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镇北王在一旁,他们也不敢实话实说,只能挑着疫病的那些跟镇北王类似的症状往外倒,可惜刚说没两句,就被皇帝打断。
来的路上,小皇帝就听着随行的大夫说完了鼠疫的症状,知道这病一旦感染,极其难治,尤其是重症,这些太医说的都是重症。但重症发展到死亡不需多久,苏明绣如何可能等到她来?
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小皇帝冷笑一声,提醒了在场的诸位太医,苏明绣在旁边轻叹了一口气,在她发作之前,出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萧觅云就转头去瞪她,见到她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忍了又忍,梗着喉咙命令,“退下。”
那些太医这才往外出。
等到屋里只剩她们俩人,小皇帝环顾四周,看到这屋里简陋的桌椅。
除了包上暖和的皮毛,这普通的、粗劣的做工,哪里配得上镇北王的身份?
她看得心中发酸,眼睛也变得更酸,一句话哽咽了几度,才质问出口,但早没了面对其他人的天威,反倒像是在抱怨:“为何瞒我?”
她只是伤心,却并非失去理智,知道没有苏明绣的授意,这些太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上瞒下。
萧觅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连知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
苏明绣还在斟酌字句,但萧觅云已经重新替她说出了答案,“因为不在意,所以无所谓,是这样么?”
“苏明绣,朕虽为天子,这胸膛里的一颗心,也是肉做的,也同其他凡人那般,有七情六欲,也会心痛的。”
我知道。
随着她的每一个字落下,苏明绣的心口感觉到的是同样的疼痛,她甚至控制不住地又咳了出来,眼前有些发黑的时候,她努力平复下来,出声道:“此地多有病疫,皇上万金之躯,不该来这儿。”
“请圣驾回都城。”
她面上浮起病态的红,还想给小皇帝安排离开这里的军队护送,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刚才指责她无情的人却也打断了她的话。
“右相很久没有抱朕了。”
萧觅云没在地上寻见那片被摘下的牡丹花瓣,只盯着苏明绣半握的指尖,眼瞳里映出对方素白长指,还有那形销骨立的骨相。
她自顾自地往下接,“你再抱我一次,我就走。”
已经学会如何当帝王的小姑娘,在这间又小又破的、还没有日光照入的屋檐下,几番失态,忘记如何自称。
世上最尊贵的人,在得不到的爱情面前,也同样卑微如尘埃。
坐在椅子上的人没有动,并不张开怀抱,像是全然没听见她说的话。
直到小皇帝陡然凑近,俯身而下时,阴影笼罩过来,让苏明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小姑娘长大了,高了不少。
凑近的萧觅云只与她维持在这个距离,等了片刻,没见她动作,便又咄咄逼人,“是不敢,还是不愿?”
苏明绣没有吭声。
萧觅云就得寸进尺地主动抱了上去,在拥抱抵达的一瞬间,苏明绣忽然打了个寒颤。
因为长期处于怕冷的状态,如今被正常人的温度一抱,便也觉得暖和。
小皇帝抱着她,身躯慢慢往下滑,将脑袋贴在她的肩膀下,一路听见她胸膛里的心跳声,就在苏明绣要推开她的时候,那双清明的眼眸忽而往上一扬,由下而上地看进她的眼眸里。
“右相的心跳好像快了。”
“是病更重了么?”
苏明绣垂眸看着她,过了会儿,忽然勾唇笑了出来。但是没笑多久,就又抵不住地咳嗽,这次更猛烈了许多,吓得萧觅云不断地为她拍着背。
直到看见她拿起帕子,抬手捂着唇,很快,那手帕的边缘就被染成了红色。
可咳得快要没命的人却不如她那般紧张,擦去唇边痕迹时,没注意留下一线艳红在下唇边,如描摹的唇线,又像是山里最勾人的艳鬼,她笑着应:“是。”
是病又重了,不是因为你靠近,才心跳加速。
听见她的话,萧觅云的眼睛暗淡了下来,盯着苏明绣的唇看了许久,才慢慢地说,“苏明绣,你不能这样。”
“如何面对以后,是朕要思索的事情,你只需回答爱或不爱。”
“但你不能将这些都掐灭在源头,替朕做完所有的决定,连个选择的机会都不给朕。”
她专注而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看着这个萧周的战神,沙场上最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朝堂上最运筹帷幄的权臣。
在她眼里,那些光环忽然都褪去,可这个女人,还是让她心动。
萧觅云说着又红了眼眶,像是恳求,声音又轻又软,似撒娇、也似抱怨,“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第115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19)
苏明绣没有给出小皇帝回应,但是以萧觅云如今的能力,只要她不愿,谁也不能将她从这个地方逼回宫中。
况且她离开前,已经对都城做了布置,御前军都被掌握在孙飞雁的手中,她全然将大后方交付给孙大将军,并且坚定孙将军绝对能替她将一切萌芽的危险都扼杀。
至于程青。
如今她已平步青云至内阁首辅,平日里依旧以男装示人,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在外界看来,皇帝不上朝的这些时日,文以程青为首、武以孙飞雁把持,这两人一男一女,一里一外,互相辅助,替皇帝将萧周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萧觅云离开前,曾与程青密谈过,虽然没有明言自己要离京,但是程青早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后淡淡地应下:“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愿陛下得偿所愿。”
由她教导的小猫咪早就成长,变成深山里的猛虎,不由人随意捋胡须,只能远远看着,看这猛虎在深山纵横。
就是这一句,让小皇帝神色瞬间变了,她先是怀疑是不是自己同苏明绣的事情早就传了出去,思索半晌,才放松地往龙椅上靠,“得偿……所愿?”
“连你都知道朕要的是什么,她却……”她低声说完,自顾自地笑了出来,许久之后,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宫人替她将程青送出去-
或许是屋里的光线太暗,走出屋子的时候,小皇帝迎着直射的日光,才意识到外面的光线有多么明亮,甚至让她的眼睛都刺激得湿润。
她闻见空气里很浓烈的酸味,是镇北军的将士们日复一日为这片区域消杀的味道,其他的病人都躺在较远处的帐篷里,听闻有同镇北王差不多的大人物降临,能起来的那些都只敢在帐篷门口远远看着,不敢走近,怕将自己的病气传给她。
想到镇北王这些时日同他们共进退,进了这区域就从未出去过,那些人又自发地跪下来,朝着小皇帝的方向跪拜下去,行着大礼磕头。
他们并不知道来的人正是当朝天子,只是本能想要求每一个路过的、有权有势的人低头看看自己,给他们一线生机。
小皇帝让人去请那些人起来,“无功不受禄。”
她说,“救他们的,不是朕,是镇北王。”
只是从那些形销骨立的人们跪拜的沉重里,她同样感受到了肩上的压力,逐渐明白苏明绣究竟想要她成为什么样的皇帝。
可是苏明绣比她做的更好。
这样的事情,这位镇北王一定见过比她更多,也救过更多的人,为何她自己不去坐这皇位呢?
小皇帝不知不觉踱步到煎药的区域,见到那上百个炉子就冒着滚滚的烟、伫立在荒地上,药味交错在一起,伴着灰烟将临时请来的那些仆役熏得眼泪汪汪,他们却仍坚持握着蒲扇控制火候。
被鼠疫传染的,大部分都先传给了自己的家人。故而这煎药的区域并没多少幸存者的家属,多半都是城里其他的人。
但来这里煎药也能以工代赈,换口饭吃,不至于无处可去,变成难民流落到其他城市,去陌生的地方当人人喊打的乞丐。
所以他们都干得相当卖力。
在这些被熏成碳色的表情里,眼眶仅仅微红的小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
因为她周围跟着佩刀的将士,故而那些在忙活的人只朝她看了一眼,就匆匆收回目光,不敢冒犯。
她在这里站了会儿,点了个随来的太医,问他,“这里哪一份是给镇北王的药?”
太医将她引去了另一个地方,单独同萧觅云汇报了如今给镇北方确认的药方,又主动用布裹着那砂锅药盖,让小皇帝查看里面正在煮的药。
萧觅云盯着那黑咕隆咚、还在冒着泡儿的药液,过了会儿,忽然将原本正在看守这药炉的婢女支开,出声道:“这里交给我。”
此地人心浮动,她不愿张扬自己的身份。所以也改了自称,周围将士和太医自然识相,都很配合她。
那婢女是家中人都让这场鼠疫害光了的,没有生路可去,本来也是要去到外面煎药换生计的。
但上头的人见她模样不错、手脚还算麻溜,就单独让她负责这里的药,不过为了避免她心思浮动,也没说与她这药究竟是供应给谁的。
眼下见到一位被众星拱月的姑娘过来,穿得比自己更华贵,那布料比天上的云霞还美,不由低下头去,紧张地捏着衣角。但还是怯怯地、小声为自己争取道: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不是,”萧觅云听得很清楚,微笑着宽慰了她一句,“你做得很好,只是同她有关的事,朕……我不愿假手于人。”
站在她后头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那婢女只能让开,毕竟是没有被教导过的,本来老老实实地看药炉,现在一朝让开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就站在萧觅云的后头,看着她的动作,过了会儿,小声提醒她应该往里加些后放的药材。
萧觅云倒也没有端架子,谦虚地当个初学者,由着这声音在旁边小声提醒自己,一会儿是“用力些,火小了”、一会儿又是“你这样不对,应该……”-
等到苏明绣等到她这一餐的药,比平日更晚了小半个时辰。
屋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伴着那浓郁药味一起透进来的,是一股很明显的焦糊味道,正在看书的苏明绣动了动鼻子,闻见这味道的刹那,恍惚想要将书给丢下,进入厨房救火。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见到端着托盘进来的萧觅云,来时披在身上的那件披风不见踪影,衣袖上沾着点灰色痕迹。
等到她走近,苏明绣才发现她的头发重新收拾过,被束起的发捎有些卷曲。而她低着头,兀自在意这托盘里只填满瓷碗小半碗的药。
“笃。”
一声响。
熬好的中药被放在旁边的桌上,小皇帝故作无事地抬手给自己扇了扇,装作不在意地随口一提,“今日给你换了个新来的煎药丫鬟,有些笨手笨脚的,还好朕及时瞧见,给你救下这小半碗。”
说着,萧觅云轻轻抬了抬下巴,像一只努力压着自己的尾巴不翘起来的小孔雀,“不必谢恩,喝吧。”
苏明绣:“……”
她难得沉默片刻,而后蓦地勾了勾唇,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将书反扣在一旁,抬手去端这药碗,刚递到唇边,却被时刻盯着她的小皇帝打断:“等等。”
萧觅云本来只是想试试她会不会喝,没料到她这么干脆,想到她咳血时的模样,忽然有些担心这半碗焦的中药会给她喝出个好歹来,万一让这镇北王所剩无几的性命雪上加霜——
“要不,朕还是为你重新找一个人来煎……”
“不必。”苏明绣先前顺着她的话停了动作,未等她说完,简短应了这么一声,旋即便仰头将碗中的药全部咽下。
喉咙滚动几下,苏明绣将留着残渣的空碗放在旁边,没有一缕药液溢出,但她的唇色仍然被染深了一些。
萧觅云紧张地盯着她看,“味道如何?”
喝完药的人似笑非笑地觑着她,过了会儿,在小皇帝有些担忧的目光里,唇角的笑容扩大,却吐出很不留情的两个字:“难喝。”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比平时还难喝。”
“呃……”萧觅云心中的忐忑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想这碗中药怎么就不能把苏明绣毒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