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第32章

短吗?连晚回想着她的前半生,好像是不短的,记忆会把人生中的每个瞬间都拉长了,重新清晰地摆在人面前。原来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第一次参加白事,第一次握方向盘,第一次出车,再到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跟人紧紧相依。

但好像又确实是很短的,这些被拉长的时光顺着记忆洪流倾泻而下,好像她第一次触摸女人的嘴唇的感受那样稍纵即逝。

秋去冬来,很多事情都变了。

“再过几天我就去提亲。”侄子还在说。

“行吧,娶了媳妇就要好好干,你爸妈熬过这一阵子,等到你姐出嫁,就轻松了。”

“嗯。”

“是不是就是快啊?之前想着你刚出社会,现在都要成家立业了。”

“嗯。”

侄子的话里带着对未来的希冀,连晚听出来了,职校辍学,女友怀孕,这样的变化对他来说竟也算是新生活的开端。挤在摩托车上的一家人,有婚姻,有子女,有世俗宗亲,也怪不得他们热闹。

她又有什么呢?

她靠什么来维系好长又好短的两个人。

碗里的面吃完了,碗筷当啷一声响。加了两次面的面汤混浊,早已不复刚上桌的清澈。久违地,连晚感到了一丝被催促的急迫感。

第45章 chapter 45

现在的日头短,许多人还没到家,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

从停车场出来,连晚沿着旧居民楼坑坑洼洼的路往前走,冰冷的空气里飘着各式各样的饭香,一扇扇窗户里灯影晃动。

她有些出神,望着那些窗户。

看着看着,脚步拐进小巷,墙边伸出几支光秃秃的枝桠,差点儿勾住她的衣角。不知道从哪传来按打火机的声音,幽幽的夜色格外空旷,把这声音传得很远。啪的一声按下去,又呲的一下熄灭,不疾不速地,一下,又一下,声音的动势和持续时间像是一只老式挂钟钟摆的回响,教连晚很容易就想到失眠的深夜,就是这样睁着眼睛数着声响等待天亮。

天冷,街巷早早就空荡无人,而等到连晚径直走到楼下的小便利店,才似乎看见了声响的来源,熟悉的玻璃门后头是熟悉的灯光。明晃晃的,女人捏着打火机,拢手在门口点烟。

她偏着头,脖颈侧出很好看的弧度,眼神盯着指尖跳动的火苗,有一种摄人心魄的专注。这么冷的天,她没戴围巾,也不穿外套,贴身的毛衣看着就薄,路灯倒映出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轻飘飘的,好像伸手去抓就会消散。

连晚本应该恼怒的,因为她身体本来就差,又不注意保暖。可现在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吹着女人的头发,黑色的发尾晃动着,落在细窄的肩膀上。连晚走过去,盯住那只捏打火机的手两三秒,才问道:“……怎么在这里站着,冷不冷?”

整个下午,她一路走来,终于说了开口的第一句话。话一出口,她的心里奇异地泛起一丝幸福的颤栗,好像眼前的一切忽然告诉她,相比起去担忧其他,能够去等待一个人的回应,已经是如此令人满足的事情了。

周烟浅抬起眼,看见是连晚的脸,神色明显地愣怔了一瞬。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下一秒,她的眼睛里便泛起笑意。

不过,她的手上下意识有一个遮掩的动作,但很快止住了没动,女人擎着烟,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笑盈盈地应:“…你回来啦。”

再按灭了烟,悄悄往旁边的垃圾桶一丢,才抱住伸过来的胳膊,“今天好早哦。”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让冷硬的冬夜刹那间生动起来,让连晚不由得凑近些,面对面才感觉到彼此身上的寒意,不着痕迹挡住风,才问:“怎么不去屋里?”

听她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沉了,周烟浅哼哼一声,往她的方向靠,被一把揽住,是熟悉的、温热的怀抱:“在屋里待一天了,刚出来,透透气。”

两人的目光缠着,周烟浅靠着她,搂紧了她的手臂。

路灯略微一闪,风刮到脸上,刺骨的疼。连晚揽着周烟浅往里走,还是妥协般地脱下身上的外套披过去:“快穿上。”

顿了顿,又问:“今天怎么样?店里还好吗?”

可能是因为累,她的声音轻下来,语气别样温和,像肩膀上这件被不容置疑裹到自己身上的外套一样暖融融的。

周烟浅眯起眼,牵住她的手,勾着手指晃晃,像平时一样回答:“今天也很好呀。”

她牵着的人也照常,“嗯”了一声:“好,那就好。”

两个人一同走到店里,连晚把人松开,周烟浅扶着桌子看她。看着她一路径直走到厨房,把她犯懒晾在桌上的碗筷一个个收回来,整整齐齐码好,再放进消毒碗柜。

弄完也没闲着,中午吃剩的菜还摆在桌上,垃圾也堆了半桶,她强迫症,马不停蹄一路拎到外头的垃圾桶去。

店里没什么人,结完几个买水买烟的,连晚还在里边忙活,白炽灯就显得空落,周烟浅也收拾了一下,靠着桌子等她出来。

算算时间,到了平常她们一起关店回家的时候了,如果不想做饭,就在外头吃一顿小炒,再一块散着步回来。

女人悠闲地晃晃脚尖,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

而连晚忙前忙后,从外头扔垃圾回来,风大,一推开门周烟浅就被吹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又看着她洗了手,把外头的柜子推进屋里锁好,才终于对着自己走过来。

周烟浅转身关灯,眼前顷刻暗下来,她靠着桌子,张开手,如愿以偿地被抱了个满怀。

低头贴过来的脸凉凉的,周烟浅被冰了一下,还是要不由自主地蹭蹭:“回去了?”

意外的,她没有立刻听见回音。

怀里的人闷闷的,反过来往她身上埋。

她揉了揉,耳朵好冰,“怎么啦?”

而连晚收紧了手臂,外头的寒意喧嚣犹在,可店里这个乍然暗下来的空间里,却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货架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注视着她们,仿佛被她所熟悉的、忙乱的碌碌众生注视€€€€只有怀里温热的躯体是真实的,女人的嘴唇蹭着她的脖子,问她要不要回家。

方才一系列的忙碌似乎耗尽她今天仅剩的最后气力,连晚的肩膀塌下来,终于得以栖息,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在回程中一路漂泊着的心仿佛也一同落下,不需要再靠忙碌转移恐慌。

“没事。回家了。”她说着,又用力抱了抱,再侧头亲亲女人柔软的侧脸,声音里带着许多依恋,“走吧。”

没什么?周烟浅盯着连晚看了半晌,轻哼一声转过了头。

没关系,不过是连锁门都要牵手的黏糊鬼罢了。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她就被盘上来的围巾围了个严严实实。

“干嘛呀你。”

“把衣服扣上。”

“我不冷。”

“你手很冰。”眼前的人皱着眉认真帮她扣上扣子,又凑过来牵她的手,“还说不冷。”

拉拉扯扯间,她已经被搂在怀里走出好远。

说实话,谈恋爱之前,周烟浅没想到连晚会变成这么一个粘糊操心的性子,她还是不爱说话,总默默用视线追着你跑,但只要一抬手,立刻就冲上来围着你转。

周烟浅是喜欢的。她喜欢黏糊糊的亲吻和拥抱,喜欢有人管着她。最初不习惯的反而是连晚,可后来也会回应她。日子一天又一天,她像一锅被融化的糖浆,咕嘟咕嘟冒出小泡,出门要亲亲,睡觉要抱着,周烟浅平时吃饭穿衣,她在外头闲下来也都要问,会在傍晚回家问今天怎么样,过得好吗,一边说一边紧紧拉着她的手。恋爱关系里的连晚比过去的所有日子里的连晚都要柔软,柔软到周烟浅偶尔也会在夜里盯着她熟睡的脸恍惚:她真的拥有这样好的一个人的爱吗?

又或者说,若是她因她才变得如此柔软,那她该如何承载这份幸运?

这种恍惚的患得患失加剧了周烟浅内心的空落。可与此相对的,她的生活变得愈加丰盈。

好似一颗终于等来了雨露,渐渐饱满的浆果。

那么,周烟浅只告诫自己要珍惜眼前。

三言两语间,两人已经走到楼道口。矮而窄的狭道,几乎是几个转身就到了家门口。

连晚一进门就把周烟浅抱紧了,吻急切地略过女人的脖颈,周烟浅的嘴唇感受到她脸颊的温软,然后又顿住不动。

室内昏暗,夜幕将垂,连晚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显出多情的水光来。她好像要哭了。周烟浅想,像摊开肚皮耍赖的小狗,她这样想着,想笑,想摸摸这双令人又爱又怜的眼睛。连晚垂下头来,她湿漉漉的睫毛凑上来,她珍惜地吻她,倾注了力气,像要把灵魂交付。

周烟浅在这样的吻里想起和连晚的第一次见面,当时她的眼神警惕又抗拒,侧脸是冷硬的一条弧线。这些与她年轻的脸截然相反的特质,似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被她用以自保。

她的连晚好矛盾,又坚硬,又柔软,是过早成熟的果实。

她就是被这样的爱所倾注。

这样想着,周烟浅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了,涌上来一股要把她淹没的暖流,要把四肢都舒张开。“今天在外面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连晚的声音闷闷的。她抱着周烟浅,贴着她的脖子喃喃。女人身上满是与冷风截然不同的温暖香气,仿佛还带着带着洗涤后的淡和舒缓,让人无端地感觉安心。

“真没有?”

“没有。”

“好吧。”周烟浅带着笑,抱住越说越往自己怀里钻的脑袋,“那今天在外面,有遇到什么事情要和我说说吗?”

连晚闷了半晌,还是说了:“一个朋友的侄子要结婚。”

“干嘛?”周烟浅心里一动,“请你去吃席了?那能带家属吗?我也想去。”

“……”

“干嘛不说话。”周烟浅好像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了,有心逗她:“行不行啊?”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的声音仿佛都很远很远,连晚垂着头,几乎能听见怀里女人的呼吸,她的语气里满是笑意,连晚抱着她,满怀丰盈的笑声和热气。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都在告诉她,她拥有她。

夏日悄无声息地远去,冬日漫长,可未来又是一个崭新的春天。

“行的。”

连晚听见自己轻声说。

随之而来的,是在干燥的空气中,鼻端隐约嗅见的湿润水汽。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那个远去的夏天。漫无边际的泳池里,女人浮上水面,彻底把她拽进了水里。

第46章 chapter 46

可惜王志强侄子的婚宴一直没有消息,在不知不觉中,年关反倒将近。

对以前的连晚来说,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年底变多的车单,占一年收入的大头。还有王志强发的车队奖金€€€€他称之为团圆费。小年夜再招呼大家挤在车队租的小平房里开所谓年会,也不搞什么节目,一群跑了一天车的司机各个疲态尽显,围在一块嗑瓜子聊会天,末了,一人领走一袋茶两包烟。

虽然连晚看上去总是不合群,但她也会参与这样的时刻,最开始车队里有人看她推开门还会扯长嗓子喊她:

“小连也来就对嘛,咱们车队虽然都是粗汉子,主打的可是一个都不能少呀。”

喊完,互相交换眼神。

但一年又一年,慢慢大家都习惯地无声。在冬天,人群总是比家里温暖,哪怕只有一刻温暖,哪怕有臭烘烘的烟雾,横飞的唾沫和她怎么也绕不开的复杂眼神,说是仪式感也好,缺爱也罢,连晚无所谓他们对她是同情还是瞧不起,她孑然一身,一个人来,再一个人走。

连川镇是不下雪的,街道冷得硬邦邦。等回到家,连晚觉得脸皮都被冻住了。

她给自己煮一锅饺子做夜宵,就着沸腾的热气,让冷硬的脸一点点融化,仿佛有种褪下些什么的舒缓轻快,脑子里无端地闪过县道两旁光秃秃的树干,上面已经结了些小小的芽孢。

过了年就好了。连晚这样想。过了年天气就不冷了,过了年楼下的花就开了。

过去的年对于连晚,就是这样的意义。

但奇怪的是,今年的车队奖金也随着王志强侄子消失的婚宴一直没被提起,微信上,他的话也开始变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吆五喝六,单也渐渐不发了。好在他之前提的那个建议没被通过,大家车还在自己手里,他不派活,还能自己抢点单子做。

连晚是有天在卸车的时候听见厂里的工人闲聊才知道他出事了。

原来他好几年了一直网赌,开始是在贷款借钱还,后来渐渐还不上了,就开始搜刮家里人的钱,这次连亲戚的钱都被他卷空了,他自己人不知道跑哪去了,追债的人昨天上门去,家里就剩老婆孩子,一分钱都没留。

两个工人一边搬货一边谈得眉飞色舞。连晚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后来才确认几个关键词,姓王,镇上办货车车队的,老婆生了小孩才半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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