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妖连连应是,赫连筝点头示意,转身出了城门。
直至飞舟升空,在暮蓝的天空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城中二妖身形忽地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久安城城外不远处一片山坡上。
两棵并排的钻天杨上,二人单足而立,摇身撕下两张黄鼠狼皮,随手塞入虚空,容貌皆已大变。
女子一身月白圆领官袍,其上以金线绣朱雀纹,头戴圆纱帽,足踏黑靴,双手拢在大袖中,只有那双标志的眯眯眼还能看出几分黄娥的影子。
另一名男子,形象与黄定财却完全不同,他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浑身肌肉虬扎,赤着上身,作武夫打扮,黑靴绸裤,戴精钢护腕。
他一头黑发铁针似往上直着,银冠草草拢成一团,额前发从里竟然还有两只小小的角,似龙非龙,似蛟非蛟。
女子轻笑,声音清越,如翠鸟弹水,“呀呀呀,这丫头竟然已经变得这样厉害,险些就识破了你的伪装。斗宿,这两百年,你本事竟是丝毫未见长。”
男子冷哼,并不理会她的嘲讽,只道:“你不是说,她二人相见,不出三日,真元必能融合?”
女子叹息,“她如今投身仙门,修为深厚,定力当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男子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女子沉吟片刻,“原计划不变,待我来助她一臂之力。”
男子对她的做法十分不赞同,“你未免太过下流、卑鄙。”
女子抱拳稍拱,“多谢夸奖。”
话落,二人齐化为流光,往东去了。
第29章
夜有风, 大风赶着天上云,明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白帆膨鼓,风声沥沥, 舟翼发出木器摩擦时独有的吱呀声响。
赫连筝安顿好那块醉石头,走出房间来到甲板上, 站在船艉,眺望来时方向。
月光稀薄, 无法照亮更远的黑暗, 难窥其真容。
赫连筝面上镇定, 心中却十分慌乱,飞舟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运行的法阵已经增压到极限,她逃跑的速度还是暴露了内心极度的不安。
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
“少主, 还不歇息。”玄霄来到她的身边, 随她视线看向那片目光无法穿透的夜色。
“那两只黄鼠狼, 你有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赫连筝侧目。
“异样?”玄霄摸着下巴, 沉吟片刻,“没注意。”
久安是妖盟的地界, 城中百姓也多为妖族,那里出现什么样的妖怪都不足为奇,包括那只贪吃爱玩的小石妖。
如果非要说出什么不同, 玄霄道:“那两只黄鼠狼, 太像人了。”
妖大多心性不定,且性子散漫,万事随心而为, 并不在意人族的诸多教条规矩。
当然, 虽是普遍现象, 不代表所有的妖怪都是这样,分析一只妖怪的性情,也要从种族、所属五行,以及它生长的环境等多方面入手。
两只土生土长在久安的黄鼠狼妖,惧怕人族情有可原。
但这两只黄鼠狼,在扮演其身份时,面对高位者自然流露出的顺从和谨慎,却不像是妖怪的反应,而是人的反应。
“怎么说呢……”玄霄抓抓脑壳,“这两只妖怪啊,太老实了,看见少主,好像农夫看见地主,店小二看见掌柜的,大臣看见皇帝,不自觉就开始点头哈腰。”
“不是黄鼠狼的贼精,是活了几千几百年的‘人’精。”赫连筝道。
玄霄:“对,就是这样!”
真正的妖,该像那煤球,无知也无畏。
这只刁蛮的小石妖虽只是个例,在久安,妖盟的地盘,两只黄鼠狼确实没有必要表现得那么害怕。
大概是那石妖整日胡天胡地,出口成脏,乍然看见这么乖顺的妖怪,两个人很不习惯,不由得起疑。
“我有探查过黄定财的真身,他确实是黄鼠狼。”赫连筝回忆起那身皮毛在指尖留下的触感,仍有些不适。
“小熠说,黄定财是她从一只蛇妖手底下救出来的,黄定财为了答谢她的救命之恩,决定留在她身边辅佐她、照顾她。黄娥是黄定财的妻子,同黄定财住在久安城,偶尔她猎不到东西吃,黄娥会送来自己做的饭菜,还会教她一些做人的道理。”
赫连筝继续道:“她习惯几个字几个字的说话,也是临行前,黄定财交待的。因为她老是骂人,说脏话,黄定财担心她到了外面得罪人,吃苦头。”
这些话,都是半个时辰前哄那石妖喝醒酒汤时,赫连筝趁她酒醉头脑不清楚套出来的。
“也就是说,黄娥和黄定财,从小煤球出世不久就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玄霄皱眉,“这也太善良了,她那么能吃,他们真的养得起么?”
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赫连筝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两只黄鼠狼会不会是专程把石妖搬到久安,等待她苏醒,再顺理成章接近她,最后使计让她二人相见,最后……
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小熠是否知情?她是被利用,还是主谋之一?
这些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赫连筝不愿再细想。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赫连筝拂袖离去,“你也早点歇下。”
玄霄应是。
石妖不习惯乘坐飞舟,离开久安城后,赫连筝原是想待她醒来后换乘马车的,却不想她一日比一日精神。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
赫连筝在甲板上给她铺了张席子,石妖在席上打滚、玩耍、晒太阳。
她头顶还罩了一小朵白云,她躲在云下,太阳不能直晒,翘着一对小脚看小人书,手边摆了许多的瓜子蜜饯,还有解渴的冰橘蜜露,好不惬意。
当然,小人书是正经小人书。
“不难受,不晕了么?”赫连筝摸摸她的额头。
她手指戳天,“云再大些。”
赫连筝于是双手结印,把云变得更大。
她开心打个滚,给赫连筝嘴里塞了颗蜜饯,“阿筝,最最好。”
甜蜜滋味在口腔漫开,赫连筝垂下眼,浅浅勾起嘴角,也觉得好。
真真好,怎么就那么好呢。
左右无事,赫连筝盘膝坐在一旁,“我来教你说话吧。”
“说话?”怎么说话也要重新学,做人忒麻烦。她甩甩头,不听,继续看小人书。
赫连筝探身把蜜饯果子一样一样收走,小人书从她怀中抽出,冰橘蜜露也一口干了。
那石妖立即就叫骂开,“狗日的€€€€”
赫连筝打个响指,一颗乌梅干堵住她的嘴,“你看看,一张嘴就要骂人,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当然是脏话呗。石妖鼓着腮帮子嚼乌梅干,瞪她一眼。
赫连筝哄道:“其实你可以好好说话的,如果你能戒掉脏话,就不用几个字几个字地说,可以说好长的一段话,也不用思考,对不对?”
石妖趴在席子上抠手指,不听。赫连筝又给她嘴里塞一颗乌梅干,“你学会一句,我就奖励你一个小玉佩。”
石妖回过头,赫连筝从怀里摸出一只玉扳指,“比方说,我抢了你的零食,你很不高兴,你要表达不满,但是不可以说‘狗日’、‘老子’、‘杀你全家’也不行,你试试,该怎么说。”
那石妖张口就来:“小贱蹄子,抢老娘零食,不得好死。”
玄霄哈哈大笑,赫连筝脸霎时黑成锅底,提着她胳膊把她翻过来,照着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你哪来学来的这些东西!”
石妖委屈揉屁股,“你要我说的!”
赫连筝:“我让你好好说话,不要说脏话!”
石妖:“你说的,表达不满嘛!”
赫连筝又忙接着哄:“对对对,就是这样,声音拔高了,口气也有些不耐烦,很明显表达了你的不满,但是一个脏字也没有,对不对,这句就是对的呀!”
“可是这也太憋屈了。”
石妖忧愁叹气,村里老娘儿们骂街,多带劲啊,她每天都蹲在树上看,拍着大腿直乐。
她仰头望天,那些快乐的时光,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赫连筝扶额叹息,还是不愿放弃,退而求其次,“你正常说话的时候不用思考,只是忍不住想骂人的时候思考,稍微骂得慢一些,在骂的过程中考虑下一句该不该这样骂,如何?”
石妖眯眼,半晌道:“什么意思?”没听懂。
玄霄走过来,“就是让你几个字几个字的骂,不要成串的骂。”
啊,原来如此,她清清嗓子,就要开骂,赫连筝赶忙捂住她的嘴,“你心里记着就行,暂且不试了。”
之后几天,石妖慢慢开始说些长句子,偶尔蹦出几句脏,赫连筝及时纠正,情况好了许多,说话不再磕磕绊绊。
有时候说得比较混乱,一会儿几个字几个字,一会儿又吧啦吧啦老长一串,赫连筝很有耐心,一句句教。
她性子很倔,还是喜欢按照自己理解的说,赫连筝也不强求,慢慢来嘛。
这日傍晚,途径一座小镇,听说这镇子里的泉水豆腐很出名,赫连筝降下飞舟,带她去吃。
镇子不大,紧靠着运河,码头船只来往,也还算热闹。
临着码头的长街两侧有许多小食摊子,卖糖葫芦、炒栗子,麦芽糖这样的小食,也有一些本地的特色美食。
越往东,口味越是偏咸香,镇子里的泉水豆腐是用卤肉汁浇的,肉切得碎碎铺在嫩豆腐上,再撒些香葱,能香掉人舌头。
三人坐在路边方桌,店家先给她们上了三碗,玄霄起身进店看了一眼,“把锅抬出来吧。”
店家“啊”了声,玄霄直接掏钱买了两锅,“都端出来,肉有多少放多少。”
还没到午饭的点,店里客人不多,店家收了银子,便依着吩咐把锅抬出去,桌子放不下,就放在地上,那石妖蹲在锅边用大勺舀着吃。
码头上扛货的大汉们都看得呆住,这这这,这是哪里的饭桶成精。
那身板就这么点,那小腰一把就能握住,两口铁锅加起来比她人都大,她的胃是无底洞么?
自打这石妖来到身边,赫连筝无形也收获了许多瞩目,她早就习惯了,安静坐在桌边等她吃完。
听说镇子里还有一只泉眼,做泉水豆腐的水便是出自那眼灵泉,赫连筝识海里存的水连日消耗不少,正好去补补,三人沿镇中青石板小路散步。
迎面走来一名醉汉,步伐颠颠倒倒,双腮坨红,赫连筝本欲拉着石妖避开,转念一想,不如借此机会测试近日教学成果,就没动。
醉汉左摇右晃,那石妖又岂是个会给人让路的,两人不偏不倚,撞个对肩。
“你眼睛,瞎啦。”石妖当即推了他一把。
醉汉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两步,“嘿”一声,“哪来的,小贱,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