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连晚慢吞吞地把手放进她的掌心。
“怎么这么乖。”周烟浅捏捏她的手腕,笑着仰起脸,语气重新变得熟稔,“刚进门就想问你,今天去哪里打滚了,把自己搞得这么脏兮兮的。”
一路走过来,鞋子脏了,黑T恤,黑裤子,全都沾着灰尘,但偏偏人是出挑的白,就把一切脏污都变成洁净的背景,仿佛在山水墨画中脱颖而出的半壁留白。
女人的掌心像是有魔力,连晚任她握着手,沉默了好大一会才回答:“……卸货卸的。”
她这样说,女人的声音就慰贴地放低了,几乎要跟她的手掌一样软:“很累吧?”
“还好。”连晚说,“习惯了就好。”
周烟浅不说话了,静静地看她。两个人对视着,不知道为什么,连晚突然很害怕从她的眼神中读出类似于怜爱或是同情的情绪,她在沉默中突生烦躁,收回了手说:“那我就先走了。不出意外货这周末给你送过来。”
周烟浅歪歪头,没有挽留她的意思,也没有去计较她骤然冷淡的语气:“好。”
店里没有放音乐。唯一单调的背景音就只有脚步声和门上的铃铛。又有顾客进来,叮铃一声响。连晚站在柜台前,沉默着叠起货单,跟车钥匙一起握在手心里攥着。
“希望周末快点来。”几乎是紧跟着铃铛声落地,周烟浅突然又轻声说。
连晚垂着眼睛,看着她。
“想再看看你工作的样子。”她托着下巴,“一定很漂亮,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样。”
连晚顿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她察觉到自己因为这个夸赞而失控的心跳,又害怕周烟浅发现她的异常,心慌意乱地别开了眼睛。
但她发散的思绪正如野草蔓延,不受控制地乱糟糟成一片:原来周烟浅也记得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不仅记得,而且想念,不仅想念,还说得这样坦荡,这样明艳,让连晚觉得她的卑劣无处遁逃,随着她狂跳的心,那些深夜里的秘密仿佛被一件一件地抖落在这白炽灯下,等候她的发落。
指尖微微抖擞,连晚口干舌燥,小声说:“……那我走了。”
她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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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连晚久久未能睡去。
平川镇四季分明,夏季也尽职尽责。
夏夜漫长。一觉醒来,又是满额满脸的汗。夏天早晨的热是隐忍的热,那些整整一夜的热气和着潮湿的晨雾,牢牢锁在人的躯体里,无论怎样流汗都疏解不了,令人隐隐心生烦躁。
连晚习以为常这份烦躁,流了一夜的汗,热水壶空空如也,她从床边的冰箱掏一瓶矿泉水,边拧边从屋子里往外走,盘算着晚上收工回家去镇上装空调的那家店看看。
按理说,她开车几年,攒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本来不用过得这样节俭清苦。但连晚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的意向,那笔钱也就一直没动。攒钱总要有目的,可她没有什么好为自己盘算的。
装个空调吧。连晚想,也许她早该给自己装个空调了。
矿泉水是周烟浅店里买的,连晚拧开之后才反应过来,晨起湿热的暑气让她的手臂微微刺痛。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习惯性地凝视不远处那个空无一人的阳台。
阳台上多了一小盆花,空调外机轰隆隆地响着。
第11章 chapter 11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矿泉水瓶,发出轻轻的响声。
手机没有动静,连晚得以偷闲在家久留一会。刷牙时含着泡沫再看一眼不远的阳台。
这次她终于认出那盆新多出来的花应当是镇上早市买的,浅紫色的一小盆,细小的茎干微微拂动,五块钱就能带走。
卖花的是外地人,平川镇没有花店,一些新鲜的小玩意:观赏金鱼,小盆花卉,染了色的小鸡仔,全靠这些同样开着大货车的外地人带过来,跟着早市上的茄子土豆青椒一起摆在路边售卖。
连晚想,她去逛早市了。
她的脑子里却浮现出女人在清晨的小巷子里喂狗的场景。
随之浮现的还有女人对着她说话的样子,喝豆腐脑时她小心翼翼地挽着垂下来的发丝,买彩票时的开心,昨天下午捏着她手腕时软软的手掌心……回过神来,水龙头还开着,像做了一场白日梦。白白浪费了好几分钟的水。
连晚不是迷信的人,这时候在突然之间却觉得,那只狗丢了,这很不好。
她把嘴里的泡沫漱干净,然后用力地搓了搓脸。
接下来的几天,车队里的人都知道小连在找一条流浪狗,可平川镇的流浪狗白日里基本不出街,晚上又压根看不见,连晚失落之余,闲下来的时候总想到周烟浅,想在巷子口她半蹲着,裙摆盖不住光洁的大腿。看见她,女人打着卷儿的长发落在裸露的肩膀上,莹着水光的眼睛从上而下,款款地望上来,然后站直了身子€€€€
连晚知道她比自己要低半个头,那一刻她俯一俯身,就能吻到她的额头。
“诶司机,差不多了应该,你来对下单子看看对不对。”
厂里的工人装完了货,码得整整齐齐,甩着手在旁边等着。连晚按捺住心里杂乱的旖旎,跳下驾驶座,到后厢挨个清点成箱的矿泉水,泡面和零食。
车厢里有点脏,她用脚蹭了蹭。
“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那我这边签字了啊。”
“行。”连晚接过工厂签了字的货单,拉开车门上去。
送货的业务之前是车队里的其他人负责,连晚跟这边的工人不太熟,但厂房的门开得有点窄,她降了车窗,听着工人指挥把车倒出去。
“要不再回一点?”
连晚抬了抬眼睛,估算了一下大致距离:“不用。”
她把方向盘打死,又慢慢调整着角度,顺利倒了出去。
旁边几个围观的工人当捧哏,叽里呱啦跟驾驶座上的司机套近乎:“技术真好,这也能出去。”
“走了。”连晚也配合着,露出一点寒暄的笑意,冲他们点一点头。
她今天就周烟浅这一单,早上还提早出了门,不到中午就能把货送到。
周六路上拥堵,连晚难得有些急躁,按了几声喇叭。
还是晚了,赶到的时候小区里已经飘满饭香,不知道谁家包饺子吃,一开进去就闻见韭菜蒸熟的那个味儿。
女人提前给她打过电话,这时候提前出了店门,明晃晃地立在太阳底下,像是在发呆。
淡蓝色的厢式货车倒上去,很明显地顿住,一拉手刹。紧接着驾驶座上的人跳下来,语气里罕见地有些急促:“你等了多久了?怎么不在店里等?”
周烟浅只回答她后一个问题:“坐着无聊,出来站会儿。”
女人还是紧身吊带抹胸长裙,两条小腿又白又细,脸被太阳晒得微红,光洁的肩膀上一滴汗滑落进锁骨,连晚感同身受地颈窝一痒,没敢多看,背转身去开车厢门,嘴里问:“仓库在哪?”
“在店里。”周烟浅像是没看懂她的闪躲,凑上去要帮忙,“我帮你吧,一个人搬太累了。”
连晚兀自爬上车厢,声音闷闷地:“不用,把推车给我。”
玻璃门大敞,里头的冷气都跑出来。大中午的小区里街上没一个人,就只有手推车单调的滚动声。
连晚卸货的时候不说话。她紧抿着唇,像是憋着一口气,把垒满的推车一趟又一趟地推进库房。
周烟浅站在一边看着她,见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又怕给她添倒忙,没敢去搭把手。
即使店里冷气开得足,但冷热交替,连晚还是流了一身的汗,额前的刘海被打湿,又被她往后一捋,露出整张光洁的脸。
正午的太阳高悬。小区里的锅碗瓢盆和饭香味猖獗一阵,又渐渐沉寂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又被慢慢拉长。
终于,最后一趟推车把货物清空。连晚又帮着周烟浅看了看库房里的货,把几个摆得歪歪扭扭的货架移正,出来跟她告别: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去吃饭吧。”
不一会,又从门边重新折回来:“能借我把扫帚吗?我把车厢扫一扫。”
这人的说话声音又轻了,像是怕吓着她一样。
周烟浅去里间给她拿了扫帚,又从冰柜里取矿泉水,走到车边准备递给她。
随着扫帚挥动,空气中满是纷飞的灰尘,连晚抬头看了看她,有汗水从眼皮上滑下去,让她略微眯了眯眼。
看见周烟浅的举动,她没接,但也没拒绝:“等会再喝。你走远点,这里脏。”
周烟浅不说话,走开几步,仍旧在旁边看着她。
车厢的门半开着,连晚在里头扫着地,声响并不明显,没过多久,她从上头跳下来,擦过周烟浅身边去取簸箕,肩膀挨了她一下。
别的司机都抽烟,混合着汗臭,走过来一晃一股味儿,周烟浅闻到就想吐,可连晚现在身上也全是灰尘,满头满脸的汗,脏兮兮地顺着脖子往下淌。可周烟浅就是觉得她干净,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抽烟,烟草气都要浮在表面。
终于等到连晚忙完,周烟浅给她递过去一条打湿的毛巾,没头没脑地想着。
连晚此刻的心情也很没头没脑。付出了劳动之后,她在周烟浅面前奇异地失去了局促和羞耻。明晃晃的日光下她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谢谢。”
她们一歇下来,午后静谧,只有不远处的蝉鸣嘶声叫着。
这下反倒是周烟浅率先移开了目光,她的耳根悄悄红了,像是被太阳晒得发烫:“不客气。”
见连晚也别开眼,往嘴里灌水,她转移话题般不经意地问:“这么晚了,你中午饭怎么解决?”
连晚轻蹙着眉,把喝空了的水瓶攥在手里,扯了扯湿漉漉的领口:“回家随便吃点。”酷热当头,她又想起装空调的事:“下午还要出门一趟。”
“这么辛苦……”周烟浅踌躇着,明明是提前做好的决定,现在说出口却有些小心翼翼:“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嗯?”
“炖排骨,红烧肉,再蒸一条鱼,菜我也洗好了。”周烟浅说,“你喜欢吃肉吗?”
意识到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连晚束手束脚,杵在原地,脸上的神情不磊落了,反倒显得特别傻:“啊?………还、还行吧。”
周烟浅忍不住笑了:“那你快去洗手,很快就能吃饭了。”
连晚愣愣地跟在她后头,在店里的卫生间洗了手,又走进旁边的小房间。
房间里头有锅灶和餐桌,周烟浅背对着她,低头切着什么。
旁边的高压锅已经被打开了,飘出来炖排骨的浓郁酱香。
另一口锅里蒸着鱼,煮沸了的水汽顶着锅盖。
连晚走近了,小心问她:“要帮忙吗?”
周烟浅略略偏头,连晚自己刚洗过手和脸,浑身燥热的汗意还未退,只觉得心口都烧得慌。可她额头上却一滴汗也没有,脸颊白皙柔软,头发挽在脑后,散落的发丝垂在脸侧,整个人的气质跟之前很不一样。
听见她的话,她温温地冲她一笑:“不用,你坐下等一会儿,很快就好。”
连晚脚底下没动,站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忙。
鱼蒸得差不多,她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撒上切好的葱丝和辣椒丝,烧热了油泼上去,刺啦一声响,香味窜了满屋子。
青菜丢进烧沸了的水里,很快捞出来,浇上调好的酱汁。
旁边的红烧肉,炖排骨,依次被盛在大碗里。
最后是撒了葱花和虾皮的紫菜蛋花汤,周烟浅转过身,这才发现一直呆站着不动的连晚,拿手肘推了推她:“去拿碗。饭在锅里,自己盛。”
想了想,又喊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