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方少雨,这点雨让始终念着子民的小皇帝习惯地推窗起来看,想到自己恶补的那些农学知识,一面希望这雨下的大些,能够让人们地里多得些水,一面又有些担心它成为绵绵不断的细雨,将地里作物根给泡烂。
雨帘从屋檐上如珍珠般落下,她仰着头看,隐约看见远方有一道黑影朝着这边走近。
想到苏明绣更热爱的玄衣,萧觅云有一刹那的恍惚,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将来人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些,甚至不自觉地前倾,额前的碎发都要被风吹的雨丝打湿。
可是……
等到那身影步伐越走越近,她的肩膀陡然塌落下来。
哦。
是孙将军啊。
她远远看着孙飞雁同其他人交岗,将目光挪开,有宫人听见殿中的动静,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上外衣,又小声问她是否身子不适、可要请太医,等发觉皇帝一声不吭之后,便低着头沉默地退到不远处。
萧觅云忽然朝窗外唤了一声“孙将军”,让正在和同僚沟通的孙飞雁听见,快步朝着她这边而来,甲胄上都是落下的水帘,等到了近前,以为皇帝有什么话要吩咐,却听这位身形已经拔长的天子低声问:
“从都城出发,镇北王的行军脚程如今大约到哪儿了?”
孙飞雁有些奇怪,这事情其实萧觅云该是知道的。毕竟关于镇北军的作战种种,勤政殿里的几位高官再清楚不过,这自然也瞒不过如今逐渐大权在握的天子。
但她还是如实回答了。
萧觅云很轻地“哦”了一声,又问,“那儿也下雨吗?”苏明绣是骑马,还是坐她的买车呢?
若是下雨,那羸弱的身子,会注意保暖吗?
少年天子初尝情滋味,却求而不得,发觉自己一夕之间就将那些陈词滥调里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统统领悟了个透。
分明她曾经最看不上这些多情种。
谁知自以为无情的自己,也这般多情,多情也罢,偏又专情,就算是情种,也是最蠢的那一类。
——痴缠不爱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垂下了眼帘。
及笈过后,几乎一日一抽条的少女模样如早春杨柳,不自觉有了婀娜之姿,在这浓墨重彩的红墙绿瓦下,偶尔瞥见,能叫人被夺了魂般呼吸一窒。
可展露出这般颜色的人,却并不知自己有何等容貌,兀自思念远去的人。
孙飞雁无法回答这个答案,只规矩地收敛着眉眼,在窗外的雨幕里伫立,等待许久,听见萧觅云很轻声地问,“朕是不是很傻?”
明知道苏明绣不会在意,在这里单方面冷着对方。除了叫自己的思念疯长,对对方毫无杀伤力。
说不定。
苏明绣还会暗自高兴,总算摆脱了她这个麻烦精。
“皇上圣明。”听见她自贬的孙大将军只能如此回答。
萧觅云从鼻腔里哼笑出一声,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殿里,却也不准宫人将这窗户关上,就听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失眠到天亮-
镇北王一离开都城,消息传回来的速度更慢了许多,头些日子的折子还三五日一送。
但随着疫病控制失利,当地有动乱传出、镇北军镇压之后,送到都城的消息就少了。
萧觅云最近频频将给自己请平安脉的太医请来,可是不管开多少安神的药贴,她也依然睡不着。
这日清早。
她上朝时听见北方疫病无消息传来时,眼皮子就开始不断地跳,结果看到各地只有粉饰太-平的请安折子过来,心口便觉一堵。
到了傍晚时,天边的红霞格外明艳,将都城皇宫照得格外漂亮,有人将条子递入宫里,由宫人交到她的手上,望单弓腰附耳在她旁边,低声说着随军太监传来的消息。
“半日前,镇北王住进了单独焚毁、隔开鼠疫患者的区域,并下令不许任何军中人踏入一步。”
坐在龙椅上的人眼皮一跳,刹那间将掌心里的纸条捏成了一团,声音努力控制住,竭力淡然地问道,“镇北王这是体恤病患?还是想以身作则、稳定民心?”
望单看着她的神色,想到这位皇帝的心思,低着头不敢作声。
反倒是萧觅云掌心一拍扶手,怒声道,“说话!”
大太监心中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将真话说出来:“奴才猜测……镇北王这是也被感染了——”
“住口!谁准你这般胡乱猜测!”
“奴才该死。”
望单麻溜地跪下,领罚的话都到了嘴边,闭着眼睛感觉自己今天真是点背。
但这纸条的内容太重要,不由经他人手,他顶锅事小、但欺上瞒下罪过就大了。
“滚!滚出去!”
萧觅云将杯盏丢到地上,听见殿门关上的动静,才脱力地倒在椅背上,抬手掩着眉骨的位置,掌心阴影下,下颌上很快沾了两行晶莹。
滴、滴答。
天子常服那尊贵的金线上都沾染了痕迹。但她全然无法顾及,由着这情绪释放许久,蓦地作下一个决定。
她要出宫。
苏明绣是生是死,她都要亲眼见过。
帝王在凡间至高无上、掌生杀予夺大权,她萧觅云不准,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黑白无常,敢将萧周杀神的魂给勾走?
第114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18)
苏明绣的咳嗽愈发严重。
宫中随军而来的太医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镇北王。无论是因为她权倾朝野的身份,还是临行前皇帝的单独嘱托。
若是这位镇北王有个三长两短,怕是他们都不必想告老还乡的事情。
统统要把命留在这重山边塞之城。
在得知苏明绣有咳疾时,他们都提心吊胆,甚至连防传染的面巾都顾不上,匆匆就要提着药箱过去。
但等诊治之后,发现苏明绣并未被感染鼠疫,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更加绝望。
——就算不是鼠疫,这肺痨,也是必死的。
倒是苏明绣好像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得知结果之后,沉默地对他们挥了挥手,等太医起身远离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欲前往隔绝区同病患同住。”
“此病无药可医,若是宫中有问询消息传来,只将本王病症写作疫病,此事不可外传,如有外露,休怪本王刀下无情。”
她仍是往常那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语调,好像连自己的生死都一同算计。
但听见她的话的太医们却不敢等闲视之,镇北王也就从灭突厥之后才不怎么握屠刀,却不代表她性子变得温吞。
如今萧周的臣子,无人不知她当年是如何杀进皇宫,将萧周的上一任皇帝抽筋剥皮点成天灯的事迹。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惧怕这位喜怒无常的镇北王,更胜于当朝天子,哪怕天子积威日重。
于是太医们三缄其口,只是将镇北王单独住的这间屋子布置得更严实些,日日让仆役用烧杀过的滚水扫地擦窗,又做了好几重布帘与外边隔绝,每日端进来的药汤更多的都是减轻苏明绣身体痛苦的安慰药,增加她的睡眠时间,免得她精气被疾病所耗。
虽然苏明绣的病症并未因此减轻,但是自从得知她住进这重病区,那些惶惶不安的病患和家人们都不由松了一口气,由此更加虔诚地祷告、谨慎地遵守医嘱,配合朝廷中人的行事,不再像之前那般闹得厉害。
他们看到了战胜鼠疫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点-
苏明绣一天比一天更瘦。
但她听见手下汇报的关于朝中消息,譬如某地郡守如何私吞的皇粮。
而此事上达中央后,皇帝又是如何点兵让合适的臣子协理此事,最终将事情圆满解决……
又比如那临阳侯被她清理后,底下的势力在其他地方掀起动乱,举起反旗,又是怎么被皇帝遣将平乱的。
桩桩件件,小皇帝处理政务的手段逐渐成熟,不知胜过前朝昏君多少,甚至有萧周初代帝王的风范。
看完这些消息,苏明绣总会将那些字条都用烛火点了,而后望着灰蒙蒙的、被重重布帘遮挡的窗棂,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中传出的消息在慢慢变少。
这代表皇帝的爪牙在不断延伸,她的枝叶变得更加繁茂,眼睛耳朵都越发灵敏……萧周的权利,总算实现了从摄政王到皇帝的和平过渡。
这是满朝上下和人民百姓都喜闻乐见的。
最后一张纸条传出的消息,是小皇帝秘密会见了许多将领,之后就再没有字条递进她的屋子。
这天,苏明绣坐在很厚的皮毛铺过的椅子上,模糊睡了个午觉,察觉到门口有人进来,便顺口问了一句:“外头是不是入秋了?我感觉天又冷了些……咳咳咳……”
她声带变得有些喑哑,不知是不是最近咳嗽变多的缘故,说话也有些费劲。
但进来的也不知是哪个胆小的侍女,不敢接她的话茬,沉默地将薄羊毛毯盖在她的身上。
苏明绣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杀意,便懒得睁眼,只是这进来的人有些毛手毛脚,一条毯子盖了半天都没整理好,不是左边掉下去,就是右边扯不上来,苏明绣忍了会儿,卡着系统要警告她人设ooc的时候,正想发作,搭在椅子扶手上、露出来的手腕刚动,就察觉到一滴略热的液体掉在上面。
与此同时,她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味。
是牡丹香。
苏明绣倏然睁开眼睛,看见半蹲在自己椅旁,连披风都未来得及解下的人,有白色的帛巾沿着她的面颊、鼻梁横亘而过,却挡不住那双清澈如鹿的双眸,还有里面正在不断溢出的泪水。
她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接,但等泪滴落到了掌心,才反应过来……
萧觅云的眼泪,不会变成珍珠。
“别哭。”她蜷了下指尖,声音很轻,开口就散,便显得温柔。
来的一路上只顾着生气、来到这里才发现苏明绣瘦的形销骨立,小皇帝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跟苏明绣冷战的事情,她只是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恐惧失去眼前这个人。
还有委屈,为什么苏明绣变成了这幅模样,却不愿意告诉她呢?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某一天得到镇北王病逝的消息,小皇帝就觉得四肢发冷,心脏颤抖。
“太医呢?”
蹲在她手边的人唇角开开合合半晌,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也就是这句话出口,才像找回了神思,迅速起身的同时,朝着外面道:“传太医!你们都给朕——”
她声音扯得太高,几乎破了音,话才到一半就被苏明绣拉住了衣袖,温温吞吞地打断了她:“你低头。”
萧觅云听见外面慌乱的脚步声,知道这些太医早知道天子莅临的动静,已经在这里候着了,便顺着她的声音低下脑袋,而后就感觉对方的衣袖从自己的头顶拂过,再抬头时,见到一片嫩黄的牡丹花瓣夹在对方的指尖。
“陛下特意从都城赶来,怎还给臣带了见面礼?”
苏明绣促狭地打趣了她一句。
但小皇帝却没有笑出来,只是看着那片牡丹花瓣不语。恰在此时,门外的太医鱼贯进入,等候在旁边,被萧觅云勒令说明镇北王如今的病情。
话一出口,就有太医用袖子在额头抹汗,也不知是上午在外头奔波的,还是被皇帝这个问题给吓得。
显然面前的两位主子他们都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