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老神在在,只管倚栏品茗。
江陵扫一眼在场诸人,手指轻敲桌面,不紧不慢地道,“金刘二人素日纷争不休,斗富之事满城皆知,金大老爷对刘家之事所知甚是详细,也算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刘老太爷替凤仙姑娘赎了身,金老太爷便要在城西建一座凤仙桥恶心他,别有意趣啊。”
金润之对两家斗气被拿来说早习以为常,不在意地笑道,“都说老顽童老顽童,这便是了。”
“这话不假。”江陵起身,“你们既没有诚意,那便算了,难道江南是盐商的江南不成?本官原是想知会一声,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其余人尚好,有一人脸色甚是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你是替丰家回来报仇的?”
江陵行至他身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道,“你猜?”
说罢推开房门,“请吧,就不相送了。”
金润之并不理解父亲对江陵的重视,但是他相信父亲的决定,因而收了敌意,拱手作揖道,“草民一言不慎,倒惹恼了江大人,是草民的错,还请江大人息怒。您有心提点我等,自然是我等的荣幸。”
“有时候,人不能冲动,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我这个人,最是不吃前倨后恭的。”江陵摇摇头,“不用我喊护卫上来罢?都是有头有脸的老爷,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江大人这个下马威是一定要亮出来了?”金润之道。
江陵好笑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你们先动的手?今日教金大老爷一个词,先撩者贱。刘家不将我放在眼里可以,可要想清楚,我是奉命而来,又是奉谁的命。牌面上的人?刘家一个管事就敢称得上牌面了,果然不是我小小五品御史能高攀的。盐商久沐圣恩,不思为国效力,反而骄奢淫逸,带坏一地风气。”
金润之脸色一变,“江大人这样未免言过其实了,我等不过小小商贾,何来这等能力。”
“如何没有?去岁钱塘江观潮,金家撒金叶数百枚,为夺金叶,总计有七人溺水,踩踏更是不论,刘家倒没撒钱,老太爷的爱妾凤仙姑娘想看弄潮儿,老太爷悬赏百两黄金,又是数人溺亡。”江陵抱着手靠在门框上,无甚正行,不似在清算,倒似在闲谈,他又点一人,“徽转晋进,陆家是标准的晋商,你们倒是没有这等张扬。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与徽郡三方之人。①凡我朝典当,大半系晋商。”
而运河之上,晋商的船帮也堪道垄断二字,和盐业齐头并进。
在场鸦雀无声,林如海亦放下茶杯看过来。
江陵尚带几分悠然地道,“我给诸位算笔账,诸位在扬州的资产不下三千万两。每年子息可生九百万两,只以百万纳税,而以三百万充无妄费,公私俱足,波及僧、道、丐、佣、桥梁、楼宇,剩余五百万,够不够诸位肥家润身?堪称是使之不尽,而用之不竭。②”
“除了赋税,尚有三百万交出,江大人亦说公私俱足,铺桥造路,无不应允。我等不过是赚些血汗银子,替陛下卖命罢了,真叫我等白做工不成?”金润之未曾想到他将盐商身价摸得这样清楚,额头渐渐沁出汗珠。
“金大老爷莫要急。”江陵摊手,“何时说过要叫你们做白工,不过希望诸位盆满钵满的时候收敛些。老话说了,闷声发大财。今日便说到此处了,请回罢。”
他强硬地把人全轰走了,林如海看不懂了,“你这是特意把人全喊来就为了吓唬他们?”
“看看活的而已。”江陵喝了口茶,“师兄那位前任之时,官盐滞销,私盐泛滥,盐税流走不知凡几。只是如今每盐一斤,不及十文,而转销各处,竟到数十倍之价。③到底堵不如疏,苦苦镇压这十数年,除了便宜了盐商,也就便宜了太上皇。”
对面坐的若不是江陵,林如海这个杯子几乎就要砸过去了,老子辛辛苦苦管着这个烂摊子,你预备来个大手笔,圣人都要发火。
他压抑着怒气道,“你待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1和2皆引用自明代宋应星的《野议·盐政议》,2略有改动。
引自清两江总督陶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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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江陵替林如海斟了杯茶,“不如何, 师兄莫要紧张, 方才算错了,私盐泛滥估摸该是您前前前任了。这会子的盐商比起先前总商把持, 已经好许多了。当年私盐一事, 并不是民间商贾独有,连着中小盐商都不敌几家打压,最终热衷于走私夹带。”
林如海道,“我上任至今, 已改制许多,盐引亦从每印三百斤涨到五百斤, 你何苦又要动他们。逼到极处,又是一场风波,需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江陵给自己亦倒一杯,方才说了这许多的话,口渴得很, 他笑道, “有没有鱼就不是我担心的了。今上既命我整顿风气,自然该从源头开始, 师兄说句掏心窝的话, 盐务虽有整顿,但这些盐商的奢靡是不是变本加厉?”
他自己说句掏心窝的话,自然不是为了皇帝的圣旨,而是系统同志又发布了新任务。
系统任务——盐务改制【0/1】
好在还有提示, “请将纲盐法废除,立票盐法”
这个游戏如果让历史生来玩,估计家长得众筹给更有钱的游戏公司,让他做十个八个。
林如海思忖的时候,江陵将系统给予的资料粗略看了一遍,如今沈家江山使用的是纲盐法。如果想要合法贩盐,得先有盐引,随后去盐场支盐,再去指定地区贩卖。
这些个商人便是盐商,按地区分为十纲,每纲二十万引盐,从前一引三百斤,林如海之后一引五百斤。
林大人仍是那句,“你欲如何?”
任何不说方法,只提结果的政治改革,都是耍流氓。
江陵道,“盐商总共十纲,莫非只有扬州有盐商不成?不如取消盐引的地域之别,凡有盐引者,九州皆可贩盐。旁人不知道,难道师兄还不知道?淮盐的销量又开始下降了,降到谷底,便是鱼死网破。淮南患于积盐不销,淮北患于无盐到岸,不如叫他们自由自在的处置。真逼得老百姓都去买私盐,便是杀鸡取卵了,细水长流方是正道。
他说了这许多,照惯例要再骂一骂这游戏,听得林如海声音低不可闻,“是今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你莫不是,真的想为丰家报仇不成?”
“只当我仇富便是。”江陵那百万身家和盐商一比,简直就是贫困线,“莫提丰家,早已没有什么干系,当日丰家女眷悉数都在,尚有孩童逃过一劫,也是分过财物给她们,缘何留我……留丰氏一人在江家,事后更是不知所踪。”
林如海眼中闪过精光,可以说是非常言情男主了,他道,“丰家去了泰西,当时老师收你为徒,我便打听了丰家的事,他们尚有一位三房少爷,因为远在赣南,逃过一劫,后来带着家人从闽浙坐船到了泰西行商。如今扬州城中的这位安德鲁王子,身边有一近侍,便是丰家后人,算得上你的表兄。对了,他们的近侍和咱们的御前侍卫差不多,皆是出身不错得上头垂青的。”
“姜还是老的辣,几日功夫师兄摸得这般清楚。”江陵感慨道,“可惜我如今手里没有人呐。”
硬生生又把话题拉回来了,“这天下不是一人的,也不是满朝文武,封疆大吏的,从那些个亡国前的起义什么的,师兄就该明白,有些事总是要到头的,百姓才是天下的主人。”
林如海喝止他道,“慎言!”
“这有什么,孔圣人都说了,君为轻,民为贵。”江陵浑不在意道,“何谓道?叫我说,我等之道便是制衡,杀鸡取卵不可,肆意放纵亦不可。都说万岁万万岁,从古至今,哪个王朝千秋万代了?不然为何都说要愚民,当权者都希望百姓猪狗一样的活着,能活着纳税产出供养肉食者便可,他们的喜乐,他们的想法,不重要。”
初夏的天气,林肉食者五代如海背后愣是被他惊出一声冷汗,看他倚栏听风的贵公子模样,没好气地打断道,“你个小瘪犊子,难道你不是肉食者了?穿着江南制造的贡品,喝着云贵敬上的白茶,你要真无私讲大义,那便一箪食一瓢饮去。”
“不不不,我是个要当奸臣的人。”江陵殿试时候好似说过林如海这句话,当时把艰苦朴素的今上感动得不行,奈何他就是个妖艳贱货的人设,并没有什么想做青天的梦想,如果系统发布这样的任务,那他多半是要投诉的。
二人拉拉杂杂半天,话越说越远,临分别前方想起来盐商之事,林如海道,“当日改制,我革了刘家的总商,本就有旧仇,他给你下马威也是正常,莫要放在心上。”
不过也就随口说说,按着江陵的小心眼,绝对不会忘记的。
果不其然,江陵弯起一双桃花眼,笑得颇为渗人,“只希望日后我多有冒犯的时候,他们也莫要放在心上。”
沈舟那头和官员开会倒是很顺利,慕容宇棠亲自主持会议,大大小小的江南主官按着路程远近,分批次参与会议。
回京述职都没有在七殿下这位小煞星面前认真。
新一任的金陵知府在沈舟面前尤为低调,生怕殿下将对前任贾雨村的气撒在自己身上。
“希望胡大人以贾大人为鉴,好生治理金陵。”沈舟道,“那位贾大人如何了?”
“回禀殿下,贾大……贾雨村已被革职,又牵扯出他私德有亏,以妾为妻,按律杖一百,微臣亲自监刑,殿下若想知道详细,臣稍后便奉上卷宗。”
“这倒不必,我就顺口问一句。”沈舟摇头,摊开一桌因为奢靡风气引发的社会刑事案件,命各自念出来。
好在每地都有,也不是一家丢人,几位知府略略松了口气。
很显然,这口气松早了。
沈舟观他们神色,将某份卷宗掷到地上,冷笑道,“怎么?打量着法不责众?还是诸位大人是串通好了的,相约一起搞些事?”
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臣等不敢,请殿下明鉴。”
作者有话要说: 很显然,三千君失败了,被二千君压倒了,这可能是个年下的故事。
第74章
“听闻扬州城附近的风水宝地, 已炒作了数十倍的价格, 富人大多根基深厚,自有祠堂祖地,还不是百姓受了某些鼓吹。我来时便听闻如今扬州城中醉生梦死, 没有银子的人,活不起,死不起。尔等百年之后也不必用什么棺椁了,都戳土里,半截半截的, 露个脸, 也好认认, 后人一瞧就知道了,哦, 这就是那贪污腐败搞得民不聊生的知府。”沈舟面无表情看着一干头顶道。
七殿下描述的画面着实太吓人,扬州知府忍不住道,“殿下折煞臣等了, 但凭殿下吩咐。”
本来按着他们串供,是该把事都推给裘双更的, 奈何小煞星这架势, 若真推卸了责任, 说不得又起什么波澜, 只能认怂配合,希冀着还保住官位。
扬州知府这样怂,其他人并不能接受, 只能一面唾弃他,一面跟着表忠心愿效犬马之劳。
沈舟道,“这些案子都重新写清楚卷宗呈上来,再讲一讲诸位大人预备如何整顿这靡靡之风。三日功夫,可够?”
“够……的吧?”扬州知府原是斩钉截铁,被众位同僚一瞪,硬是变作个疑问句了。
“那便五日,退下罢。”沈舟今日着一身影青,素淡至极的颜色,整个人背着光,如同那传世的瓷器,隐隐风华,令人不敢碰触。
当然了,也没敢伸爪子。
徽州知府落在最后,原以为他年纪大了腿脚慢,不想老头磨磨唧唧到了门口,眼见同僚奔走逃亡了,他扭头回去从袖子里抖啊抖的摸了本折子出来递交给沈舟,“此时涉及江大人,臣方才并不敢公之于众。”
沈舟匆匆扫了一眼,发还给他,“不用,公事公办即可,江大人早已出宗,江春生的事与他无关。”
徽州知府领命而去,沈舟吃晚饭的时候和江陵顺带提了一句,“你那个便宜嫡兄,强纳新寡的妇人为妾,花轿抬到门口,这妇人当街撞死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挺有背景的,是徽州大儒的孙女,告到衙门要讨个公道。”
“这个社会还真的变态。”江陵除了感慨这个也不知道说什么,“随他们闹去罢,杀人偿命,天公地道。殿下今天开会有什么收获?听说把他们吓唬得不轻?”
“你也不遑多让,金家老头聪明,奈何有个蠢儿子。”沈舟举箸要给糖醋鱼翻身,被江陵的筷子压住了,“做什么?”
江陵道,“将大骨头抽走就是了,如果家里有行船的,翻鱼等翻船,是晦气的兆头。”
沈舟眨眨眼,他从未听过这个说法,“倒是很新鲜,只是也没谁敢翻我们家人的船呐。”
“……也是。”江陵亦是词穷,他们家人不翻别人船就算好人了,将骨头剔干净了鱼肉沾了汤汁给他夹到碗里,“就当替我们家人积福罢。”
“哦。”沈舟夹了一块鱼肉要喂蹲在桌边的小白猫,江陵抢先一步凑过去含住沈舟的筷子。
小白猫非常生气,八根尾巴群魔乱舞一般,抬爪要挠江陵,江陵捏住它的爪子,同沈舟抗议道,“你管你自己吃,它要吃再拿个碟子就是了。”
沈舟点头应允,另取了些喂小白猫,“可惜这猫不能带回现实。”
“有空上线摸摸就是了。”
没空就算了,也就尾巴多一点,没啥稀奇的。
饭吃到一半,驿馆的秦掌事来敲门,“七殿下,江大人,姑苏知府特意为殿下和大人加了菜,是否送上来?”
门外传来吴峰有些无奈的声音,“这菜比较特别,殿下要是恼了,只管喊属下。”
“怎么会恼呢。”秦掌事小声道,“这可以都是上好的,旁人瞧都瞧不到一眼。”
吴山冷冷道,“闭嘴。”
门被轻轻推开,似是风拂开,推门的手柔弱无骨,女子低垂着头,反手阖上门,莲步轻移,待得到桌前福身,方开口说话,“妾白氏见过七殿下,见过江大人。”
她缓缓抬起头,朝着沈舟抿嘴一笑,既娇俏又甜美,和她端庄清丽的外表不大相符。
“这个姑苏知府,倒是很懂。”江陵见她看向自己,搁下筷子回了个笑脸,硬生生将人家姑娘比下去了。
沈舟侧过脸,咬着嘴唇忍笑,最终还是没忍住,“吴峰,把人带下去,告诉白知府,我无福消受,还是留给旁人慢慢享用。”
苏州知府亦姓白,这个是干女儿还是亲女儿,也无谁太关心。
“宝贝儿你这一个人在偷笑什么?”江陵用小白猫的尾巴扫过他的脸颊,“就这么好笑?”
“没有没有,我是高兴的。”沈舟清咳两声。
“说出来我也高兴高兴?”
“咳咳,我这是高兴内子天生丽质难自弃,堪称艳绝人寰,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哪有你姿色好。方才那个白氏也是中人之姿了,直接被你比得花容失色。”沈舟一本正经道,“噗……我编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