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雪 第19章

除了阿姐,没人知道她喜欢吃加了糖的酥肉。

“喂!”夜离雀今日设宴可不是为了惹她哭的,她自忖杀伐决断,所向披靡,可遇上了哭包,她可一点辙都没有,“你别哭啊!”

“谁哭了?!”沈漪虽然语气凶,脑袋却低了许多。

一滴热泪落在了沈漪膝上,很快地便落下了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眼泪沿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夜离雀想给她擦拭眼泪,却被她反手格开。

“漪漪……”

“你告诉我,阿姐到底在哪里?!”沈漪终是抬起脸来,泪光盈盈,“你告诉我啊!”

夜离雀的心弦微颤,向沈漪递去了袖角,“擦干净眼泪,我便告诉你。”

沈漪揪了夜离雀的衣袖来,飞快地擦了两下。

夜离雀不禁失笑,眼前这只小花猫擦得太急,好些地方还有泪痕,她情不自禁地想去帮她擦拭。

沈漪警惕地躲开了。

“我洗过的,没有血腥味,不脏。”夜离雀温声安抚,“就擦一下。”

沈漪绷紧了身子,除了阿娘与阿姐,她从未与谁这般亲密过,哪怕是救她回来的师父,以及三年来一直对她很好的师妹齐小棠。

当夜离雀的指尖落上她的眼角,轻轻地划过,沈漪紧张地眨了下眼睛,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拳头一动不动。她本想紧紧盯着夜离雀的眸子,只要在她眼底发现一丝邪色,她便会一巴掌把她的手打开。可她才对上夜离雀的眸光,便觉得心弦被什么拨了一下,瞬间乱了心跳的音节。

她知道夜离雀生得妩媚,没想到这妖女疼起人来更是蛊惑人心,即便同是女子,她也忍不住心湖微漾,酥软了整颗心房。

思绪飞驰,她甚至忍不住猜想,三年前她是否也这样待过她的阿姐沈涟?

夜离雀看着她的耳根像兔子似的红了个透,哑笑着没有戳破她,缓缓说道:“我之前说过,三年前扬威镖局那一单买卖,是我们魍魉城主嬴官下的。”

沈漪记得,“你还说过,那时候嬴官派了你去暗中护镖。”夜离雀开始说正事,沈漪急忙收敛思绪,“然后呢?”

“然后……”

夜离雀回想三年前那一夜,整个镇子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无人出来救援扬威镖局,无人阻止这场惨剧。

她那时候武功不如现在,以她的本事,现身只是自寻死路,甚至她参与护镖也有自己的盘算€€€€《阴蚀诀》。

魍魉城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她想在魍魉城活下来,就必须变强,否则,不是死在猎物手里,便是死在同伴手中。

就像无回客栈里那两人一样,技不如人,便只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晚参与护镖的魍魉城杀手多半也存有这样的心思,《阴蚀诀》虽说算不得什么上乘武功,却胜在修炼后的威力,即便没有突破第一层,内功修为也比常人陡增数十倍。

江湖人都说《阴蚀诀》至阴致寒,修炼稍有不慎,便会被寒气反噬,爆体而亡。可总有亡命之徒想着自己会是侥幸成功的那个,十四岁的夜离雀便是其中之一。

中秋之夜,月光洒满庭院,照亮了许多阴暗的角落。

她藏身在小巷的檐下,像是蛰伏多时的野狼,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机会。必须一口咬死对方,绝不能给对方任何还手的机会,否则,她便是被猎物反咬致死的那一个。

那时候她还没有钱请江湖上最好的铁匠打造傍身的银鞭雪鸿,她所有的踏实感都源自手中反握的那一柄短剑。

剑锋透着一抹森森的碧青色,只因她淬了一层毒液。

只要可以划破猎物的肌肤,不论何处,都能让猎物一瞬丧失反抗的能力。

“你还想跑到哪里去?!”那些沧溟教打扮的杀手将沈涟逼到了穷巷里。

夜离雀屏住呼吸,伺机动手。

沈涟不断大口喘气,嘴角已见血沫,想来必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她死死咬住手中的猩红色丝帕,背脊撞上墙壁后,便知自己再无退路。

她横下心来,准备一口将丝帕彻底撕开。

既然活不得了,那便当着这些人毁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咻!”

忽然听见檐下响起一声弦响,为首的沧溟教黑衣人反手挥刀,轻而易举地斩落这支冷箭。

隐匿在暗处的夜离雀将身子压得更低,她知道有人比她先出了手,此时急不得,最好等同伴们先试试这几个黑衣人的武功。

沈涟趁机撕咬了好几下,这帕子也不知是什么丝线织成的,竟是根本咬不烂。

黑衣人首领发出一声冷笑,“你们两个收拾她,那个放暗箭的,交给我来。”话音一落,他准确无误地掠入了檐下的阴影之中,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便有一个头颅自檐下滚了下来。

死的不是黑衣人首领,是夜离雀的魍魉城同伴。

“就这种货色,杀你还脏了爷的刀。”黑衣人首领的笑容很是怪异,脸上的皱褶似有千层,层层叠叠得像是腐皮似的。

“铿!”

两名黑衣人挥刀劈向沈涟,却被一支铁枪齐齐挑开,那是魍魉城里的高手,铁枪柳七。只见他枪舞如轮,竟是将两名黑衣人逼退三步。

黑衣人首领瞧这枪法,很快便知晓此人是谁。

“柳七,你既然要找死,我便送你一程!”话音刚落,黑衣人刀势如风,对上了铁枪枪尖。

柳七一记挑枪,枪缨散开,像是一朵绽放的红梅。刀口撞上枪杆,强劲的内劲两相迸撞,两人皆觉虎口发麻,若不是死死扣住兵刃,只怕要脱手而去。

“一起上!”

黑衣人首领可不想与他在此纠缠太久,三人很快将柳七围住,三柄长刀刀势如风雷般轮舞而至,逼得柳七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与这三人缠斗在了一起。

沈涟捂着心口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此时她最担心的是她的妹妹,瞧见前方出现了一线生路,她没有多想,忍痛朝着那一线生路奔去。

“跟我走!”夜离雀猝然飞落,牵住了她的手,足尖一踏,便带着她掠上了墙头。

黑衣人首领瞥见了变故,反手一记寒芒朝着夜离雀的背心打出。

夜离雀闻声勾着沈涟的腰杆跃下墙头,堪堪避开了这一击。

柳七看清楚是夜离雀救的人,他略松口气,对付夜离雀可比对付这三人容易多了,他现下最重要的便是把这三人收拾了。

沈涟并不知夜离雀是谁,可这个时候愿意出手相救的人,一定是好人。

夜离雀不敢停步,拉扯着她一路奔出了镇子,窜入了郊外的密林深处。

“哈……哈……”两人终是停了下来,背靠着树干,隐匿在树冠投落的阴影深处大口喘息着。

沈涟喘了几口,只觉脏腑深处犹如翻江倒海,一阵一阵地绞得生疼。她咬牙忍痛,顺势将《阴蚀诀》往夜离雀掌心中一塞,哀求道:“求求你……回去救救漪漪……”

她唯一能给夜离雀的报酬,便是手中这个《阴蚀诀》,能期盼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十四岁出头的瘦弱小丫头。

夜离雀本想缓过气后,便出手夺取《阴蚀诀》,将沈涟扔在这儿,随她自生自灭便是。她愕然怔望沈涟,第一次在猎物的眼底瞧见了殷切的盼望。

将死的猎物居然相信一个杀手,甚至还愿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交托于这个杀手。

夜离雀只觉心间有什么地方塌了一块,理智告诉她,既然《阴蚀诀》已经得手,这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家漪漪的死活又与她何干?可不知为何,她竟有三分不忍拒绝。

树下的阴翳可以模糊她与她的面容,却无法掩盖沈涟对她投来的热烈眸光。

“我……我回去瞧瞧……”夜离雀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不敢再与她对望,不然她的心便会变软,会忍不住答应她的请求。

“谢谢。”沈涟的语声中伴随着泣声,那浓浓的无助感像是无形的钝刀子,不断挫磨着夜离雀的心房。

“不必。”夜离雀快步走了几步,她管她作甚?!此时不跑,她便是众矢之的!她才不要做这样的傻子!想到这里,夜离雀横下心来,足尖一点,飞快地掠入了树丛之中。

沈涟捂着心口,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血沫喷出嘴角,她颤然擦去,回头张望夜离雀消失的方向。

“漪漪别怕……有人来救你了……”

说不怕都是假话,她想到过那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会一走了之,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旁的选择。

夜离雀确实将她救出了镇子,确实没有动手抢夺她手中的《阴蚀诀》,单凭这一点,她便愿意赌一赌,赌这小姑娘心中还有一线善念。

杀气逐渐靠近,惊出了林间的鸟儿,振翅惊恐四散。

沈涟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她靠在树干上,缓缓合上了双眼,默默念道:“漪漪,要好好活下去。”

“交出《阴蚀诀》!”一条黑影自树隙间跳了出来,对着沈涟伸出手掌,“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沈涟置若罔闻。

那条黑影只往前迈出一步,便忽然倒了下去。

沈涟听见了异响,睁眼看了过来,焦急道:“你去救漪漪啊!”

“闭嘴!”夜离雀自黑影后掠了过来,勾起了她的腰杆,将她搀扶起来,“我武功比不得那些人,贸然回去是送死,他们若是寻不到你,定会拿你妹妹为饵,引你出来,你只要好好活着,你妹妹便不会有事。”

她还是头一次说那么多的话。

沈涟顿时哑口,竟无话反驳夜离雀。

“跟我走!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夜离雀匆匆说完,便带着她掠入树丛深处,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这是夜离雀与沈涟的初见,也是她心底善念第一次泛滥。

杀手有心,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偏生这世上最“杀人”的刀并不是兵刃,而是脉脉温情。沈涟是个温柔的姑娘,她的温情像是春风,吹到哪里,便让人酥到哪里。

对于自小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孤儿夜离雀来说,沈涟的温暖是她渴求多年的最珍贵的物事,她嘴上虽不承认,却对她给她的关切甘之如饴。

那晚之后,夜离雀与沈涟在江湖上失了踪。那时的夜离雀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黑衣人与四大世家都不知道她是谁,她与沈涟就像是入了江的鱼儿,很快便隐匿在了江湖深处。

只是,夜离雀是魍魉城的人。

《阴蚀诀》不知所踪,嬴官清点了那晚折损的魍魉城杀手后,夜离雀是唯一失踪的。凡是魍魉城出去的人,绝对不会大发善心救治沈涟,如果是夜离雀捡了便宜,《阴蚀诀》就一定在夜离雀的手里。

要活下来,就必须修习《阴蚀诀》。

夜离雀只有十四岁,沈涟也只学过几招寻常拳脚功夫,如此晦涩的《阴蚀诀》功法,两人只能半猜半学。

夜离雀本身便有内功修为,加上沈涟筋骨错位,所以夜离雀的修行速度比沈涟快了数倍。短短半月,内功修为陡增了十余倍。

可很快地,夜离雀便修到了突破之处,寒气总是不受控制地反噬她的经络。

若不是身边有火源,她可以及时凑近驱寒,只怕已经爆体而亡。

女子本就是阴体,修炼此功之后,阴寒之气更重,她时常四肢冰凉,一点暖意都没有。有时候寒气上头,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随时可能碎裂的白瓷娃娃。

今晚,是夜离雀又一次险些丧命。寒气自她身上透出,即便身边有火源,夜离雀也半点暖意也汲取不到。

她倒在了山洞的地上,蜷起了身子,不断颤抖着。

“阿离!”

沈涟停下修习,急忙去瞧地上的夜离雀。

沈涟索性倒在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拥入怀中,拉扯着夜离雀的手凑近唇边,一边呵气,一边急道:“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冷……好冷……”夜离雀的意识逐渐模糊,濒死的恐惧感让她不顾一切地往沈涟怀中钻。她死死抱住沈涟,寒气四泄,冷得刺骨。

沈涟强忍寒意,将她抱得更紧,甚至侧脸贴上了夜离雀的脸颊,给与她更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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