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低头一扫,瞥见束在自己手腕上的细丝,上面还挂着金色的铃铛。
小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格外心虚地挪开视线继续看书,“等回到都城,朕就替你解开,你别想跑。”
苏明绣盯着那细线陷入沉思,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让小皇帝生出这种心思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牵动的铃铛一阵作响。
空的。
脖子上倒是没有。
她放下手,正想说话,担心她这张嘴再说出什么过分话的小皇帝赶紧丢下书,扑过去,结果马车压到石头,她没捂上苏明绣的唇,愣了一下,干脆仰头,用唇堵住了对方的嘴。
太医院以死相谏,要她戴上的那层面巾被滚烫的唇碰到,隔了不如没隔,小皇帝下意识地动了动脑袋,在对方唇上碾磨了一下。
苏明绣抬手把她推开。
结果力气太大,让萧觅云的脑袋磕到了马车壁,小皇帝瞬间就红了眼眶,捂着后脑,红着眼睛问她:“你能不能别死在朕看不到的地方?”
“朕求你了,让朕陪你最后这段时日,可以吗?”
苏明绣沉默片刻,还是启了唇,在小皇帝绝望的目光里,她很轻地问,“撞得痛吗?”
本来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不知怎么,萧觅云眼底的泪就控制不住地滴答滴答落下,将她鼻梁下的那片透明纱巾全部打湿,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委屈,都在这一刹那找到了发泄口,如决堤的洪水。
“痛啊。”
她泪留得厉害,哭着说,“太痛了。”
第117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21)
小皇帝终究还是将苏明绣带回了都城。
圣驾回宫时,早早等到消息的孙飞雁同程青守候在宫道旁。但萧觅云只是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并未下驾,简单同她们说了两句,就放下帘子,由着马车一路朝着乾元殿的方向去。
萧周这二位肱骨之臣在两旁垂首迎这马车离开。直到车辙声远去,程青微笑着转头看向旁边的孙飞雁,忽然开口道:“孙大人方才可闻到一股药味儿?”
读书人多少学过些药理,程青回忆着方才那马车里透出的味道,心中不由生出几许思量来,没等她想完,孙飞雁略带警告的眼神已经看向她:“不可窥视宫帏,不可窥探圣心。”
“呃……”程青难得遇到个比自己还闷的。只不过往常的她话少,是为了少说少错,尽可能留少一些把柄在外头,而这位孙大将军,是真的性子冷。
她摸了摸鼻子,同孙飞雁告辞,两人一个朝宫内、一个朝宫外走。
都城的桂花开了,这宫中却鲜少能闻见那金桂的香味,盖因当今天子喜好那国色天香的牡丹。
所以宫中花圃多见不同品种的牡丹,唯有走出皇宫,才能嗅见那香甜的桂花。
程青装惯了男子,闻见这桂花香味,便朝附近的酒肆去,提着两壶桂花酒往府中的方向走,忽然想起那时候刚去勤政殿教导陛下功课的时候。
彼时小皇帝羽翼未丰,急于拉拢属于自己的势力,便在她的面前装乖卖好,让她心生怜悯——
若非许家被镇北王灭门,她恐怕还难看出小皇帝心思竟如此深,不愧流淌着萧家的血,是天生的帝王。
这样的帝王,恐怕也确实唯有镇北王这等人物才能收服。
想到大理寺被锁起来的那些卷宗,程青走在青瓦白墙的路间,于心中散漫划过一个念头:
只是不知,究竟苏明绣是这萧家人的克星,还是姓萧的生来就是苏明绣的克星-
皇宫里。
萧觅云还不知自己正被自己的左膀右臂惦记,早在回宫之前,她就下了御令,让内务府将乾元殿重新修缮,将保暖作用再次增强,又添了许多新物件。
马车停在殿前,她驱散了周围的宫人,亲自朝车里的人伸出手,想要扶苏明绣下来,结果对方老神在在地坐在车厢里,随意动了动手腕,示意她看拴在上面的细银链子:“陛下不解此物?”
小皇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似的,重新走进马车车厢,弯腰到苏明绣的跟前,还没来得及摸出钥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紧跟着她腰身一紧,眼睁睁看着那本该困住苏明绣的链子将自己缠了个结实,末了,掌控这锁链的人慢条斯理地把尾端系在马车窗棱上。
“呃……!”萧觅云震惊得无以复加。
直到看见这咳了一路、仿佛只剩半条命的镇北王悠悠然走出车厢,站在日光下,小皇帝才动了动,发觉自己连手都动不了,便下意识地喊她:“你、你别走。”
苏明绣在日光下回头看她,眯了眯眼睛,苍白的面容镀上金光,便也有了暖色,比起肃杀冷血的模样,此刻弯起唇的镇北王瞧着正是宫中最美的花朵。
是盛开最艳丽的花,美得让人刹那遗忘她即将走向凋零。
她只笑不说话,让萧觅云心中惴惴不安,坐在车厢里挪了挪身子,同她道:“给朕解开。”
苏明绣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朝着宫门的方向走,身后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更重,“苏明绣!”
“你不许走,你不会想让宫人看到朕这么丢脸的样子吧?”
“苏明绣?”
“你!你再走一步我就哭了!”
“我真哭!”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威胁太过丢人,小皇帝又改了自称。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对苏明绣软硬兼施用过所有手段,谁知到头来,还是最没用的眼泪具有最大的威力。
走到半道的人停下步伐,背对着马车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问,“还绑我吗?”
萧觅云眨了眨眼睛,委委屈屈地应,“不了……是朕错了,是朕不好,右相大人有大量,原谅朕这一回吧。”
这锁链明明是她找武林人士专门定做的,连有内力的人都能困住,也不知道苏明绣待的这段时日,到底是怎么研究出的解法,小皇帝暗道失策。
本来想回镇北王府,但莫名其妙被小皇帝这幼稚的威胁给逼住的人在原地站了会儿,终究还是折返回来,回到马车上,给小皇帝将那链子解开。
双臂重获自由的人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就将她给抱紧,声音颤抖地说,“你愿意回来,就说明答应了朕的要求,朕不许你反悔。”
明明说的话那么强势。
可是萧觅云抱着她的手却也在跟着抖。
苏明绣忽然想起来上个世界,那条鱼跟她抱怨,下次能不能不要再欺负自己……当时苏明绣应得很干脆,也为此做好了准备,没成想到头来……
她好像将人欺负得更惨了。
被抱住的人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再推开萧觅云。直到感觉到周围的宫人们离开太久,她才出声提醒:“皇帝是想抱臣到明早,叫这往来上朝的臣子都瞧见?”
在她说话的时候,萧觅云下意识地松开手,以为自己力气太重让她不舒服了,等听完内容,眼睛忽然跟着一亮,抬头去看她,“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右相可愿与朕——”
“不愿。”
“哦。”
被拒绝的人一点也不沮丧,反正已经将人带进了乾元殿,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她依依不舍地从马车里离开,却亦步亦趋地牵着苏明绣的手,与她一同进乾元殿,见到里面布置得很合自己心意。尤其是那张换过的、更宽阔的大床,面上不由露出个笑容。
萧觅云在心里琢磨怎么打赏宫人,站在她旁边的苏明绣瞥见那被面上的龙凤与鸳鸯图案,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她。
“可有何处不妥?”
被问的人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应道,“并无。”
第118章 终被废弃的小皇帝(22)
镇北王回朝的消息并未传出多少,因为小皇帝不想让她的状况被太多人得知,免得朝中人心浮动。
但乾元殿修整还是没瞒住众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传出小皇帝在宫中养了人的那些风言风语。
这些话都被望单收集起来,摆到了萧觅云的案上,她便当闲来无事的消遣,看那些大臣私底下如何评价她在宫帏养人,知道她是女子的都三缄其口,不知她身份的,却觉得她做得不够大气。
在他们看来,皇帝既然已经主政,广开后宫、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偷摸在宫中养个人算怎么回事?
若是能上得了台面的女人,铁定不会被皇帝这般金屋藏娇,他们便开始发散思维,思考这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前朝罪臣之女?还是外面烟花之地的女子?
随着这些流言蜚语传上萧觅云的案头,一同而来的还有建议皇帝开选秀、为子嗣着想的奏章,比起平日国家有大事时皇帝问政那些干巴巴沉默的反应。在管她后宫事的时候,这些臣子真真是文采斐然、引经据典。
她冷笑一声,将折子丢到旁边,觉得自己真是给他们的俸禄开的太高,让这些人吃得太饱了,正欲骂两句,就听见宫人来报,说她先前要求内务府做得东西已经做好,是否现在检阅。
小皇帝的火气一顿,回想起来自己做得那些东西,登时将御笔一丢、换了副神情往外走去。
最近苏明绣因为身子太弱,每日都懒洋洋地倚在殿里,走两步就咳,她只能让内务府建些新奇的玩意儿在宫中,这样就能有理由带苏明绣多出去转转。
她将先前在冷宫附近的宫殿都划了,让内务府从自己的私库划账,而今在宫中建了一座小高塔,这样就能从宫中眺望整个都城的景色。即便苏明绣不舟车劳顿地往宫外走,也能见到都城美景。
那高塔伫立的殿内,还有四时景观,奇珍异草比御花园里清一色的牡丹品种要绚丽多彩,甚至还有潺潺流过的温泉水,便于人停驻小憩时的濯足。
小皇帝倒是想建大点的温泉场,但她从太医那里得知苏明绣的状况若是泡在热汤里,很容易气闷,反而不利于病情。所以只弄了个小桥流水,权当情-趣。
跟着引路的宫人在这殿内转了一圈之后,小皇帝眼中闪过惊叹,伫足片刻,却让人叫内务府的人拿来这改造宫殿的账本。
她得心中有数,否则要是叫苏明绣知道这里的开销太离谱,肯定觉得她昏君、劳民伤财,届时美景不肯给面子,指不定还要她将这些地方都给推了。
萧觅云心中敲完小算盘,等内务府账本一递过来,立即觉得两眼一黑——
完了。超支了。
她一面朝御撵的方向走,一面捧着那厚厚的账本翻,想从里面找到点猫腻,看看能不能将这离谱的数字变得更能让人接受一些。
可惜回去翻到夕阳西下,再将望单手里的情报网当作各地的材料行情调研,开支一算,竟发现内务府也没贪太多。
这让她在准备去找苏明绣共进晚餐的路上都很有些踟蹰,不知在杀了内务府的头头之后,剩下这些庞大的开销该怎么说服苏明绣接受。
“皇帝若是太忙,不必特意从勤政殿过来陪我用餐,左右御膳房做出的东西也是一样的。”
乾元殿,餐桌旁。
苏明绣看见夹菜时有些心不在焉的小皇帝,黑眸漫不经心扫了她几眼,过后很淡然地出声建议道。
“不忙。”小皇帝立即抬头,而后才注意到自己夹的是一向不怎么喜欢吃的胡萝卜,想到太医给苏明绣开的食单,她顺势将筷子上的胡萝卜放到苏明绣的盘中。
哦。
苏明绣得了答案,又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就知道小皇帝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暂时想不出对策的事情,在对方想得入神时,才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既然她都主动问了,萧觅云干脆放下筷子,认真问道,“一项工程,如何算奢靡、如何算有利社稷?”
隋的大运河开凿,虽然功在千秋,却因劳民伤财,倾尽国力,导致隋亡;
而在春秋战国时期,郑国渠同样有利于国民,却因是一场政-治阴谋,让它在当代的作用也无法尽数发挥。
被皇帝问政的镇北王倒是很淡然,进餐的速度没有丝毫放缓,仍是按照自己一贯的节奏细嚼慢咽,等到将嘴里的胡萝卜都咽下,才慢慢回道:“不使民因此毙命、或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且能长久还利于民,便不算奢靡,有利社稷。”
小皇帝想了很久,终于想出来了办法,笑吟吟地起身同她行了一礼,“多谢右相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