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下坠速度极快,她很快感觉到热,越来越热,她发现自己好像烧起来了。
熊熊火焰包裹了她,风像野兽沉重的鼻息,却吹不灭那火焰,她浑身剧痛,“啊”地大叫一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已经是下午,太阳斜斜从房间窗棂照进,铺陈满榻金阳。
赫连筝闻声而来,坐到她身边,见她满头大汗,惊魂未定,握住她的手,“做噩梦了?”
她额头、脖颈浸满了薄汗,阳光下泛起珍珠般莹润的光泽,脸色却白得吓人,嘴唇也毫无血色。
赫连筝为她拭汗,又一下下给她顺背,石妖两只手臂圈住她脖子,扑进她怀里,委屈哼哼,“好吓人!”
“梦见什么了?”赫连筝轻声问询。
她摇头,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觉得害怕,缩在她怀里才感觉到一点踏实。
“别怕,我在呢。”赫连筝双臂圈紧她。
石妖满身的汗,想洗澡,赫连筝识海里倒是存了许多的水,搓几个水团,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滚。
此时赤诚相待,赫连筝心无杂念,卖力搓澡,石妖躺在榻上看她,伸手摸了一下她高直的鼻梁。
赫连筝脸红红看她,“很快就洗好了,到时换上干净衣裳,就不难受了。”
她轻轻点头,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
赫连筝只花费了十来个拳头大的水团便全部洗好了,那些脏水团也好解决,化成雨雾,扬下飞舟,不等落地,就被太阳晒干。
擦洗过身子,赫连筝又为她穿衣挽发,玄霄在外间布饭,她破天荒只吃四碗米饭就搁下了筷子。
她吃得多的时候遭人嫌弃,吃少了又惹人担心,玄霄收拾桌子,心里也奇怪,“难道是晕船。”
玄霄找来酸果子,她摇头,还是没胃口。
赫连筝牵着她去甲板上吹风,往常多喜欢晒太阳的一块小石头,今天蔫蔫巴巴打不起精神,还格外黏人,走三步就要抱,挂在人脖子上不下来。
白帆鼓风,船两翼飞翅缓慢地扇动、滑翔,赫连筝抱着她坐在甲板上,腰间挂的玉筝摘下来给她玩。
石妖头窝在赫连筝怀里,觉得她胸口软软的,脸颊贴上去蹭了蹭,赫连筝轻轻捏一下她的手指,“不准调皮。”
往东偏南五百里,是久安城,赫连筝中途调整了路线,两日后,飞舟在久安城门外降落。
飞舟一落地,那石妖就迫不及待跳下去,整个趴到草地上,不动了。
玄霄回过头,四处不见人,见她脸着地贴在地面,还以为她掉下去摔死了,赶忙上前查看,把住她肩膀小心翼翼翻转,对上她一双圆睁的大眼睛。
“嘁,我还以为你死了,正要进城买串炮仗放呢。”玄霄松开手站直身体。
石妖懒得搭理他,久违的坚实的土地,令人感到心安,她闭上眼睛,鼻息间尽都是混杂着青草味的泥土芬芳,连日疲惫一扫而空。
想她是块石头,不习惯乘坐飞舟,玄霄又帮她把手脚搬正,“好好躺吧,腿都扭成麻花了,也不嫌难受。”
赫连筝收了飞舟走到近前,她还不愿起,两人只得陪她在草地上躺够。
随后,石妖引路,三人来到她出世的那片山坡。
山麓下,她破土而出时的大坑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一个浅浅的形状,时间过去了两三个月,坑里还长出了一些野花野草。
赫连筝撩袍蹲下,拨开草叶细细查看,又从墟鼎里取出一把小锄头开始刨。
石妖找到几只住在附近的花草精灵,把它们喊出来玩,玄霄抱剑不远不近站着望风。
把周围的地全部刨过一遍,赫连筝确定,这石妖的老家不在这里,周围没有跟她长得相似的小石头。
她如果不是自己挖坑躺进去,就是有人把她搬过来的,或是别的机缘。
禽有翼,兽有足,花草种子随风而飘,石头却不一样,一片地域没有这种石头,绝不会凭空多出来。
纵然有山洪、河流改变地貌,多多少少也会留下一些痕迹,可追本溯源。
再者,此前赫连筝翻阅过久安一带《风物志》,这里上下千年,都不曾有过陨星降落。
这里果然不是她的故乡。
赫连筝把土坑回填,收起小锄头,又搓了两个水球洗手,才把那漫山打滚的小石妖喊回来。
花草精灵们纷纷钻到土里去,石妖玩得满头汗跑过来,“找到了么?”
赫连筝摇头,“走吧,进城吃烤鸭去,你不是一直惦记着。”
她欢呼一声,又跑出老远,去追撵路边一只大黄狗。
进城门,还是原来那个守城修士,石妖伸出手,赫连筝把她的身份玉牌递过去。
她走到那守城修士面前,下巴翘得比天还高,身份玉牌怼到人眼前,“看,这是什么?!”
守城修士定睛一看,呀,肆方城来的,再一看,觉得她眼熟,抓抓脑壳,半天才想过来,“是你啊,李老娘!呦呦呦,瞧这身打扮,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差点就认不出。”
那可不咋滴,石妖拎起裙摆,“好看吧。”
守城修士哪能说不好看呢,那做工那材质,他一年的俸禄也买不起她一只袖子。
他酸溜溜的,“没想到我们久安这样的小地方,还飞出了你这样一只金凤凰,你这次是回家省亲的么?”
“什么是省亲?”她转圈显摆,还把头伸过去给他看发上的金簪。
守城修士正要张口,玄霄轻咳一声,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赫连氏,这可是赫连氏,李老娘今非昔比,是高攀不起了,连同她说话都是冒犯。
“走罢。”赫连筝牵起她的手。
进了城,石妖还追问不休,“什么是省亲?”
赫连筝只得同她解释,“这是凡间的说法,意思就是已嫁作人妇的女子,回到家乡,看望父母和长辈。”
石妖懂了,“可是,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赫连筝侧目:“谁?”
石妖:“黄娥,黄定财。”
赫连筝意味深长看她一眼,那日客栈里闻见的妖气果然是那两只黄鼠狼留下的。
“我听说,那两只黄鼠狼照顾过你一段时间,那只公的,还给你当过军师,你在久安一带,可是威名赫赫啊。”玄霄阴阳怪气。
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石妖认下了,“对啊。”
做野妖怪,有上顿没下顿,打架抢山头不是很正常,野狗还撒尿圈地盘呢。人不也用砖头把城池一座一座围起来,院子也是,谁家夜里是敞着大门睡觉的?
石妖给他一个‘你是白痴吧’的眼神。
赫连筝道:“那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去看看他们么?”
石妖点头,“当然要看。”
临走前,黄定财嘱咐说,让她在那边安顿好写信,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算安顿好,就一直没写,不过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事,后来乖乖跟着赫连筝学写字,也是为了能给军师写信。
玄霄冷笑:“原来你还记得他们,我真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小石头一块,早把他们忘到天边去了。”
石妖不语,心里默默给他记上一笔。
很快,机会来了。既是看望故人,不能空着手去,赫连筝命玄霄去路边铺子里买两只烧鸡,玄霄走出三步远,那石妖冲上去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赫连筝:“……”
玄霄气得手抖,偏又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强咽下这口气。
说来也是巧,这边话头刚落下,前面一男一女迎面而来,男子两撇八字胡,罗锅背,女子行若风摆柳,两眼笑眯眯,不是黄定财两口子还能是谁。
石妖想也不想就跑过去,黄鼠狼最是精诈,反应也是极快的,两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拉着她好一顿叽叽喳喳,见她身后赫连筝和玄霄缓步而来,怕极又讨好的模样,点头哈腰。
赫连筝神识压下,如千军过境,已将这二妖从里到外看个清楚明白。
确实是两只黄鼠狼无疑,一只五百二十岁,一只六百岁。
几人自有一番寒暄,赫连筝口气平和,并没有什么架子,玄霄只是沉默,二妖不敢多说话,只有小石妖嚷嚷个没完,说要吃这,要吃那。
在黄娥和黄定财面前,石妖哪还需要思考,“饿死老子了,赶快找点吃的来填饱肚皮。”
黄娥拉着她的手,见她周身珠光宝气,面色红润,想来在涤天宗也不曾缺食少穿,加之当着赫连筝的面,有些话着实不方便讲,便径直领着几人去酒楼。
石妖不太愿意,“我想吃你做的饭。”
黄娥呵呵笑,“你就放过我吧,你这饭量,供你吃饱,还不得把我累死。”
想想也是,石妖不再坚持,乖乖跟着她进酒楼。
进门时,赫连筝回身嘱咐了玄霄几句,他领命离去,给石妖买烤鸭。
小二出来迎客,黄娥和石妖上楼,黄定财守在门口,弯腰作了个请,赫连筝微微颔首,转身之际,却蓦地抓住他手腕。
黄定财大骇,只觉手腕一烫,被迫显出一小块棕色的皮毛,毛发因恐惧而根根直立着。
赫连筝飞快松开,指尖皮毛滑不留手,确实是黄鼠狼皮无疑。
“得罪了。”赫连筝面上并没有多少情绪。
黄定财整只爪子都缩回袖子里,尴尬笑两声。
赫连筝转身上楼,指尖溢出一汩清水,细细搓洗起手指。
这顿饭,当然还是赫连筝来请,玄霄买完烤鸭回来就把钱付了,饭桌上气氛并不算融洽,几人各怀心思,只有那石妖,两口黄酒下肚,得意忘形,大放厥词。
“那定南山的虎王,还不是老子的手下败将,还敢给老子写情书,呸!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哼,算他运气好,不然本大王必然亲自剥了他的虎皮来铺床。”
“还有那个王二狗,竟然敢说老子丑,怎么样?还不是被那什么,那个满身长毛的大家伙被一屁股坐瘪啦!”
“哼哼,本大王是最厉害的,如今本大王真身已经恢复了些许,等着吧,等我真身全部恢复那天,什么妖盟之主的位置,也换老子来坐坐。”
玄霄早就见识过她的本事,小竹居跟敢同宗主干架,日爹骂娘,酒桌上吹吹牛逼算得了什么。
赫连筝面无表情,小口吃菜,显然也是习以为常了。
只有黄娥和黄定财,想劝不敢劝,心里直发虚,身子也发抖,怕极的样子。
那石妖夹一箸肉塞进嘴巴,“呜呜”点头,“这酒楼的饭,竟然跟你做的一样美味!”
赫连筝和玄霄只当她是恭维,并不在意,黄娥扯着嘴角硬邦邦笑,垂眸理理裙摆,并不言语。
一顿饭终于吃完,石妖喝得两腮桃粉,眸若春水盈盈,晕乎乎左摇右晃坐不稳,一脑袋栽在饭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桌子腿当即就断掉一根,玄霄好险地稳住,脚尖勾了张凳子过来撑着桌面,赫连筝这才把那石妖拉过来圈在怀里,搓个水团给她洗脸洗手。
赫连筝不打算在城里过夜,饭后便要走了,玄霄取了打包的五十只烤鸭,黄娥和黄定财送她们出城。
石妖躺在赫连筝怀里呼呼大睡,怎么晃也晃不醒,没办法同二妖告别,赫连筝道:“我会提醒她给你们写信,也多谢你们曾对她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