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丞 第476章

  “就你?还想去齐州?你跪着求陛下三天三夜看她会不会正眼看你一眼。”

  “你!”

  交寺丞长袖高傲地轻扫,拿着笏板一个回身,正好撞上童少悬。

  交寺丞一愣,有些无措地向自己的新上峰行礼。

  童少悬也向他回礼。

  童少悬心到道,没想到这位一向清高的交寺丞,居然会为她说话。当初她刚当上大理寺丞的时候,这位交寺丞可没少挤兑她。

  “童少卿!”

  周围一圈人齐声向这位大红人见礼,这待遇往常只有三公可以享受,将将二十四岁的童少悬在候君亭里能掀起这等波澜,只教不少人眼红。

  童少悬有些受宠若惊,一一回礼。

  交寺丞在她身边低语,将眼前这群人中最会拜高踩低的小人各个指出,千万提防;而当真有盖世之才的贤者也一并推举,可以结交。

  童少悬记性好,交寺丞说一遍她就全部记下了。

  看来她离开中枢的这段时日,朝臣变化还是蛮大的,光是眼前就有许多新面孔。据交寺丞所言,这些新面孔之中多有澜吴沈家的人。

  “……那个人就是沈长空。如今御史台最炙手可热的监察御史。”交寺丞目光一转,童少悬也跟着眺望,一身形修长玉面美男从远处的长廊尽头快步走来。

  沈长空和童少悬是同年届举子,比她要大上几岁,如今已经蓄上了胡须,蜕去了少年气,已然有了中年人的厚重。

  沈长空身后跟着一群面带恭顺笑意的文臣,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沈长空有点儿心烦地咬着腮帮,加快了步子来到童少悬面前,舒展且挑高了眉心,深深的双眼皮也因为他这个轻蔑的挑眉而带成了单眼皮。

  “许久不见啊,童长思,没想到你真活着从齐州回来了。”沈长空摸了一把胡须,冷笑了一声道,“中枢之内负责审谳的官属可真不少啊,陛下治下哪有那么多作乱之人?只怕犯人都要不够分了。”

  沈长空目光转向童少悬身后,被武将们拥在中间的沈约:“有些人死去活来的折腾,到最后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约应当是听见了,但未给予任何眼色,依旧和多年未见的同僚们娓娓而谈。

  听完沈长空的挑衅,童少悬对沈长空心无城府地一笑,明眸皓齿,笑靥明丽:“沈御史真知灼见。”

  沈长空:“……”

  童少悬丝毫没有要与他唇枪舌战的意思。

  那神态,便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儿。

  沈长空安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后,将额上一根将要乍起的青筋摁下,拂袖而去。

  童少悬心叹,这沈长空目中无人争强好斗,往后遇到他只怕会很麻烦……

  她正要回头去和交寺丞说上两句,却见文臣们自行让开了一条通路,仿佛在躲避瘟疫一般仓促地躲开疾行而至的一群持刀黑衣人。

  童少悬见这群人身着黑色圆领长袍,长袍之上绣着对光可见的金丝鹊羽银纹,为首女子头戴硬脚幞头,一身的黑沉,长眉红唇面容冷冽,目视前方脚下生风,浑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身后随行者更是暗藏煞气,所行之处众人避之不及,掀起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潮。

  童少悬的目光在为首女官的脸上粗略一扫,忽然心头猛缩,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那女官就要从她身边经过,童少悬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疾行的枢密院属官纷纷厉色回眸,眼中挑起警备。

  候君亭里其他的文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童少卿到底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居然敢拉拽正在执勤的枢密院主事,拽的还是枢密院最可怕的煞星神,不知会爆发什么样的冲突。

  “攻玉?”童少悬有些不敢认。

  但浓妆之下,分明是她的发小,分明是那个在夙县和她一块儿长大的青梅,她不会认错。

  石如琢低眸,看向童少悬扣着她腕的手。

  “童少卿,自重。”石如琢用力一挣,将手腕给挣了回来,用不耐烦的语气道,“下官正在执行要务,童少卿再耽搁下去,别怪下官不客气。”

  童少悬被她的冷淡疏离刺得心口发痛,原本就极为灵动传神的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层难过的晶莹。

  石如琢错开了童少悬的凝视,转身大步离去。

第312章

  一直到早朝之上, 宣读童少悬和沈约在西南“剿匪”功绩,童少悬升任大理寺少卿,沈约加官进爵之时, 童少悬的一颗心还在石如琢身上, 以至于朝臣们羡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 她因在思索旁事而沉寂的脸上, 显露出了与实际年纪不相符的沉着, 更让人赞服这少年人宠辱不惊, 的确是有鹏程万里的气度。

  今日吕简要宴请胡国使团,没有上朝。澜宛倒是在此,从头到尾都带着和煦的笑意, 诚挚祝贺童少悬和沈约高升,就像是在西南被扫荡的真的是匪患,而不是她同族兄弟。

  早朝之后便是明江畔的庆功宴。

  庆功宴上童少灼带着卫执也来了,与功臣一齐宴饮。

  澜宛也没走, 跟着朝臣到明江畔, 还真安安稳稳地坐下, 与同僚们畅饮,甚至领了吏部的人过来敬童少悬和沈约。

  童少悬和沈约起身回敬, 澜宛瞧着童少悬, 感叹道:“我也算看着长思长大的吧,想当年刚在博陵见着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娘子。如今已经成长为大苍的中流砥柱了。有陛下护航, 咱们童长思可真是今非昔比了。”

  童少悬知道澜宛在嘲讽她多年前邀请吕澜二人到童府做客时, 表现窘迫的往事, 也揶揄她是被卫袭一手捧出来的红人。

  童少悬并不着恼, 笑着回道:“是啊,当初第一次见澜尚书之时,下官还是个初到博陵没什么见识的村姑,曾被澜尚书艳绝盛气所震慑,两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不过这些年多亏陛下栽培,下官走南闯北也算是走过几条桥€€过几道水,明白澜尚书也没那么可怕,当年全然是我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罢了。”

  沈约在旁嘴角带笑,其他坐在附近的官员很明显听出了二人说话之间的火药味,大气都不敢喘,无论是提箸还是执杯者,全都静默不动。

  吏部的人脸色非常不好看,但澜宛神情未变,轻柔地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酒喝完。童少悬也仰头喝了酒,澜宛对她微微一颔首,目光落在童少悬身后辽阔的江面片刻,扬起了一个莫名的笑意,走了。

  沈约抿了一口酒,在童少悬的耳边道:“到底是澜宛,即便丢了西南,依旧能在烧尾宴上觥筹交错。”

  想起昨夜卫袭所说€€摩教之事,童少悬低语:“澜家手中的筹码不止澜仲禹。如今不过是打折了澜家一条胳膊,我们甚至不知道澜家还藏了多少条足以支撑的大腿。”

  .

  坐在筵席角落的吕澜心迎来送往了一番,眼睛也没睁开,将手里喝空的酒盏放回案面。

  她喝得有点多,已经有点儿微醺了。

  这么久了,还没来么?

  吕澜心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原本吕澜心是想要多喝几杯,好让自己烂醉如泥得更真实一些,回头能靠就靠能依便依。今日有澜娘在,她肯定不会拒绝自己。

  案对面坐下一个人,吕澜心不用睁眼,嗅着气味也能知道来的不是她等待的石如琢,而是澜宛。

  “澜娘。”吕澜心坐直了,恭恭敬敬地问候。

  澜宛说:“这么久没有回家,没回来看看你吕娘和我,是还在恨娘吗?”

  吕澜心笑起来的弧度和澜宛一模一样:“怎么会呢,澜娘做了什么我要恨你?只不过近日进京使团太多,吕娘今日都没能抽出空,我自然也忙得很。”

  这些年吕澜心基本不着家,自个儿在外面买了座宅子住着,还有多座别馆可供她消遣,这些事澜宛都知道。

  吕澜心无论是上朝还是点卯都非常懒散,不是晨时见不着人,便是午后就开溜,俸薪被扣得七七八八,若不是依旧在吕简的鸿胪寺,恐怕早就被踢出了中枢。

  无论是戍苑还是博陵城内,吕澜心都绕着澜宛走。

  三年多前那件事横亘在母女的心头,吕澜心对澜宛又怕又厌的情绪,澜宛明白得很。

  确定了吕澜心将澜家的情报出卖给石如琢之后,这些年澜宛将吕澜心知晓的旧情报一一涂去,如今澜家在京中的布局吕澜心一无所知。

  澜宛要吕澜心明白她曾经警告过她的话不是随便说说。

  石如琢对她毫无真心,说到底只是利用她。

  若是吕澜心不能给石如琢提供她想要的消息,吕澜心这个人于石如琢而言,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澜宛要吕澜心彻底明白她的身份,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澜宛给她的。

  没了澜宛,她什么都不是。

  难得今日吕澜心会在这儿与她闲叙,澜宛心中正在琢磨此事,便听见一声似带着冰渣的冷淡问候,从她身后响起:

  “澜尚书,许久不见啊。”

  石如琢游刃有余的语调,让澜宛的笑容有一刻的僵硬,继而缓缓回眸,两人目光相接的须臾之间,澜宛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石主事与本官的公务几乎没有交轨之处,许久不见也很正常。”

  浓妆将石如琢原本秀气青涩的面容全部遮掩了,一身枢密院的黑沉官服,和不离腰间能携带到任何地点的鬼面雕花佩刀,便是澜宛也听说过的“酷吏石攻玉”标准修饰。

  “澜尚书说得是。”石如琢微微低下眼眸,轻笑着。

  澜宛发现石如琢正在凝视坐在案几之后的吕澜心,是在对着她笑。

  吕澜心从一早就开始养着的眼睛,在终于等来了石如琢的这一刻总算是睁开了,且在睁开的第一刻便得到石如琢只对着她绽放的笑靥,忍不住站起身来。

  此时卫袭和童少灼带着晋安小公主在明江畔闲步,群臣几乎都围着她们,澜宛她们这儿只有三三两两喝多的官员,或伏在酒案上醒酒,或与同僚酒后吐真言。

  关注她们这儿的只有往卫袭那头走了一半,发现石如琢来了,又停下来往回看的童少悬和沈约。

  “不过澜尚书往后恐怕要时常见着我了。”石如琢走到吕澜心身边,像一只撒娇的猫,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之上,宛若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下个月初六,我和文御就要成亲了,从此我和澜尚书就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澜宛一贯的表情总算有了微妙的变化。

  丢了西南都未有失常的她,在听到石如琢这句话时,终于露出了杀机。

  石如琢见她被自己激怒,将吕澜心抱得更紧,整个人几乎缀在吕澜心身上,当着澜宛的面与吕澜心调情,指尖抚摸着吕澜心的脸庞,红唇贴在吕澜心的耳廓上,问吕澜心:

  “你开心吗?”

  吕澜心差点站不住。

  “开心”这两个字经起伏的胸口往上顶在喉咙口,因石如琢的逗弄带上了颤意,微不可闻地从唇缝里流了出来。

  “乖。”石如琢摸了她下巴一把。

  澜宛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反诘道:“成亲?没有家长认许,你俩如何成亲?”

  “这么说来,澜尚书是不打算成全文御了。”石如琢挽着吕澜心的胳膊,娇媚得就像是没有骨头,脸庞蹭在她的肩头,无辜道,“文御,那只能委屈你与我私奔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往后你便是我石家的妾。”

  吕澜心全程甘之若饴,而一时有往她们这儿侧耳的人,在澜宛目光扫荡之下,灰溜溜地立即离开。

  澜宛凝视着石如琢的笑脸片刻,双唇轻抿成了“一”字,用看可笑闹剧的鄙夷之态,睥睨了吕澜心一眼后,离开了。

  澜宛从视野中消失,方才那妖娆又挑逗的神情也像是跟着澜宛一块儿烟消云散,石如琢身子重新紧绷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放开吕澜心。

  “童少卿。”石如琢对不远处看了许久的童少悬道,“陛下交待,孙允的审谳由你我共同负责。今日是少卿的烧尾宴,也莫喝太多酒耽误正事。”

  目睹了方才那一幕的童少悬心里复杂得像是被塞入了一整面的篱笆,处处都是纠结得难以解开的结。

  石如琢要走,吕澜心拉了她一把:“阿器,下个月就成亲?这事儿你都没跟我说,会不会太仓促?”

  石如琢抬手一挡,没让吕澜心碰到她。

  “纳个妾而已,谈何仓促。”石如琢拂了拂袖口,从吕澜心身上沾来的香味被她拂了个干净,而后一如既往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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