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觅云顶着被风吹木的脸想,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铁骑带着她朝城外的偏僻路而去,因为远离官道。所以附近丛林林立,并不好走,尤其现在隆冬,更处处都是光溜溜的树杈子,看着也像是横亘在树丛里的黑铁刀锋。
阿月最终在一处结冰的河面边停下。
萧觅云看了看这马背的距离,思索着自己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保全,念头刚起,就听下马的阿月慢慢地说:“在我们那边,毫无经验的人随意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每年都很多,就算侥幸不死,也一辈子都是残疾,陛下是聪明人,不会以身犯险吧?”
她仍是那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但听在萧觅云的耳朵里,却觉得格外刺耳,也不知道以往是怎么觉得顺耳的。
她只能低着脑袋坐在马背上,脑海中响起萧瑟的北风声音,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在塞外冻成冰坨子的模样,毕竟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的。
寒风簌簌。
刚试完冰面结实程度的阿月折返,知道这河水只有薄冰,不适合踏过,还没回到马背边,忽然见到四周漆黑丛林里亮起来的一团团火光,河两岸都是同样的火把,像是燎原的星星。
萧觅云同样看到了那些火光,心中先是一紧,以为这是来接应阿月的突厥部队。但在发觉对方神情紧张的刹那,心脏怦然一跳。
难道?
“驾!”
阿月飞身上马,拉着缰绳,想要掉头出去,却见身后的那些火光逼近,露出无数身着甲胄的士兵身影。
而在最中央,她们刚才穿过的小道上,则响起马车车轮行驶过凹凸不平地面的动静,待看见那镇北王的军旗之后,萧觅云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庆幸的神情。
车帘掀开,露出坐在里面的绛紫色衣袍、气色仍有些不足的女人。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势,即便手里揣着鎏金雕花的暖炉,又用那温吞的声音缓缓道:“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萧觅云冻得鼻涕都要出来了,隐约感觉到马车里透露出的暖意,被冻得麻木的肢体总算有了知觉,鼻子都冒着热意,嗓音沙哑地说道,“爱卿护驾有功,怎会有罪?”
听见那肉麻的“爱卿”二字,苏明绣意识到小皇帝确实冻傻了。
重又将刀架上她脖颈的阿月却没兴趣听她们俩继续扯皮,而是对苏明绣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提前埋伏这么久,而不是在城中抓人。怎么,难道疯王也有柔情,学会体恤百姓了?”
听她这么说,挨冻了一路、与苏明绣坐在马车里取暖形成鲜明对比的萧觅云神情一僵。
苏明绣懒得看小皇帝的神情,不紧不慢地回,“那当然是为了万无一失,毕竟我想留下的客人可是吉思勒阿依——”
“红色的月亮,起这种名字,在草原上吉利吗?你莫非以为你带回去了萧周的皇帝,就能坐上可汗的位置?”
阿月目光格外瘆人,紧盯苏明绣半晌,哈出一声,架在萧觅云脖颈上的刀又更迫近一分,冰冷的让小皇帝打了个哆嗦。
“成与不成,试过才知道,若是不想让萧周最后一丝血脉交代在这里,我劝你先让大军退出此地。否则你这声名狼藉的恶行,恐怕又要在史书上添一笔了。”
苏明绣面上露出很淡的笑容,她缓慢地将手炉放在一侧,动了动苍白的指尖,揭开车帘又往外走了几步,站在马车的辕辙附近,她接过士兵递来的黑弓。
明明还没有搭上箭,但看见这把弓的时候,萧觅云和身后挟制她的阿月齐齐一震。
此弓名为落日,借后羿射日之传言,是前朝的名弓,而在征战四方的过程中,死在苏明绣这柄落日弓下的知名将领不计其数。
“无妨。”
她一边缓慢地拉动弓弦,试松紧的时候,眯了眯眼睛看向她们的方向,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容,说话速度也很悠闲,像是与人闲话家常:“本王杀过的萧周血脉不少,不差这一个。”
此话一出,萧觅云的心登时像是被冻住的冰陀,明明还没有受伤,灵魂却像是已经入了冥土。
“陛下放心,微臣定会铭记您为国为民、宁死不屈从突厥的英姿,定为您将皇陵修得舒舒服服,让您的庙号于祖宗祠堂享子孙后代百年香火。”
“臣一定率萧周大军,踏平突厥,为您报仇。”
说话时,苏明绣已经调好了弓弦,朝着旁边重新摊开手心,等士兵放上一支弓箭之后,她缓缓地拉开弓,对准了她们俩的方向。
弓弦一寸寸被张开的吱呀声,折磨着萧觅云和阿月的神经。
像是死神将镰刀慢动作砍向她们。
萧觅云浑身都没了力气,全靠阿月托着她才能站稳,作为直面苏明绣箭尖的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曾经那些诸侯,在远远望见镇北王的军旗时,会吓得弃城而逃。
她从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过,哪怕曾经被孙飞雁举刀相向,那时候也只有一片空白的脑子,而不像现在,似慢刀子割肉,让她的死亡在无限威胁里被拉长。
她想求饶。
也想恳求苏明绣救救她。
可是她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好像被人点了穴,喉咙十分艰涩,只能徒劳地开合唇。
“你疯了?她是萧周的血脉,哪怕是个女人,坐皇位也名正言顺,杀了她,你再没有傀儡!”
阿月也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杀意,看着苏明绣的弓已经拉到一半,神情急变地说道。
“傀儡到底不太听话,又笨,教起来又费劲,”苏明绣用上了内力,声音显得凝实稍许,“还不如我自己坐那椅子。”
“王爷!”
姗姗赶到,刚才才跟她汇合的孙飞雁不知怎么跪地出声喊了这么一句。
像是在请她三思。
可惜苏明绣不再说话,弓弦从一半变成三分之二、四分之三,眼看就要成满弓,将萧觅云与身后的阿月直接串成人葫芦。
就在满弦的那一刹那,阿月摇摆的心思终于定了下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再不跑,真要给这个女皇帝陪葬!
于是她毫不犹豫从身后给了萧觅云一掌,借着将小皇帝推出去的刹那,飞身后退,朝着河面落去。
“飞雁!”
苏明绣直接将弓弦拉断了,任由断裂的弓弦弹在手臂上,割出长长的伤口,面不改色地叫了将领一声。
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孙飞雁登时踏地而起,飞身接住了小皇帝,在地上滚了两圈。
而在半空中的阿月看见苏明绣直接拉断落日弓,有些不太爽快地将手中刀刃用最后力气朝萧觅云的后背投掷而去。
抱着小皇帝在地上翻滚的孙飞雁看见,直接用后背替她挡下这一刀。
萧觅云的眼睛直接对上从她肩头穿过的银色刀刃。
整个人都傻了,“孙……”将军。
“放箭!”
苏明绣站在马车上,确定她们俩都到了安全范围,出声命令将士。一时间,河两岸的飞箭都如密密麻麻的雨点朝着冰河落下。
河面有个被破开的大窟窿,那些箭有的落在冰面上,有的穿破了冰层落下,一时间见不到更多的痕迹。
“即刻起,封锁河流上下游,寻找吉思勒阿依的踪迹,注意任何形迹可疑的突厥人员。”
“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明绣一边说,一边从马车上下去,来到孙飞雁的身边,抬手点了她周身止血的穴道,又命人将孙飞雁送上马车,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最近的府邸,同时让人请军中的大夫准备好。
原地只剩下被扶起的,神情愣愣的小皇帝,她的面上还沾着血痕,在干净洁白的面庞上格外显眼。
苏明绣走到她的跟前,将已经染红了衣袖的右手背在身后,朝她伸出左手,轻笑着问道:“陛下对这趟私自出宫的收获,可还算满意?”
第104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8)
城郊,镇北王一处鲜有人知的宅邸内。
冬日的天黑得早,酉时还未过,这郊外的天色已经和远处的树林黑鸦鸦融成一片,站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身上粉色的宫女服仍未换下,最外面披着的那件普通狐皮早就因这一路的颠簸变得格外脏,如今倒真像是从宫中偷了主子出来的小宫女。
镇北王就在她身后内殿由人伺候着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有大夫前来将手臂上的伤口清洗、上药,金创药粉洒在她的伤处,苏明绣疼得额头冒汗,借着层叠的珠帘,望见门口那几乎成了雕像的小皇帝。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她没去看大夫处理自己伤口的动作,冷冽的目光望着萧觅云的身影,“该伺候哪位主子,需要我来教你们么?”
府邸里的下人们得了训斥,头压得极低,尤其是满屋子都飘着这位镇北王的血味儿,他们生怕她今晚大开杀戒,连大声出气的都没有,战战兢兢地围到小皇帝的身边。
“陛、陛下,请让奴婢为您更衣吧?”
之前在河岸边还觉得冷的萧觅云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对面那间屋子里,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都端着染血的盆子,还有那被染红的断刀刀刃,只觉心惊胆战。
从她出生到现在,就没有被人在乎过。
她千挑万选、耗费了大量力气培养出的自己人阿月,优秀确实优秀,却是突厥派来的奸-细。
而最让她讨厌的人,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救了她的命。
萧觅云的内心复杂极了,顾不上搭理这些侍女说什么,只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而后又追问一句:“孙将军情况如何了?”
回答她的人是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悠悠然地、好像血腥味儿溢满整个屋子的人不是她,“陛下是希望孙将军生,还是希望她死?”
萧觅云侧过身来,妍丽的容颜在室内暖光下镀上一层暖橘色,她知道镇北王这么问的意思,安静片刻,平静地应:“自然是生。”
“我还以为陛下对孙将军是恨之欲其死。若是今夜孙将军这条命续不下来,陛下当抚掌相庆才是。”
“呃……”萧觅云听她又用一贯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这样挤兑人的话,只能沉默。
发现小皇帝似乎真被这次的事情吓到了,苏明绣也没让那些侍女再劝,只由着她去,觉得她要是能真长点教训倒好。
对面厢房里。
替孙飞雁处理伤处的大夫直到亥时初才掀开帘子出来,一直关注着状况的萧觅云赶忙凑上去询问状况。
看着她的身影一直在视野里远去,苏明绣始终倚在那太师椅上。哪怕受伤的右臂已经包扎好,也始终一动不动-
子时。
冬天的后半夜冷得连鸟儿的声音都听不见,寂寂无声,唯有银色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云层,将光辉洒向大地。
苏明绣是被冻醒的,手脚冰凉,右臂的伤处越发疼痛。但不知道是不是金创药药性太过猛烈的缘故,伤处除了疼,又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感觉到睡下时塞进被子里的汤婆子都已经冷了下来,其实这东西应当能温到后半夜的。
但因为她整个人像是个大冰块,所以整个被子里非但没有一丝热气,反而冷得瘆人。
苏明绣被自己冻得睡不着,干脆起来打坐运功。
先前请到这府邸里的大夫是镇北王府随军的,今日还特意叮嘱了她,日后能少用内功就少用,她修炼的功法过于刚烈,只会加重这寒毒的蔓延。
不过苏明绣假装没听见。
打坐的时候,安静许久的系统忽然冒出来寻找存在感,“主角对孙飞雁的关注过多,你就不怕她爱上这个孙将军?”
她闭着眼睛,运转的功法只停滞很短的瞬间,“没有哪条律法规定长这幅模样的人必须要与我相爱,她若是喜欢孙将军,我自然成全她们。”
“你还真大方。”系统说不到两句话,又有些阴阳怪气。
苏明绣没理它,在没摸清楚这系统的底细之前,她决定不接对方的招——
主要是萧觅云像个没长大的叛逆期小孩儿,得让家长时时刻刻盯着。
否则不知下一秒会捅出什么篓子来,占据了她太多的心神,所以她根本没空思索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