟,”梁煜打断了皇帝的话,老神在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耐烦,“父皇怕是糊涂了,这些废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一连被打断了两次,永嘉帝的士气终于维持不下去。阴狠地盯着儿子,他开口问:“你就这么想当太子?想要朕这个皇位!甚至不惜迫害自己的兄弟?”
揭露了腐败与乱纪,肃清了朝堂的陈腐,在皇帝的眼里竟然成了错事坏事。梁煜心中冷笑不已,已然是懒得和糊涂的父皇争辩什么是非曲直了。
“我十岁那年,因为不满梁烨的戏耍反抗,被梁烨掐着脖子丢进了掖庭宫里……”他忽然提到了以前的经历,那等不甚在意的语气反倒叫永嘉帝在意起来。
“我在里头从午日高悬一直被囚至夜深才被发现,”说到这里,梁煜的余光扫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张保寿,“但还是差点没逃出来。如不是张公公抱着我,拼着断了一条腿,我大概也就出不来了。”
从此之后,张保寿青云直上,一路坐到了御前总管之位,并被永嘉帝深深信任着。
梁煜翻了翻袖口,抬眼看了永嘉帝一眼,随口笑问:“掖庭里有一位先皇方登基之时就被送进去的妃子,被人戳烂了眼睛鼻子,每天在掖庭的后围的泔水道里爬着求生。儿臣躲避逃跑的时候还被她绊了一跤。听说她两年前才断气,父皇知道吗?”
永嘉帝在他的注视之下无端打了一个寒颤,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只问:“你说这些做什么!”
“也没什么,”梁煜随口道,“不过是想告诉父皇,从那之后我便很讨厌女人。除了母后几人,我几乎不愿有女子近身。想来父皇也不知道这些吧。”
永嘉帝皱着眉:“这便是你狎昵男色的理由?如此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