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澜心没有等吴显意说完,便替她说了:“这的确是茂名楼今年刚出的酒,据说还是唐见微回博陵之后亲自从众多酒商中挑选出来的,限量发售。我可是差人蹲了一晚上才好不容易买到了两坛,你少喝点,这酒金贵着呢,我还得留着点。”
吴显意被噎了一下,略略尴尬之后,得知此酒的确如她所想是出自茂名楼,她喝得反而更痛快。
“今夜你就让我痛饮,回头我再差人去买上十坛回来赔给你。”
“啧。”吕澜心乜她,“行,你就喝,我这残疾还能拦着你这位绝顶高手不成?”
吕澜心继续抚琴:“所以今夜子耀不用回去陪妻女?居然有这闲情逸致来我这儿虚度光阴。”
“今夜太迟了,我女儿早就睡了,待明日再教她习字。我听闻文御将要成亲,这不是特意来祝贺么?讨一份请柬,到时候必定登门庆贺。”
提及这事儿,长相思的曲声蓦然停了,吕澜心对月兴叹:“这人都离开博陵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去了这么多日连口音信也不给我捎回来,还成什么亲。不过子耀既然已经为我筹备了厚礼,我也不介意提前收下。”
“你吕文御挥金如土,博陵府内别馆遍地,居然惦记我那点微薄的贺礼,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夜风将吕澜心不守礼法的披肩长发吹起,发梢在月下舞动,她跟着吴显意一块儿提起唇角:“我啊,被笑话的事情多了去了,别人爱笑便笑,与我何干?”
两人相视莞尔,星幕之下丝竹声切切,似有心心相惜之感。
“你如何不跟着石攻玉去泽州?乖乖待在博陵不像是你的作风。”
“不去了。人家好不容易跟发小有解开心结的机会,我去凑热闹的话,她肯定又是一副绝情断爱的模样。”
吴显意发现吕澜心的琴声乱了,错了几个音。
吕澜心想起那夜博陵城外的西北坡,那个让石如琢痛不欲生的夜晚。
石如琢的匕首没有伤着她,在真正刺进她胸口前的一刻停了下来。
出离的愤怒之下,并没有痛下杀手。
“为什么。”石如琢紧扣着匕首的指节青白,“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生命里……我欠了你什么,为什么我的人生要变成这样!我的至亲要死!就因为我倒霉,遇见了你吗?!你能不能从我的人生中滚出去,滚出去€€€€”
石如琢痛哭难止,吕澜心安静地看着她眼泪涟涟,也不敢再碰她,思虑了许久才温柔地说:
“都是我的错,我慢慢弥补你好不好?”
那时石如琢低垂着头,就像是没听见她这句话。
可这句话之后,石如琢的情绪开始逐渐稳定。
……
“你的澜娘从澜家和吕家分别过继了一男一女,年纪都比你小上几岁。男的刚刚弱冠,女的明年及笄。前几日你澜娘大摆筵席,便是要让全博陵都知道此事。”
吕澜心的回忆被吴显意说的新鲜事打断,很快将思绪拔回来,补充道:“尤其是让我知道。”
吴显意将那日澜宛宴请群朋的事跟吕澜心说了。
吴显意见到了那两个孩子,长得好看不说又对长辈们毕恭毕敬,说起诗赋时策也滔滔不歇,聪颖睿达敏而好学,让筵席上所有人都不敢小觑。
吕澜心点评:“亲切,可真亲切,这才是我那两个娘亲理想中的孩儿,这些年我光是听她念叨都能在脑子里描绘出她希冀的轮廓,和这二人一模一样。”
不仅过继来了一男一女,当初渝州被破,澜仲禹逃去了西南,而他麾下的三员大将来到博陵,投奔了澜宛。
澜宛在博陵早有部署,如今实力更加雄厚。
吴显意在离去之前,无意中听到澜宛和她胞妹的对话。
“……她要在外面浪荡便随她,我已经不想管她,也管不了她了,无论她现在在做什么,回头大事即成之日,她依旧是我们吕家的女儿。她所生的孩子,也会是我们吕家的子嗣。到时候我的选择便更多了。阿幸能够回头是岸自然最好,虽说这些年她让我和阿策失望至极,可说到底她也是我和阿策唯一的女儿,看她和我作对的样子便知她还是很聪明的。”
吴显意心道,其实澜宛还是惦记着吕澜心的。
澜家继续说:“若是她不堪重用,我还有一子一女可以交托。阿幸专心孕育下一代便好。她想要石攻玉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十个、一百个,要多少我给她弄多少。她要男人也行。只要她能诞下子嗣,我便不再管她。若她还执迷不悟,我也就不再客气。”
胞妹问:“你要如何做?”
澜宛轻笑了一声,不言语,但这轻笑里所包含的那未说出口的话,让她胞妹和吴显意都滞愣了片刻。
“那……阿策呢?她不是一直都牵挂着阿幸么,时常会去找她。”
澜宛笑道:“毕竟是亲骨肉,阿策心软,多少还是会惦记的。我也是,偶尔会想起她出生不久,第一次喊娘,慢慢学走路时的可爱模样。只不过……”
澜宛将后来的话给吞了回去,接着说她那承前启后的大计:
“等阿幸诞下子嗣,阿策含饴弄孙快活得很,哪还会管不肖子做什么。”
胞妹恭维:“姐姐英明。”
……
“哎,我那澜娘可真教人头疼。我大概能想到她会用什么样的卑劣手段让我延续她们家的香火了。想得可真长远啊,不愧是澜尚书。哈!可惜这皇位都还未得到呢就开始为了储君之事绞尽脑汁,希望她别在阴沟里翻船。多谢子耀跟我说这些,一点家丑,让你看笑话了。”
吕澜心拨动最后一次琴弦,一曲终了,她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影响,用轻快的声音说:
“不过这世上总是有人比我还惨。比如你。子耀啊,你过得还不如我呢。”
吴显意微愣,回味吕澜心的话,眉毛略略一抬:
“文御,你敢爱敢恨行事潇洒,从不在意旁人所言,不活在别人的嘴里。我当真羡慕你。我过得的确不如你。”
第317章 都是缘分呐!
几杯酒下肚, 吴显意回程的路上脚步有些摇晃。
回到吴宅之时天际将晓,女儿快要睡醒了,吴显意特意去喝了一杯桂花茶, 用牙粉将嘴里的酒味去除干净,沐浴更衣之后又看了一会儿的书,天已大亮。
奶娘抱着小阿充出来晒太阳, 吴显意上前来接过女儿。
阿充脆生生地叫了“娘”后,连咳嗽了好几声, 一张小脸因为咳嗽变得通红。
吴显意轻轻地帮她抚着前胸:“哪儿不舒服呢?跟娘说。”
阿充摇了摇头,用稚嫩的声音说:“娘亲在我身边,我就不难受了。”
阿充不过两岁,咬字还不太清楚,但是这含糊的短短一句话却是如晨光一般, 照进了吴显意的心头, 暖烘烘的。
当年因为吴显意救了童少潜这件事情, 让已经快要生产了澜以微勃然大怒。而后澜以微一直在暗地里找机会,想对付童家三娘子,可老天就像是跟她作对一般, 始终没能得手。
澜以微气坏了身子,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小产了。
阿充出生的时候身子就非常虚弱, 稳婆还拐弯抹角地提醒过她们, 这个孩子或许养不活。
澜以微本就对吴显意诸多埋怨, 还在月子里又因为阿充的事儿跟吴显意闹得不可开交。
吴显意没有理会她,无论她说什么都像是石子丢进了深渊,听不到半点回响。
澜以微她娘来劝半天,劝她一切以身体为重,莫要阿充还没治好回头自个儿也搭进去。澜以微这才不甘心地消停了。
吴显意已经习惯这个世界对她大呼小叫, 刺激她,刺痛她,期待她给点反应。
但她早也麻木。在她看来,那些芝麻大的事儿不值得她回应。
即便回应了,也只会激化矛盾。
人心有多龌龊多刻薄,大家心知肚明,何必非要激人说真话?没得争吵不休。
她乏了,倦了,一身的伤,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女儿阿充第一次握住她手指,她被那光滑如绸缎般的肌肤触碰,紧紧相扣的一瞬间,她的心底里突然流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情。
这小孩儿的性情,在一日日的成长中逐渐显露。
不似澜以微那般嚣张跋扈,她性子温顺而好学,即便自小喝了无数的药,病魔缠身,也从不见她喊苦。
吴显意觉得,阿充像极了自己。
奇异羁绊和宿命感让吴显意忍不住亲近这个孩子,亲近这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家伙。
捧在手心里养了两年,女儿身体状况总是起起伏伏,吴显意放心不下,只要一有时间就会陪在她身边,教她说话、习字,说古往今来无数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故事。
离开了吴宅,专供女儿的那一丁点儿温柔就会被吴显意全部收敛回来。
穿上官服正好官帽,吴显意又变成了那个阴郁的御史中丞。
今天依旧是与政敌尔虞我诈的一日。
继续审问沈约和阮逾之前,她去了一趟沈家,与沈长空见了面。
沈长空让她放心:“无论是为了千秋之计,还是为了清理沈家门户,这件事我断会办妥的。被我沈六郎咬住的猎物不可能轻易逃脱,就算要逃,也得被撕掉一条腿,咬下一层皮。”
吴显意提醒他:“沈约这个人务必要除去,别给她逃脱的机会。”
沈长空笑道:“我办事,子耀放心。”
吴显意再次提点:“当年孙允和佘志业在自己的地盘都没能将初来乍到的沈约杀死,这么多年来此人隐姓埋名之后横空出世,与童少悬一齐端掉了西南,连澜仲禹都不是她的对手,可想而知此人手腕之犀利。六郎不可轻敌,否则极有可能会被她反咬一口。”
沈长空对吴家无甚好感,除了吴显意。
他总觉得此女子面若桃花,可骨子里的行事作风却凌厉刚烈,也甚少被情所绊,如今能够独挑吴家大梁,并非巧合。
“放心吧。”沈长空严肃了几分,“我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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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的寒风让石如琢想起了蒙州,那个她去过数次的陌生之地,那个留住了她心爱之人的地方。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葛寻晴通过信了。
她知道白肇初去年收到过葛寻晴寄回来的信,因为石如琢买了宅子,童少悬又在西南,所以葛寻晴给其他二人的信也都一并寄去了白肇初那儿。
白肇初托人将信带到了石府,石如琢轻捻着那封信,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一直到她将信丢入火盆里烧个一干二净,都没有拆开。
她眼睁睁地看着仰光亲笔写的“攻玉亲启”被火焰吞没,里面有可能诉说的思念之情被烧成了一把灰。
那是写给过去的石如琢的,写给那个与阿娘和弟弟一块儿死在西北坡的石如琢,不是现在这个更加肮脏的酷吏。
她没有资格看。
但她还是将葛寻晴送给她的那顶皮帽戴着了。
这顶皮帽仿佛是她的信仰。
这些年只要不是盛夏烤得人难受,但凡天气凉快一些,石如琢都喜欢戴着它。
来到泽州更是皮帽的战场,一切寒流在它面前都毫无杀伤力。
童少悬自小在东南生活,等同于生在火炉长在火炉,后来去了西南,那地方更是一个大蒸笼。
她到过的最北之地就是博陵,刚来的那几年也是被冻够呛,以为博陵的寒风已经是人间至苦了,从来没想过世间还有泽州这种能将人脑子都冻傻的地方。
冷已经不是她所认知的冷,从手指尖到脚趾间全没了知觉,风完全是刀子。即便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童少悬也见识到了什么叫眼珠子都疼。
原本天子的命令是童少悬带着大理寺的属官,石如琢带着枢密院的下属,两方人马一同北上互相协作,有什么事童少卿和石主事可以商议着共同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