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肆徐徐道:“毒并非我教所为,是她本身就中了毒。此毒虽说要不了性命,可一旦药瘾发作,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一个小姑娘可以哑忍至今不哭不哼,也算是她的本事了。”
沈漪低头看向昏睡在侧的夜离雀,满心皆是疑惑。
怪不得方才她醒来便只求睡着,睡着了,兴许就没有那么痛了。原来她觉得她犹如微弱风烛并不是错觉,而是这妖女确实在默默地隐忍痛楚。
心疼。
沈漪抚上她的额头,上面全是冷汗。想到夜离雀都已经这样了,竟还故作无事说些嬉笑之话来逗她安心,沈漪只觉一股浓烈的酸涩感冲上了鼻腔。
江湖上人人说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夜罗刹妖女,可谁能想到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你既然知道她中了何毒,应当知道解药是什么。”沈漪忽然侧脸看他,正色问道。
无常肆摇头道:“此毒并无解药。”
沈漪眸光一紧,追问道:“没有?”
“没有。”无常肆答得坚定,“百年之前我教也曾用此药操控下属,想要消弭痛楚,便只能在药性发作时继续服毒,直至毒性累加祸及性命,方能得到解脱。”
听见无常肆说这样的话,沈漪很快想到了一人。
魍魉城的杀人无数,大部分都是亡命之徒。城主嬴官想要控制这些人,最好的法子便是用药。
“若想脱离药瘾之苦,只有一个法子。”无常肆继续开口。
沈漪急问道:“什么法子?”
“忍。”无常肆道,“捱过半个月,痛楚减半,继续捱下去,终有一日,药性便不会再发作。”
沈漪再次低头顾看夜离雀,刚擦拭过的额头又沁出了新的冷汗。她想,每个拜入魍魉城的人或许在第一日便服下了这样的毒,夜离雀跟着阿姐流亡那些日子,或许她已经捱过一回,脱离过一次苦海。
如今再染此毒,或许是玲珑岛那晚,她接下了嬴官抛来的烈火丸服下压制寒息;又或许是夜离雀没有遵照指令杀她,为了活下来,她只能再次服下这种毒。可不管是哪一种,这妖女都是为了她才再次变成嬴官的牵线木偶,痛苦如斯。
傻不傻?
就为了阿姐的一个承诺,为了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遗孤,付出这样的代价,她该如何还她这份恩义?
想到这里,沈漪眼眶已湿。
“在下提醒沈姑娘一言,我若是嬴官,下属逾期不归,视同背叛。我绝不会放任任何人捱过药性之苦,脱离我的控制。所以你若想带她中途逃了,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本事应付魍魉城那些亡命之徒。”无常肆这句话是难得的实在话。
沈漪懂的分辨。
“还有,软筋散的药性二十日后自会消散。”无常肆重现笑意,“这一路由我护送,可保二位姑娘一路平安。二位的日常所需,只要你们张口,在下都会给你们备好。教主是诚心想与二位交好,所以教主与夫人的这杯喜酒,二位必须喝完。”说完,他放下了车帘,坐到了马车上,斜眼觑向马车夫,“赶车,山路颠簸,走慢些。”
“是。”马车夫也坐上了马车,这一次赶车他放慢了马蹄,车厢也不似起初那样厉害地左右晃荡。
既然一时逃不得,便既来之、则安之。
沈漪不懂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既然沧溟教如此盛情邀约,想必教主必有所图。只有弄明白了教主的图谋,她才能虚与委蛇,寻机带夜离雀安然离开。
不能总是这妖女不管不顾地护着她,她也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才是。
夜离雀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衣裳这样捂下去并不好。
“无常使。”
“以后唤我老肆便好。”
无常肆应了她的话。
“我想沐浴。”
“……”
无常肆静默片刻,“三十里外有家野栈,天亮之前,我们可以到达那里。”
“好。”
沈漪后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睡在了夜离雀的身侧,伸臂将她拥入了怀中,一边抵着她的额头,一边轻抚她的后背。
她帮不了她分担痛楚,唯一能做的便是静静地陪着她。夜离雀枕在她的怀中可以睡得舒坦些,这样夜离雀便可以多睡一会儿,少捱一会儿痛楚。
马车一路往北,没有片刻的停歇走了大半夜。
即便被人点了昏穴,因为痛楚源源不断的缘故,夜离雀也比常人早苏醒一个时辰。
车窗上的车帘微微晃动,不时有月光透入车厢。
光影斑驳地落在沈漪的脸上,夜离雀睁眼的一瞬,没想到竟离漪漪这般近。她并没有惊愕太久,只因痛楚太剧,由不得她多想旁的事情。
“嘶……”
听见夜离雀有了动静,沈漪猝然惊醒,冲口问道:“还是很疼,是不是?”
夜离雀就知道那无常肆一定看出这毒由来了,也不知与沈漪说了多少实话。她不想让沈漪知晓此事,就是不想让沈漪觉得欠了她什么,所以不管无常肆说了多少,她必须先告知沈漪,“这是我的事。”
沈漪知道她在逞能,肃声道:“我既然知道了,便不止是你的事了。”
“啧啧,谁给你胆子如此与本姑娘说话。”夜离雀蹙紧眉心,故作淡然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需不需要是你的事。”沈漪微恼,“怜不怜悯你,是我的事。”
夜离雀第一次在沈漪面前语塞,总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况且,也并不是怜悯。”沈漪知道自己心疼什么,绝对不是对受伤小兽的怜悯之情。
夜离雀微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漪忽然食指抵住夜离雀的心口,一字一句道:“你给我记住,不是什么事都是你说的算。”
作者有话要说:
沈漪:兔子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夜离雀:漪漪,你到底是兔子还是猫呢?
沈漪:以后我说的算!
夜离雀:喊个姐姐,我就答应你。
沈漪:……
抓虫
第59章 野栈歇
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车停在了野栈之外。
这野栈所在极是偏僻,前后就四间上房,大堂只能摆下三张陈旧的方桌细看桌腿好些都有被虫蚁噬咬的小洞。
夜离雀被沈漪扶下马车时,余光扫了一眼附近。她行走江湖多年走过大胤的很多地方也住过很多偏僻的野栈,可这次来的这家野栈她竟从未来过。她必须承认论行事诡秘,沧溟教绝对是江湖第一。
野栈之中没有掌柜的只有一个看上去神神道道的店小二。
沈漪眼尖,在他迎上来时,瞧见了他衣袖边缘上绣着的幽狱徽记。从现下开始,只怕她们每次落脚的客栈都是沧溟教的隐匿据点。
却邪堂在北疆多年,竟让这么多的沧溟教妖人侵入中原此事不论怎么想都透着诡异。
夜离雀忍着痛楚,轻咳两声。
沈漪回神,瞧见夜离雀给她递了个眼色似是有话想说。
“先沐浴,你这背裳都湿透了。”沈漪故意提高了声音看了一眼无常肆。
无常肆当即招呼小二“速去准备热水跟干净衣裳这两位都是教主的贵客不可怠慢。”
“是小的这就去。”店小二的手脚是麻利的很快就溜入了后院准备去了。
无常肆恭声道:“二位姑娘请。”
沈漪勾紧了夜离雀的腰杆,走入了后院,随意选了一间上房入内。
无常肆等两人入了房后,特别吩咐马车夫道:“把马儿都喂饱了,好好养养,黄昏了我们再上路。”
“是。”马车夫点头。
于沧溟教教徒而言,昼伏夜出已是习性,他们早就习惯沐着夜色行走江湖。所以沧溟教创教初期,大家都称之为鬼魅之徒。
沈漪把夜离雀小心地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只见她快速关闭了门窗,将竹帘子都拉扯下来,再仔细收拾了一遍床榻,回过头来,便瞧见了夜离雀的笑脸。
“你笑什么?”
“我疼得厉害,怎的,连笑都不准了?”
沈漪知道她难受得紧,是以也不与她计较。
夜离雀看她准备出去打热水,当即唤住了她,“外面的都是高手,关了门闭了窗,是白费心思。”
沈漪正色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沐浴时有人窥看。”
夜离雀皱紧了眉心,苦笑道:“本就是俎上鱼肉,防得了多少呢?”
“防一个是一个。”沈漪干脆回话。
夜离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心口又咳了两声。
沈漪担心她,快步走上前来顾看。可还没站定,便被夜离雀一把拉入怀中。沈漪羞恼,碍于夜离雀药瘾发作,生怕挣扎太重又弄疼了她,肃声道:“你再不规矩,信不信我出去拿条绳子来把你给绑了!”
夜离雀自是信的,她强笑道:“我只想瞧瞧你的脚伤,何必这般凶狠?”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沈漪的腿侧,她记得那小童给了漪漪一刀,也不知伤口有没有处理妥当。
沈漪坐在她的膝上,听见这样的柔话,哪里还恼得起来,甚至还觉得有些许欢喜。她收敛心神,终是站了起来,沉声道:“伤口已经止血,无碍。”说着,她扯了扯裙角,挡住了破口染血之处。
夜离雀若是没有这药瘾之苦,这会儿早就把她的足踝捉住,非要亲眼看过才作数。只是,方才拉扯她那一下已经用尽了她积蓄的力气,这会儿也只能暂时放过她。
沈漪看着她不甘心地盯着她的伤处,知道若不让她看清楚,只怕她会一直闹腾。于是,她只得轻咬下唇,将裙角拨开,把伤处示给她看个清楚。
“我没有骗你。”
夜离雀笑笑,抬眼对上沈漪的眸光,柔声问道:“还疼么?”语气酥软,暖得漪漪的心猛地一跳。
沈漪连忙背过身去,不敢再多看她,认真道:“你自己都还疼着,你管我疼不疼。”
“哦。”夜离雀短促地应了一声。
沈漪不知她此时是什么表情,她只觉懊悔,明知她是好意,自己却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矫情了些。她壮起了胆子,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夜离雀弓着腰垂首一动不动。沈漪看得心惊,连忙蹲下仔细辨看她的脸色。
夜离雀这会儿确实疼得紧,身子又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她双目紧闭,死死咬住后槽牙,强忍着那噬心锥骨的痛楚。
“你撑住!”沈漪覆上她的手背,没想到夜离雀竟是反扣住了她的手腕,握得紧紧的,像是捉着一根海上浮木。
沈漪任凭她捏着,这也是她唯一能帮上她的事了。软筋散药性尚在,双修聚起的那一点点内息根本就不足以点穴封脉。沈漪想过一记手刀劈晕夜离雀,可万一她手劲不足,一记下去夜离雀没晕,反倒徒增一痛,那岂不是帮倒忙么?
“我会陪着你……”沈漪另一手抚上夜离雀的脸颊,整个掌心很快被冷汗浸润。她凑上前去,抵住她的额头,浑然不觉这个动作于是怎样的亲密。
“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