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如琢难得反驳葛寻晴:“人生不也就短短几十年么?不还一样要活着。既然还活着,能数一日的星星,就数一日。能数十个数,就数十个数。”
等离开了北地,离开了仰光,重新回到博陵的石如琢又将回到她应该有的位置,做她应该做的事,在这里煮酒夜话的温暖便会荡然无存。
她有些舍不得。
葛寻晴从石如琢的眼里看到了和记忆中不太一样的情绪。
一种绝望的、垂死的,却又因此无所畏惧的光。
大概是因为家人之死,因为人生巨变吧,攻玉的确有些变化。
阿白在给她的信里都说了,讲到攻玉这些年的渐行渐远。
其实这些日子葛寻晴察觉到了石如琢的改变,但她没说,只字没提。
“十、九、八……”凝望着天际,石如琢自己数了起来。
即便再舍不得,她也是要走的,她的人生将会再一次经历离别。
与其被迫结束,不若珍惜每一刻,之后由自己来结束。
葛寻晴握紧她的手,和她一块儿数。
寒风冻得鼻尖发红,已然失去了知觉,但在这十个数里所看见的星空,是石如琢此生见过最美的夜景,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
第320章 岂不是屈才?
一圈圈的铁链捆在佘志业身上, 恨不得把佘志业捆成个铁球,让他连挠痒的可能都没有,更不用说逃走。
从佘志业身上延伸出三条铁链, 连着三名枢密院的人,看上去有种遛狗的错觉。
佘志业这种要犯还需长距离运送回博陵,断不能有一刻的松懈, 所以回博陵这一路,枢密院和大理寺的人轮流值夜, 铁链只有到了博陵才能解开。
生怕日久生变,在抓到佘志业的第二日清晨,童少悬和石如琢就要返回京师了。
葛寻晴干脆就没睡,回来之后一直€€饬到日出,给童少悬和石如琢备了两大份曹县特产, 各种肉、酒、防寒的物什。
“肉都是我自己做的, 不像本地人做的那么臭, 好吃得很!酒偏烈,但香啊,博陵估计都喝不着这么正宗的泽州烈酒。还有这些裘衣, 博陵也冷啊,等到了冬天里面穿个薄衫, 外面套一件, 热得你们冒汗!”
大冷天的葛寻晴自己先忙活得出汗了, 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笑着对童少悬和石如琢说:“我能给你们的也就这些了……保重啊。”
一句话将童少悬和石如琢的眼睛说红了。
童少悬用力抱住葛寻晴,恨不得将她直接拎回博陵:“我回去会跟天子禀明此行的细节,让天子知道,在泽州还有你这样的能者。”
葛寻晴眼里含着泪, 笑着拍她后背:“哎呀别惦记我啦,你们一路上当心,顺顺当当地回博陵。人呐都有自己的命,在曹县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不想其他的了。”
童少悬坚定道:“等着我。”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石如琢站在远处,并没有上来和她相拥。
“走了,仰光。”石如琢道,“有缘再见。”
“嗯……”葛寻晴一行泪被她催下来,很快破涕为笑,“走走走,快走!务必在天黑前抵达长县,千万别夜行啊,太危险!长思!替我向嫂子和阿难她们问好!攻玉!给我写信!听到没有!”
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离别时的喊话被风吹散,伸出马车摇摆的手也看不清了。
葛寻晴喘着白气儿,满是血丝的眼睛闭上,胸口空荡荡的感觉万分难受。
有缘再见……
和发小们的缘分还有多少?
她不怕一生待在北地,怕的是这一次次的别离,一次次生生的撕扯。
……
就在大理寺和枢密院将军资案另一个要犯佘志业往博陵押运之时,博陵这头的斗智斗勇一直都没有停歇。
御史台纠缠着沈约和阮逾,大有耗到底的意思,与此同时,有些狱吏也跟着孙允一块儿改了证词。
说沈将军和阮寺丞的确有强迫的手段,每天都能听见孙允的惨叫声,不过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严刑逼供的过程,所以也不敢把话说死。
可是惨叫声不会听错,若真没有逼供的话,这孙允也不至于自己在那儿干嚎。
而另外一些狱吏则是实话实说,说先前枢密院审问的时候的确上了重刑,但是自从沈将军和阮寺丞接手此案后刑具都收起来了,不用狱吏帮忙,每天就他俩在狱中审谳,没听到什么哀嚎。
御史台以“证词不一”为借口,要换掉沈约和阮逾,孙允的审谳之事改由御史台全权负责。
阮逾犹如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交给你们御史台审问,这孙允怕是不到两日就得毙命啊。”
御史大夫眯着眼挑声问:“阮寺丞这是何意?是觉得我们御史台会跟你们一样,不顾犯人的死活,也不管真相几何,严刑逼供吗?”
阮逾笑着对御史大夫行了个手礼,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说:“原来不是证词不一,御史台早就给我们定了严刑逼供的罪啊,那我们的确没什么好再说的了。希望御史台能对孙允温柔一些,起码让他痛痛快快地走上奈何桥吧。”
“无知小儿,信口雌黄!你这才是栽赃!”御史大夫对阮逾吹胡子瞪眼,白花花的胡子几乎倒竖。这御史大夫身长奇伟,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珠子几乎喷出来。
阮逾可不怕他:“御史大夫可得留意自己的言行,即便下官职位再卑微也是天子亲封的朝廷命官,如何成了无知小儿?御史大夫这是在质疑天子吗?”
两人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样子,似乎下一息就会打起来。
大理寺的人过来将双方都劝住:“大家都是吃朝廷俸薪,为天子办事为百姓请命,同僚之间何必争执?消消火,息息怒,别动了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划算了。”
御史大夫将袖子一拂,全不跟小小寺丞一番见识的模样,走了。
阮逾和御史大夫正面交锋之时胸有成竹,全不落下风,其实他心中非常没底,御史台真有另换人审谳孙允的权利。
好不容易才抓到孙贼,摸到了军资案的一角,要是最后真的被御史台搅和了,那他们这么一大趟可就白忙活了。
果然,第二日都没有跟他们说,直接将孙允给提去了御史台。
阮逾心里又是恼火又是惴惴不安,打算去找沈约商量商量。
这沈将军也真是沉得住气,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她还能一声不响,半天不见人影。
沈约是在闷声干大事。
既然御史台滥用职权,背后也有人买通狱吏做假证,行,沈约也不硬来,免得浪费时间,把精力转移去寻找另一个突破口。
她以伪造公文的罪名,逮捕王弘阔,当日就将王弘阔关进了大理寺的牢狱中。
估计御史台的人都没想到,失踪多日的王弘阔,沈约说抓就真的给抓出来了?
沈约自然是从童府将王弘阔拎出来的。
唐见微未雨绸缪,将王弘阔关了多时,不然这只老狐狸恐怕早就携家带口逃离博陵了。
三省六部的文书都会归档存放,可当年户部那些被篡改画签的文书不翼而飞,很明显有人想要来个死无对证。
魔高一丈,道也得想想办法。
唐见微找了阿姿一趟,回来的时候弄了一份“唐士瞻”画签过的“户部文书”。
“你看行不行?”唐见微将其展开在沈约面前。
沈约仔细看过之后,问她:“哪儿来的?”
“贼人百密一疏,留下的。”
“阿慎,说实话。”
“……让憧舟伪造的。”
沈约扶额:“你这是在伪造证物。”
唐见微强调:“这叫兵不厌诈。沈约,当初的户部文书就是伪造的,我阿耶就是冤枉的,只不过差点证据罢了。如今有了证据,又何必追问证据是从何而来?用不就是了?”
沈约对她笑笑:“歪理。”
“歪理是吧,我让我姐来跟你说。”
“……回来。她已经睡了,不要吵醒她。”
沈约拿着“罪证”,向卫袭请示,打算重审唐士瞻一案,要还前户部员外郎唐士瞻的清白。
卫袭没能想到御史台恬不知耻又胆大包天,孙允说带走就带走,能阻扰沈约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但她身为当朝天子,自然还有别的方法。
卫袭不仅很快答允沈约,还力排众议,为沈约弄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断案御令”。
手握断案御令,查案过程无人可挡,阻挡者以同谋论。
沈约和阮逾连夜提审王弘阔。
就是孙允都扛不住这二人的审谳,更何况是贪生畏死的王弘阔。
王弘阔三两下就将当初参与军资案的始末吐了干净,而户部文书上原本该由他画签,却不知为何会被涂改成了唐士瞻的名字,这伪造文书一案他并不承认,也矢口否认唐士瞻的死和他有关。
再熬他三夜,王弘阔快要被熬干了,受不住,便承认文书画签被篡改之事他知晓,但唐士瞻真不是他杀的。
到这儿差不多了。
差不多该用刑吓唬吓唬了。
有断案御令在手,即便王弘阔喊穿了大理寺的屋梁,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王弘阔到底是个软骨头,都不用真的用刑,光是让他看见通红的铁烙便吓得晕了过去。
想到妻子这些年受的苦,沈约对王弘阔一丝留情的可能都没有,比枢密院还狠的手段轮番在王弘阔身上施展。
王弘阔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只能认罪,将当初杀害、诬陷唐士瞻的所有罪责一一说尽。
唐士瞻当年的悬案终于告破。
父污名得雪,害死娘的人也已经入土,唐家大仇得报。
佑康二年,秋高气爽。
唐见微带着阿难,和唐观秋、沈约,一同去唐家的墓园祭拜耶娘。
“阿耶阿娘,害死你们的凶徒已经下去给你们赔罪了,如今,还剩在背后主导这一切的澜氏。澜氏恶人我也一定不会放过。耶娘……你们在天之灵好好看着吧。”
唐见微将墓边新长出来的杂草除干净,唐观秋和沈约一起将墓擦拭得一尘不染。
每次到墓碑前,看见墓碑上的名字,唐见微都能切实地体会什么是阴阳相隔。
阿难是第一次来此地,看着“唐士瞻”和“苏茂贞”这两个名字,还觉得略为陌生,可见到阿娘轻轻地抚摸石碑上的名字,摸着摸着掉下眼泪,阿难心蓦地跟着一晃荡,没等唐见微说,跪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上香。
唐见微摸着阿难的脑袋,平时顽皮得要命,没想到还挺乖。
“耶娘,这是我和阿念的女儿,叫童其琛,小字阿难。阿难,跟外祖父外祖母说说话。”
阿难朗声道:“外祖父,外祖母,我是阿难!阿难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