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第3章

平川镇小,没走多长的路,就来到他们司机聚餐常来的一家烧烤店。味道并没有多好,但是量大,便宜,最重要的是啤酒八毛。

老板认得这群熟客,招呼着给他们搬了塑料椅子,又把两张桌子拼在一块,递上菜单。

一坐下,都急着点菜。车队的队长王志强对着菜单划拉,转身递给老板,又挥一挥手:“酒嘛€€€€先来八提!不够再要。”

旁边的司机敲着杯子大着嗓门嚷嚷:“好!王哥真是大方!”

这顿聚餐主要是庆祝王志强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请客。

连晚对吃什么和喝酒的量没什么异议,在一边没出声。她一向话不多,大伙也都习惯了。说着说着话,一拐眼看见她,还会开她几句玩笑:“小连,来,跟哥干一杯吧?”

连晚就端起杯,挨个碰一碰他们的杯沿,一仰头干了。

“好!”

他们都喝彩。

过后又把肉串一叠叠地放她盘子里:“多吃点,别光喝。这么年轻胃别搞坏了。别像我……”

连晚挨个认真地回望过去,点一点头。

司机们看着她吃,欣慰地一笑,又端起酒杯来。

这场景看似温情,但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融洽的。

连晚刚来车队的时候,因为年轻,又是女的,也老听见不少闲话和轻视,有过一段不太好过的日子。但她酒量好,司机们都爱跟她喝酒,喝酒上头了就容易称兄道弟,关系就突飞猛进地好起来。

后来渐渐磨合交心,大伙都把她当自己人。

吃着喝着,店里客人越来越多,就算是坐在门外也越来越热。老板搬来了黑色的大电扇,清凉的水雾在空气中弥漫。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淡紫色和橘色的晚霞铺陈开来。

喝过好几轮。啤酒酒劲不大,在场的人都只是微醺,却都放开了,开始说些杂七杂八的话。东家娶了个新媳妇,西家如何打孩子,屋后一只猫生了七个崽,说着说着,他们压低了声音,脸色染上酒后的酡红,话题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最先是坐在连晚隔壁的李哥端起酒杯,对着王志强说:“王哥€€€€这杯我敬你,这么多年来领着兄弟们混饭吃,现在媳妇也娶了,儿子也生了,这人生真是没遗憾了!不像我……不知道死了之后,还能剩下点什么……”

话说到最后,男人粗犷的嗓音已经隐隐约约含着些沙哑的哽咽。

还清醒着的连晚颇为意外地盯了他一眼,又看看旁边,发现大家的脸上都有些动容之色,她略略一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大哥打了好多年光棍,年近四十,依然是孑然一身。

王志强看着他叹了口气:“哎……这么多年,兄弟们都辛苦了,大家不是一家人,也胜似一家人,你别难过€€€€你既然叫我一声哥,你的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他们开始用手指沾着酒液,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找着空隙写字,盘算着哪家的女儿合适,哪家的新寡的女人不行,算计来算计去,最后有人嘟嘟囔囔地提:“就那个……那个新来的……我看就挺合适。”

一出口,大家都好像知道是谁,默契地沉默一瞬。

李哥有些心虚地小声说:“人家又是城里来的,又年轻漂亮,能看上咱?”

有人大咧咧地反驳他:“怎么看不上?老话说:男人越老越吃香!我看她那样……也不像是正经女人……要不怎从城里回来了?咱李哥这老实男人贴上去,她能不要?”

“真的假的?我听她爹妈说她在城里赚得蛮多哦。”

“能赚个啥?看她穿的那个样儿!”这人见大家不信,拔高了音量,转头向连晚:“小连,她店在你家楼下,你来说,她是不穿得/骚?”

在一边放空的连晚突然被这么问了一句,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在说谁。恼怒来得突然,烧上头的时候她已经把话呛出了口:“人家看不上李哥。”

问话的司机大概是想不到她会说这话,“嘿”了一声:“你这怎么讲?留神说道啊。队里对你多好,好活都给你干,胳膊肘怎么老朝外拐!”

连晚忍着恼怒,不动声色地捏着酒杯:“我看她抽的烟贵得很,这种女人花钱大手大脚,娶到家里也不安分。李哥是老实人,不合适的。”

连晚说话天生带着一股子沉静的笃定,大家听在耳朵里连酒意都散去几分,纷纷觉得有道理,说了那起话头的男人几句,另起一个人选。

话头被连晚否决,可那男人还惦记着周烟浅,抓着这个话头不依不挠:“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都从城里收拾包裹回老家了,能不安分到哪儿去……”

“平川镇就这点地大,还怕她翻出什么浪来?”

没完没了,却渐渐有人附和他:“城里来的姑娘就是标志啊……虽然不爱搭理人,但是小嘴红红的,眼睛也勾人……”

话声到最后越来越低,两个人醉醺醺地勾肩搭背靠在一块,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

连晚静静听着,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大抵这两个人都是真的醉了,见连晚脸色晦暗地坐在一边,还伸头过来调笑着问:“小连?怎么?羡慕了?这些年来一个人也苦了你了?”

喝醉的男人大着舌头:“要、要不要、哥、哥哥们给你也娶个媳妇儿……”

连晚悚然一惊。

男人说着说着,头一点一点,砰一声栽倒在桌上起不来了。

“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王志强看有人醉了,看看桌面上的串和酒都喝得差不多,起身招呼老板结账,还不忘安慰眼巴巴看他的李哥:“你放心,兄弟这事一定给你办妥。”

连晚站在旁边,帮着扶了那两个醉鬼一把。她手底下故意不使劲,任由那两个醉鬼晃来晃去,直往地上栽,明早起来膝盖都要结几个淤青。

过了一会,王志强结完账出来,吩咐兄弟们散了,又说明早歇半天,中午酒劲退了再开车,不行就请假。

一行人东倒西歪,在路口分开了。

连晚家住在附近,也没喝醉。路灯光光亮,她一路走着回去,斑驳的树影被她踏在脚下,虫鸣声规律而夜空恬静。这场景她看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头,刚才那股子恼怒的心头火越烧越烈,连晚额头上冒了汗珠,脚步也虚软起来。

借着酒劲,借着怒火,也许还借着昨晚上的一点难耐和羞耻,一点心思被说破的恐惧。连晚再一次推开了那扇玻璃门,踏进门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这次她没买矿泉水。径直冲到柜台,凝视着那双因她而惊讶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又忽然间失去了勇气。

最后,只嗫喏着道:

“你以后别穿那么少了。不好。”

第4章 chapter 4

白炽灯下,店里零星几个客人,沉默的脚步声在响。

酒精烧得脑袋又疼又热,但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在周烟浅睁大眼睛颤动瞳孔的短短几秒里。连晚的头脑忽然冷静了下来。

她有些懊恼,又有些别样的痛快。

穿多穿少其实没有什么要紧。

这本来就是她的自由。

连晚是知道这一点的。甚至,她还知道更多的一些,譬如女权,譬如平权,譬如日新月异的潮流和政/治,这些不同于平川镇的死寂漫长,在热腾腾里带着尖刺的东西,都是城里流行的话题。

连晚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但也明白书本之外,平川镇之外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更别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就算是远离繁华,都市中的热点话题和生活习惯也在渐渐影响着这个小镇。

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精彩纷呈的人生。

但连晚知晓这些,又要抛掉这些。这些话题带来的彻悟并不能给她带来一毛钱的进账。就像这么些年来她总是一个人,驾驶车子走在路上,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渐渐暴躁和麻木的心情。

只是明了的愚昧和甘之如殆的落后对比,前者装模作样的罪责好像要更重一些。

什么是皮鞭,取决于谁是羊群。连晚晕晕乎乎地想起今天晚上那些男人的笑声和言语,还有坐落在这些男人堆里的自己。愤怒平静下来,像火焰燃烧过后的余烬,冷的,浸透她的后背。

她盯着女人颤动的眼瞳,像是隔着一片幽黑的湖泊与她自己对视。

她赌气般地想:她就是这样一个小地方里的司机,孤身一人,没有钱,没有文化,没有理想,没有勇气,在男人堆里几乎要变成一个男人。这些虚无缥缈的词汇正像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两本来就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就像现在,她即刻要把她惹生气。

连晚这样想着,等着她的怒火,等着她的奚落,甚至于蔑视,像凡人等待神灵的罪罚,可女人只是愣了一瞬,长睫一颤,像是很快释怀了什么一样,抬起一只手。

碰碰她的脸,又用指腹摸她发烫的耳垂,力度轻而缓,慢声问:

“那你来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心头像是有一块重石落地。连晚不自觉张嘴辩解:“我……”

白而细的手指往回收,轻轻按住连晚干燥的唇。恰似暗夜中蛊惑人心的妖精,那张纤薄的红唇一张一合:

“你现在喝醉了。回去好好想。这几天不许再过来,想清楚了再来。”

口吻活像诱哄。

手指收回去了,连带着单薄的衣襟微微掀动,遮住晃人的一线风致。

“…我不知道。”连晚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口水,小声说。

女人却不再看她。

见她俩都沉默。后头有人讨巧地挤上来,递上泡面巧克力扫码,手肘把连晚杵得生疼。连晚没好气地横过去一眼,对方却没理她,只顾着跟周烟浅寒暄说话,说得没完没了。

“午餐肉是么……下次给你进点儿……”

“是么,我喜欢加火腿肠,不吃午餐肉……”

连晚维持着那个被推开的姿势,眼巴巴看了好一会,看周烟浅真的没有再理她的意思,才讷讷地转过身。从走到门口,再推开门出去的过程中,她用尽了全力去感受背后的目光,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回到了家,黑洞洞的一个房间,连晚连灯都没开,什么也不干,只躺倒在床上闷头想。

连晚不明白,明明周烟浅如她所愿,真的生气了,可她还是不高兴。像是被谁抢走了什么东西那样不高兴,又觉得无力,仿佛奶奶去世后那段被人摆布的生活又来临。

可这一次她不能再冷着脸了。

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如此复杂的滋味,连梦里都在纠结。

醒过来,满身的汗,一夜没换的衣服皱皱巴巴,一翻身,浑身僵硬的骨头跟着床板一同咯吱咯吱响。

满室白光,飘来邻居隐约的炒菜香味,看来时候已经不早。连晚对着天花板愣了好久才惊醒时间已至午后。幸好车队放假半天。她揉着酸痛的脖颈走到阳台,从晾衣绳上扯下洗脸的毛巾。一瞥眼,斜下方的阳台上也正巧走出来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或许还有些熟悉的甜香。

那头乌发被盘在头顶,露着白生生的脖颈,端庄而不可攀折的姿态。一转身就是同样雪白的胸/脯,真丝吊带睡裙盛不下那一身睡饱了的女人气,在午后的植物香气里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

做了一晚上的梦。连晚现在看见她就怕。她捧着打湿的毛巾。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怕对方看见自己,又害怕对方看不见自己。

对方却好像不明白她的这些心思,没有发现这不远处紧张的窥视。自顾自坦然地洗脸,照镜子,扎头发,两条白腻的手臂扬起来,过于轻薄的布料让一切都一览无余,看得连晚又要闭眼睛了。

等到再睁眼。阳台上哪还有女人的身影。

脸盆咣当一声响,连晚撒气般的一抹脸。湿淋淋的毛巾拧得手心生疼。

她难得任性地没吃午饭,洗过澡就转身出了家门。去到车队,她是今天来的第一个,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没人,微信上王志强说今天没什么活,只有一趟城西搬家的单子,把雇主的联系方式给了她。

镇子上的规矩,搬家估计还要帮着搬东西。连晚想到这一点,从车队的柜子里拿了之前寄存的旧衣服换上,衣服还是几年前的衣服,旧得像张褪色的旧报纸,连晚拉了车里的帘子,一边换衣服一边想,这趟搬完就丢掉。

雇主打来电话,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火气问她什么时候到。

懒得多费口舌,连晚按了免提把手机丢到一边,拧钥匙,声音伴随着发动机嗡嗡响:“马上。”

男人又催了几句,连晚权当没听见,应付几声,等到车子开上路,那边已经自动挂掉了。

城西比连晚住的城东要略略繁华些。街边起了三层的小洋楼,商铺林立,密匝匝地挨在一块。街上的人流也比城东多些,店家的小孩沿街你追我赶,看也不看路上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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