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该死。”江汉升道。
“什么叫该死?”周颖再问。她并不打算做任何说教,只是想听听江汉升的说法。
“我先说一下,我不想杀涂建刚的,他……不该死,我只是想让他乖乖替我顶罪,他一个孤寡老头,一身的病,在牢里说不定还能安度晚年呢。但其他人都是该死的。”江汉升道,“其他人,要么是奸猾小人,要么是阴毒狠辣的家伙,还有小偷和自以为聪明的蠢女人。”
“详细说说。”
“你想听啊。”江汉升忽而笑了一下,似乎因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而感到高兴,“我第一次杀人,本来也不是我的事,还不是为了我那蠢侄子。他爹,就是我哥老早就走了,他算是我养大的。这小子,打小就不学好,抽烟喝酒打群架,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只能去上技校学厨,也算是学点本领。
“也不知道他在学校里交了个什么朋友,认了大哥,出来后也不去当厨师,说是要跟着他大哥混,混半天就混了个保安,在洛城的一家制药厂里。后来这小子花钱大把大把的,我觉得奇怪,他那两千块的工资还能这么奢靡浪费吗?
“我就问他钱哪儿来的,他起初还不肯说,后来告诉我跟着他大哥偷偷摸摸地往外倒卖麻醉药。那玩意儿是管制药物,但是黑市里需求不小,卖得价极高,来钱如流水。好家伙,我都眼馋了,我从厂里下岗开个饭店,那点流水都不够看。
“我就对那小子说,这生意我也想分一杯羹,我出车,运一车出去,少拿一成分成,他那大哥就同意了。干了三两回,我找到了一个愿意出更多钱的下家,我就让我那傻侄子换个渠道出手,给他大哥的还是原来谈好的价,这样我们从中间能拿更多的钱。
“我那傻侄子太天真,尤其是没注意到银行的郎传志是个司马懿一般的阴险人物。这家伙是帮他大哥抹平账面的人,结果他发现我们从中间多捞的事,便将这事儿暗中告诉了我侄子的大哥。不仅如此,他两头背刺,他还把这个事儿捅给了银行高层知道了。那银行高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事儿被瞒下来当了和药厂的谈判筹码,药厂为此不得不和银行欠了大笔的商贷。银行高层和郎传志顿时鸡犬升天。
“可怜我那侄子,和他大哥因为这事儿起了冲突,他失手把他大哥打死了,不得不去吃牢饭,我们的生意也黄了。
“这事儿你说,该不该怪那个郎传志。这个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就想着怎么能让他付出代价,这种小人要是爬上去了,还不得让天下百姓都遭殃啊。”
“你侄子坐牢是12年前的事,你为什么隔了2年才动手杀郎传志?”周颖问。
“他跑到洛城去了,那里我不大熟,我花了2年断断续续踩点,搞明白了他的行动轨迹,制定好计划才杀他的。”
“司马懿脸谱面具,是你自己画的?”
“是啊,漂亮吧,我这手艺是和我们汽车厂一个老票友学的,他好画画,最会画脸谱。”江汉升颇为得意,麻木的面庞上神色生动起来。
“杀人的三棱/刺,是你卤鹅用的钢叉改造来的?”
“是。”
“郎传志尸体呈大字型,是什么意思?”
“他罪该五马分尸,但我不想搞得那么血腥,意思意思喽。”
“七氟醚是你帮忙运货时偷偷藏下来的?”
“嘿,一共藏了10瓶,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到现在还没用完呢。”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你会在洛城开分店,是因为那两年一直跑洛城踩点,临时起意?”周颖问。
“哟,这位大姐,你很懂啊。就是你说的这样,我就是那两年总是跑洛城,在洛城的馆子里吃饭,总感觉不得劲儿,不如我自己把店开到洛城来,说不定能大赚一笔。我就在踩点之余抽空看了门店,当时最火的商业步行街,房租是贵,但如果能盘下来,我想一定可以大赚的。”
江汉升的倾诉欲已经完全被周颖勾起,不等她问就继续道:
“我是很有商业头脑的,开这个分店,我也花了不少精力。本来大好的局面,如果不是有徐彤彤这个小偷,还有余亮这个曹操一般的人物,我怎么可能会失败呢?”
周颖深吸一口气,问道:“徐彤彤怎么你了?她只是在给其他家店做广告而已,同行竞争不是很正常吗?你至于杀了她吗?”
“她来我店里吃过饭。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还假装美食探店的,向我打听了我们招牌卤鹅的配方。当然我没告诉她,但是我后来看到了禾满楼出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卤鹅,我尝了,味道几乎一模一样。一定是徐彤彤这个小偷,偷走了我的配方。”
周颖沉默了片刻,再问:
“徐彤彤死亡时背负双手的跪姿是什么意思?”
江汉升道:“我拿住了小偷,那当然得堂下听审。”
……
屋内沉默下来,周颖哗啦啦翻动着手里的资料,江汉升的眼神凝在他自己被拷在审讯椅上的双手,这一幕映照着他方才的话,颇为讽刺。
周颖终于继续开口了:“所以,你杀余亮,是因为他给你涨房租?”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这个家伙,他很多疑,就像曹操似的。他来看过我们店里几次,每次见我都说觉得我很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有一回,他在我们店里吃饭,提到了禾满楼做法事的事,说是和他们有密切往来的一个广告公司经理死了,他们生意也黄了不少,觉得晦气,要做法事驱驱邪。
“他说我们家的卤鹅比禾满楼好吃,不该生意这么惨淡,被比下去的。
“没多久他就涨房租,他一定是在怀疑我,要赶我走。他涨房租,也是导致我不得不关店的直接原因,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颖抿唇屏息,克制了一下快要爆发的情绪,继续冷静问道:“你仅仅只是因为觉得他怀疑你杀了徐彤彤,所以杀了他?”
“我不杀他,死的就会是我。他是曹操,你看看他的长相啊,一张惨白的长脸,一双吊角尖眼,这不就是曹操吗?曹操的猜疑必然会转为杀机,难道我还等他动手吗?我这是自卫。”江汉升辩解道。
“你把他杀死在车库里汽车的后车盖上,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曹操,值得车马陪葬。”江汉升回答。
“你这人,简直匪夷所思!”一旁的记录员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觉得谁是个什么戏曲人物,你觉得对方一定会按照你理解的方式去行事,你这种思考方式不觉得有问题吗?你是不是混淆了现实和戏曲脸谱人物?”周颖问。
“难道不是吗?是你们把人想得复杂了。”江汉升嗤笑一声道,“五千年历史,谁能逃脱得了贪嗔痴慢疑?脸谱才是精髓,人再复杂,也不过如川剧换上几张脸谱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听戏,它讲的道理比谁都对。”
周颖不知第几度默然,半晌才继续道:“那么,郑淑佳呢?”
“她啊……余亮亲自带她来看过我们即将转让的店铺,这女人一身贵妇气,却生了一张寡妇脸,多半是克夫命。我看余亮对她极为客气,满面色眯眯,就知道这俩人有奸情。哼……奸夫淫/妇,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老实人。”
记录员都麻了,周颖则继续道:
“所以你就又猜忌她,觉得她和余亮有奸情,还合伙要搞垮你,所以要杀了她?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后才动手?”
“我本来是想动手的,我跟踪过她,发现她还有丈夫和儿子,儿子一点小。我看在她儿子还小的份上,一开始确实放弃了杀她的想法。儿子不能没了娘……”
“8年后为什么又杀了她?”
“我大概是1年前吧,突然注意到她的。她每天晚上都会从我店门口跑步过去,我认出她时真是惊讶,就想恐怕是老天爷在暗示我,要我完成她的宿命。我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一个人生活,老公儿子都不在身边。我想肯定是她出轨被发现,然后离婚了。这女人穿金戴银的,一个人还买一个大工作室,奢靡浪费。她的这些钱都哪儿来的?恐怕是睡男人拿来的吧。这等淫/妇要是留着,恐怕为祸人间啊。我就替天行道了。”
“为什么她的脸谱会是蒋干?”
“她在我店里也吃过一次饭,我搜了一下她付款用的名字,让我搜到了她的微信账号,头像就是她自己的头像,一模一样。我查了一下她,发现她好像是个什么网络公司的老板,关注她一段时间,发现她还卷入了一场抄袭风波。呵呵,不用说,她肯定是抄袭别人的那个。偷别人东西拿出来展示,还自以为聪明,殊不知马上就要大祸临头,这不是蒋干是谁?”
“但是法院判她赢了,不是她抄袭,是她被人碰瓷了。”
“呵,这种女人最会演了,足够虚伪。”
“……你放在她身体下面的黑8台球,是什么意思?”
“你没打过8球式台球啊,黑八代表最后一个呗。我打算杀了她就不再杀人了,老了体能不行了。至于为什么放在那个地方嘛,嘿嘿,一杆入洞嘛。这骚货,我调侃下不为过吧。”老东西猥琐地笑道。
“你给我注意你说话的言辞!江汉升!”周颖抑制不住怒气地喝道,江汉升面上一惊,忽而又一笑,道:
“你看看你,你个女人干嘛这么凶啊,我觉得你忒像那《西厢记》里的崔老夫人了。”
“你总说别人像谁,那你自己呢,你不会真觉得自己是黄汉升吧,啊?江汉升。”周颖冷笑着反问道。
江汉升突然沉默了下来,半晌才半是感叹半是不甘地叹道:“我哪比得了关内侯哦,我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第三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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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过往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未来之事不可知,此乃万古愁。
1月31日晚8点, 周颖拿着一叠审讯资料走进了平抚市局老城区分局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是分局临时腾出来给专案组休息、办公用的。她一走进,就看到组员们都懒洋洋地瘫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两侧,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张志毅和郦学明两个组内领导都不在, 估计还在忙案子的后续。其他警员们被脸谱案熬得心力交瘁, 到最后涂建刚的死给大家很大的打击,以至于有些精神不振了。
周颖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面上却扬起笑容, 语气轻松地道:
“瞧瞧你们这姿态,要睡觉回去睡去。”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里的审讯资料放在了桌面上。尽管现在审讯都是电脑录笔录,但周颖还是会习惯性地带一沓纸,一边审讯,一边记录与嫌犯谈话中的一些要点和想法。这有助于她事后进行归纳总结, 加深经验。
“颖姐……那老东西招了?”李东越打了个呵欠, 询问道。
“招了, 而且还得意洋洋,仿佛说评书一般。”周颖道。
“干, 这老不死的东西……真是可恶!我办案到现在, 还没见过这么让人嫌恶的罪犯。真的是自以为是到了极点了。”王明乾愤怒地拍桌子道。
“呵呵, 那是你见得少了。”周颖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她眸光一扫,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陆念文。她没精打采地单手撑着头, 半阖着眼眸,她身侧许云白正在低头刷手机, 神色倒是并不沉郁, 也许只是因为她素来就是这般冷然静心的模样, 喜怒不形于色。身边的人情绪低落, 反衬得她更为平静了。
“小陆,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周颖关心地问了一句。
陆念文只是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
“你又立功了啊,这回是真的实打实的抓捕大功。”周颖道,“你这反应和直觉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是你,这案子可能还得拖个半天,可能真就让江汉升跑了。”
“我还不够快……”陆念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开口道,嗓音有些沙哑低沉。
唉……周颖暗自叹息。陆念文真的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想要尽量将警察的职责发挥到最大,甚至潜意识里希望能把自己锻造成超人,无所不能。
但这怎么可能呢?人无完人,世事亦无万全,人民警察也不是超人,总有太多无法挽回的遗憾,总有太多的迟到和无奈。
陆念文身旁的许云白微微抿唇,眸光沉沉地望向她。陆念文却并不看她,低头垂眸,气息凝结。
周颖道:“你现在回酒店休息吧,你们也是,这里没什么事需要你们留着了。回去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别多想了。我刚入警队时,我师傅教我一句话:过往之人不可追,现在之心不可安,未来之事不可知,此乃万古愁。当刑警的总是会遇到太多生死之间的事,尤其是要悟到这两句话。莫强求,强求无果反伤身。”
会议室里众人稀稀散散起身离去,陆念文还是坐在原地,不愿意走。许云白默默地陪着她,也不发一言。
周颖并不催促她们,直到张志毅走入了会议室。
“龙翔的那个制药厂已经被查封了,江汉升供出来的那个银行高层€€€€庄正明,经侦、刑侦已经上门抓人了。庄正明现在是洛城大银行总部的高管了,他经手的流水牵涉到了更多的大企业,尤其是牵涉到了……”
说到此处,张志毅下意识抬眸望了一眼坐在会议桌对面的陆念文和许云白,然后才继续保持着等同的音量道:
“牵涉到了万峰集团,可能万峰那边会插一杠子。”
陆念文不出意外地抬眸望过来,许云白则蹙起了眉头。
张志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询问周颖审讯的情况。周颖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
“关于江汉升和涂建刚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私下关系,我也问出来了。他们确实在汽车厂时代是工友,但并不认识。只是后来在戏院重逢,聊天之后,江汉升才知道涂建刚曾经和他是一个厂的,都是同一批下岗的。后来就互留了联系方式,时而也会通个电话拉个家常,联络感情。
“江汉升对他也颇有照拂,因为知道他是个老单身汉,又是一身病,生活拮据,所以时常会给他送点东西,有废品也都给他。所以江汉升打电话让涂建刚去拉废品,他是绝不会起疑的。”
张志毅道:“对了,你说起收废品我想起来了。那个收旧冰柜的废品站,我去问了,那个废品站老板说当天涂建刚拉着旧冰柜过来时,他们在屋内谈了一会儿,有一段时间确实眼睛没盯着停在外面的三轮车上的旧冰柜,恐怕就是在那段时间,江汉升从冰柜里溜了出来。
“但是那废品站老板确实和江汉升不是同伙。他和江汉升有点私人的来往,算是熟人。江汉升以前向他转让过大型商厨废品,让他赚了不少,所以碍于面子就答应了高价收冰柜。”
周颖点头,继续道:“江汉升让侄子江丰把藏有作案凶器的布包放在了涂建刚车上,预料到了他会发现,他甚至预料到了涂建刚不敢直接报警,而是会直接先找他。
“于是他就把涂建刚骗到了老厂大院里去,说是要在那里和他私底下做笔交易,只要涂建刚愿意帮他顶罪,他就每年给他账上打20万,判多少年他就打多少年,这些钱涂建刚可以留给小孩用。
“涂建刚愧对妻子女儿,无人照拂晚年,可能真的对此动心了。但他这是在和魔鬼做交易,在二人当晚的交谈过程中,涂建刚反悔了。他本来以为江汉升只杀了一个人,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杀了好多人,可能会判死刑。被判死刑,他就不愿意顶罪了。
“二人发生冲突,江汉升动手控制涂建刚,将他囚禁在了工人俱乐部里。”
“普通人确实很难从他这样一个经受过训练的老侦察兵手中走脱。”张志毅道,“所以说小陆能单人逮捕他,真的是厉害,不愧是洛城市局的王牌。”
说到此处他看向陆念文,被夸奖的陆念文只是苦笑了一下,情绪依旧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