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例假,不能跑步,去跟老师请了假,老师让她先在边上站一会儿,等跑完再归队。
走到栏杆旁边,看到好几个班级精神抖擞的围着操场跑。经过这边是总会有男生投来难以言说的目光,不懂,男生为什么以讨论女生的发育为荣,如果这里没人,她一定会教他们怎么管好自己。
跑了一圈,她已经烦闷的想打人。可这一回,十班的队伍里少了两个人,她遥遥看去,见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和另一个短发的女生并排朝这边走过来,一时间男生都哄笑,说她们仨的大姨妈是手牵手一块来的。
但有人陪了,庆虞便不觉得这些话有多么难以忍受。
她抬眼,看到扎马尾的女生皮肤白皙,就如满月之时的月色一样漂亮。校服歪七扭八,穿的不像样,胸膛上一滩油渍,晕开。
庆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那女生突然朝前面喊了一声,“李茹旧!”
旁边的李茹旧吓了个半死,“我操,我还活着呢,你叫魂?”
女生说:“我就是喊你一声,免得你觉得我是个哑巴。”
李茹旧眼皮颤了颤,差点把她从台阶上踹下去,“年郁你多少有点病,难不成你在公用厕所不喘气我还当你死了?”
她说完又去看年郁校服上那滩油渍,以及一凑过去就能闻到的地摊辣椒孜然混合香,怒道:“你来之前就不能洗个澡吗?”
年郁听起来也挺生气的,“你翘一早上课去卖烤冷面试试?活着回来不错了,还洗澡,那么奢侈呢怎么?”
李茹旧嘴上长了刀子,“我每天跟你在一块儿就跟个要饭的一样,太丢人了,怪不得季岚老瞧不上你。您老卖个烤冷面还娇贵上了,非要休息,跑两圈能死吗?”
她们从身旁经过,女生身上果然有股,‘异香’。
庆虞看她们坐在楼梯最上面,离自己并不算太远,却也不是能伸手够到的人。
迎着日光去看,眼睛刺的难受。
跑完后归队,自由活动时间一共三十分钟,季岚跑过来找她,跟她聊孙安絮。
她说:“我小姨说她老师建议你爸妈领养个孩子,我今天看到班里那个……庆沅,你别告诉我她就是你‘姐姐’?”
庆虞蹲在栏杆边上缓解腹部的疼痛,道:“是,她叫典典。”
季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用得着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吗?可别恶心我了。”
她把她的手拉出去,解下腕表。
伤口还没结痂,好像不久前她又一次伤害了自己。季岚不明白:“靠,你在想什么?”
庆虞摇头,“这是不小心蹭的,最近我状态还好。”
季岚没说话。
她还算了解她,一看躲避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撒谎。
庆虞把腕表系好,沉默,看着远处已经融入十班的典典,她的笑容不知有几分真诚,她快乐吗,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去厕所待了一会儿,出来时季岚还在外面等她,一美和二美在旁边站着,看到她出来后整齐的转了个身,走了。
庆虞走过去,被季岚拉住手臂,手里塞进来一样东西,季岚悄声说:“这是那个狐狸精的祛疤膏,不知道有没有用,你先试试看。”
庆虞愣了愣:“狐狸精?”
季岚不满道:“就那个年郁,四美里的二美。”
庆虞抬眼去看二美的背影,鼻尖仍然是残留的烧烤酱和孜然粉的混合香。
点了点头,两人朝教室走,就在乒乓球栏杆那边有个女生蹲在下面,好像在哭,庆虞眼尖看到了,不停往那边瞥。
她隐约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脑中像是被人扔进去一个搅拌机,半天后意识才清明了些,她想起这个女生是谁了。
跟季岚一个班,好像叫祁浣。
上学期体检的时候被检查出艾滋病,不知道是学校的保密工作没做好,还是知情人泄密,反正现在校园里每个人都知道她得了艾滋病,尽管大家当着面避而不谈,但总是离她远远的。她从没见过十班的人跟祁浣同屏出现过。
期末那会儿十班有人心血来潮统计了一下本班女生的追求者,掀起情书热,很多男生都趁着这个机会给喜欢的女生写了情书,据说祁浣也收到了好几封,不过后来有人证实,那都是祁浣自己给自己写的。
自尊心就是一个玄妙的东西,别人越是觉得你惨,你越想让别人知道你没那么惨。
庆虞朝那边看去,很久都没动,季岚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像见鬼似的立刻拉着她跑。
风在耳边呼啸,典典说:可你自己不是也从没做过好事吗?
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她跟随季岚一起跑,到公园那里分道扬镳。进教室的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宽慰,掌心慢慢蕴出点温度,坐在座位上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了一会儿那管用过的祛疤膏,顺着腕表抹了一点,清清凉凉。
闻着味噤声许久,她找到一叠抄录公式的纸,写了几封情书,落款都是同样的名字。她打算隔一个星期就去放一封信。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知道祁浣坐在哪个位置。
如果她能坚持送信,那么那个女孩也不会因为假情书的事情而被人嘲笑,只要能把情书放进她的书桌,她就算做了一件好事。
她以后也一定不会像庆之远一样,亡羊补牢。
放学以后,她故意留到最后,等教室里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去明理楼。
十班在最顶层,光爬楼梯就用了很久。她心里忐忑不已,害怕这件事会搞砸,越往前走越觉得前路未知。
到了教室外,里面坐着四个女生,一个是在靠窗边最后一排的祁浣,另外三个就是传说中的襄中四美里的一、二、四美,季岚已经走了,不知道她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她在外面站着,心想已经知道了祁浣的座位,那静静等她们离开就好。
过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挪凳子的声音,她往前门窗边挪去。
谈话声越来越近,三个女生从教室出来,她希望她们尽快离开,这样方便行事。
可原本应该从后门走的人突然从前门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女生笑着说:“你来找季岚吗?她走了,不上晚修。”
庆虞没说话,摇了摇头。
女生还想问,却被年郁拉住后领,走前听见李茹旧说:“姬以筝,女神的事儿你少管行不行?”
姬以筝叫唤了两声,被拉走,“女神那个姐姐可不像好人,简单来说,我见过的姐姐都不是好人。”
声音逐渐远去,庆虞忙朝教室里探去,发现祁浣也已经走了。
她悄悄进去,把一封情书塞进她的书桌。
字体刻意变过,不会被人发现的。
她心情大好,脸上带了一抹笑容,走出校园时竟然能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看到一些美妙的东西,比如墙边的鸟和园内的花。
等她出校园时,发现车还在门口停着,车窗摇下来,典典抬眼看过来,眼底一层看不透的雾色。
庆虞立即别开眼,看着脚下。明明她已经做了好事了,为什么还是觉得心虚,为什么还是不敢看典典的眼睛。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直到回了家,上楼。
她刚放下书包,按照惯例要写日记,冷不防一回头,发现典典正站在门口,她惊慌的将日记本合上,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因为典典穿着漂亮的洋装,就像欧美电影里的公爵宴会里出现的公主,她冷漠的看着她,身上的衣服像庞然大口,把她吃进去。
典典关上门。
一般只有她们两个人在的时候,她都会说一些她不想听但不得不听的话,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太多次,她已经熟练地可以预料。
典典走到床边,坐下来,这一次没看她,而是目不斜视的看着墙上的荣誉证书,喃喃道:“平等?哇,你写平等还得过省一等奖?”
庆虞不敢应声,因为她知道,典典比她写的还好。
虽然没看过她写的东西,但是心里知道,典典写的一定很好。
“平等……”她站起来,“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了吗?今晚你妈妈要请一些亲戚来,欢迎我正式加入这个家庭。”
她走到庆虞面前,拍了拍她的肩,“我要是穿了洋装,别人一定会觉得我一个养女夺了你的风头,而我不穿的话,别人又会说究竟还是领养的,你妈妈不疼我。”
长长的叹了声气,“还真是让人为难啊,你看,这世上好多路都是死路。”
庆虞唇抖了抖,小心谨慎的道:“我也穿裙子。”
典典皱眉,像是看到小孩子玩闹一样笑,“唔,庆虞,这件事无解,如果你穿了同样的裙子,别人又会说我们俩气质不一样,真千金和假千金就是有区别。无解的答案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当然你也可以去找你的朋友帮忙,但我猜他们最多说一句‘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你知道,没人能做到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告诉你不要在意的人他们自己本身就做不到,人就是喜欢教别人一些他们自己一窍不通的东西。”
庆虞不禁抓紧了日记本,想到很久之前的一则日记,她也写过,一个人究竟能不能把自己不会的东西教给别人,现在看来,是可以的。
那么传道授业解惑是无意义的。
典典的目光又望向那张荣誉证书,看到‘平等’两个字,差点笑得喘不过气来。
庆虞觉得典典变了很多,上一次在北溪见她,她性格虽然阴晴不定,但不会像现在这般,她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唯一的乐趣就是拉着别人共沉沦。
孤儿院这几年她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想不通,也不敢问。
典典突然出声:“庆虞,其实你是个梦想家,你到现在还觉得……”她声音中断了一秒,似乎是哽了一下,但当庆虞去确认时,她又恢复冷漠,继续说:
“你到现在还觉得平等是争论世界主义还是种族主义。但你错了,真正的平等是:命运悲惨的人的世界里不允许出现童话,他们从会呼吸开始就应该不吵不闹,做一个懂事又沉默的人。人们禁止不被爱的孩子要求被爱,反对穷民窟的女孩憧憬一件礼裙,如果一个战火连天的国家还在卖化妆品,那将是世上最戳人的笑话。平等活在人的想象中,我们都活在别人的想象中,就像你说你得抑郁症根本没人信一样。”
“庆虞,你每天不愁吃穿,不用在孤儿院为一口吃的看人脸色,不会因为一件昂贵的漂亮衣服跟父母吵架,谁会相信你得了抑郁症呢,大家对千金小姐的想象是每天花不完的钱和戴不完的金银珠宝。”
她顿了片刻,又说:“就像我来到你家,去到你的学校,必须要被当成跳梁小丑一样。我希望你懂,我必须表现的像跳梁小丑一样,因为那样的话,大家只会说我是个初入豪门的丑小鸭,等我适应了这里,我会慢慢改变,慢慢变得耀眼。但是如果我一来就事事都好,那才是天大的灾难,他们会猜我是不是€€€€私生女。我需要一个干净的身份,貌似养女更适合一点。”
庆虞一直都知道她跟典典之间的差距,可今天,她发现典典早已经不跟她在同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她能杀死感情,能杀死碍事的社会关系,她却无法做到,也不能思考的那么周全,她就是个废物。
最终还是选择穿上一件漂亮但不适合自己的礼裙。
家宴开始后,一群不怎么认识的亲戚全都跑来送红包,庆虞躲在典典身后,她牢记今晚的主角是谁。
赵挽霖貌似很喜欢典典,把她拉去介绍给所有人,最后她说:“我觉得典典有我们家的基因,做事干净利索,说不定比庆庆还值得栽培呢。”
她温婉亲和的抚摸着典典的头发。
庆虞在一边看,片刻后,庆之远走过来,脸色似乎不甚好看,借给她讲题目的名义将她带上楼,随后问道:“庆庆,之前在北溪,典典跟你说过什么吗?比如爸爸的身世?”
庆虞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不是怕赵挽霖知道典典的妈妈是他的初恋!
赵挽霖的占有欲那么强,她有严重的感情洁癖,如果知道典典是丈夫初恋生的孩子,估计也很膈应。
庆虞不明白,他是怕赵挽霖知道以后跟他吵架,还是怕她把典典送回去。
短短几天,她发现典典已经成功俘获了这个家所有人的心,就连她也想追随她,尽管她经常很凶。
这就是典典吗。
心里莫名出现一股酸涩之意。
她笑着摇头:“那一年去北溪我还很小,很多事都忘记了,只记得典典给我寄过贺卡。”
庆之远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站起来,“要休息吗,还是下去玩一会儿?”
庆虞说:“爸爸,我累了。”
庆之远还是笑:“好,那你先睡,我带典典……沅沅认识一下亲戚。对了,庆庆,以后不要叫典典了,这个名字可能会给她带来噩运,我们以后都叫沅沅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