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有想到,不声不响,傅斯恬却为她做到了如此。
时懿没有办法不动容。
她呼吸沉了些,问:“叔叔……怎么说?”她们每天都通电话的,斯恬至今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件事,只能说明——这次出柜失败了。她不想让她跟着心烦。
果然,傅斯愉说:”我爸什么都没说,像不认识她了一样看了她好久,攥紧拳头,站起身子,回房猛地摔上了门。”
“到我姐回去,和他道别,他也没有应。”
时懿脸色不太好,傅斯愉又刻意放轻松了语气宽慰她:“没事啦,这两天我看他已经缓过来了,估计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都开始旁敲侧击和我打听你了。”
时懿犹疑地看傅斯愉,傅斯愉对着她肯定地点头:“真的。主要是我爸太了解我姐了,她看着软软糯糯、什么都好商量,实际上心里可有主见了,她自己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认准的人,就更不要说了。”
服务员送餐上来了。
傅斯愉盛了半碗饭,像是玩笑又像是吃醋,说:“而且,我爸太疼她了,这几年,她又吃了太多苦了,我爸根本舍不得难为她。”
时懿听到“吃了太多苦”这几个字眼,盛饭的动作就顿住了。
傅斯愉微微一笑,问:“你知道,我姐户口是挂在我家,从小在我家和我一起长大的吧?”
时懿点头,“嗯”了一声。
傅斯愉说:“我姐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和她关系不好?”
时懿盛饭,淡淡解释:“没有,你姐没说过,是我自己猜的。”
傅斯愉轻笑,不置可否。时懿有多护着傅斯恬她算是看出来了。她也不在意,肯定道:“我和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关系确实不好。”
“不过,其实一开始她刚到我家的时候,我很喜欢她的。你知道,她长得好看,从小就很好看,白白嫩嫩,像个洋娃娃,脾气又很好,什么都陪着我玩,什么都让着我,所以我就很喜欢她。”
“那后来?”
傅斯愉苦笑:“也没有后来吧。没多久,我就不喜欢她了。因为她天天住在我家里,虽然她什么都让着我,但我发现了,我什么都要分她一半。床要分她一半、衣服要分她一半、玩具要分她一半,连爸爸妈妈都要分她一半。因为多了她,本来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突然好像都不是我的了。爸爸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更和声细语,妈妈也总是在我闹脾气的时候指着她说,‘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疼你了。你看姐姐多乖,多听话’,连经常来我家玩的小朋友都会在玩游戏的时候围着她转,说'我喜欢你姐姐,我要和她一起’,一下子,她就抢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成了我的竞争对手,我怎么可能不讨厌她。”
“我哭着闹着要赶走她,可是我爸妈根本不把我的哭闹当一回事。所以我只能开始欺负她了。我希望她待不下去自己要走,也希望她犯错,希望她和我一起挨骂。可她从来不犯错、不还口,甚至不还手。我越欺负她,就衬得她越乖,越讨人喜欢,特别是讨我爸爸喜欢,于是我就越讨厌她。”
“可她真的太好了。连讨厌她都变成一件不那么让人心安理得的事。我那么欺负她了,她还是对我温温柔柔、和和气气,还是会在我被同学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还是会在我干坏事的时候主动帮我背锅,还是会在我没零花钱的时候给我买我想吃的小零食,还是会在我做不完暑假作业的时候,偷偷陪我熬夜做通宵。”
“所以,我一边心里面觉得自己讨厌她讨厌得要死了,一边又觉得她其实也挺好、挺无辜的,我不应该对她那么差的。可每次我刚要对她好一点,她又总能因为自己的优秀让我再次不爽。比如我期末考退步挨骂了,她偏偏要考个全区第一,我偷偷喜欢了好久的男同学,偏偏和我说你姐好漂亮啊,能不能给我她的QQ号。于是我就像个精分一样,在讨厌她和喜欢她之间摇摇摆摆了许多年,直到我中考的那一年。”
“因为两分之差,我掉档到普高了。本来没有她的话,我刚好能加两分独生子女分的。于是那一年,我恨死她了,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她身上了,说尽了一切难听、恶毒的话。”几乎是哪里能让傅斯恬痛她就往哪里戳。
“她就含着眼泪,还是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默默听着,然后,哭了。”
“以前因为她哭我被我爸爸打过,后来她已经很多年没在我们面前哭了。可是我当时心里恨极她了,根本没有在意到这件事,反而觉得她恶心、装可怜。很久以后,这件事过去了,我和她又恢复了能说话关系时,我才发现,她对我不一样了。还是对我很好,可是很客气,根本不真心。我知道,我那次真的伤到她了,我们回不去了。”
说起往事,傅斯愉的眼神悠远,唇角挂着一点笑,还有一点惆怅,那是完全放下了的平静姿态。
时懿蹙着眉,静静地听,并不打扰。她眼前慢慢浮现出阴影角落里,寄人篱下,垂着头、含着泪、伶仃站着的少年傅斯恬,心像豁开了一个口子。
饭菜渐凉,谁都没有心思吃。傅斯愉继续说:“我本来以为自己会不在意的,不真心就不真心,谁稀罕。可没想到,我比我想象中更在意。我不舒坦,可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委婉的示好她接收不到,坦白的示好我做不到。所以我和我她的关系,就一直这样畸形地僵持着,直到她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因为一件内衣,她和我吵架,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过马路的时候,出车祸了。”
时懿的呼吸也不自觉得随着她的声调沉缓了下来,目光透露出了惊诧。
傅斯愉自嘲:“很可笑是不是,因为一件内衣,搭上了一条腿。”
时懿张口,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和傅斯恬轻描淡写的意外大相径庭。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这样的词,在这样血淋淋的人生现实面前,太轻了。不管是对傅斯愉来说,还是对傅斯恬来说。
她盯着傅斯愉,喉咙滚动,呼吸几乎要消失不见了。她忽然不敢想象,傅斯恬在此之后,都面对了什么。
她是那样柔软、善良、不肯放过自己的人啊。
傅斯愉眼神里也透出了哀伤,声音低了下去:“我昏迷了一周才醒过来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某一天能坐起来了,无意地一摸,忽然发现自己腿没有了时的崩溃吧。世界末日也不过是那样了。”时过境迁,如今说起,那些痛苦却依旧会让人胆寒。
时懿僵直着脊背,用眼神安慰她。
傅斯愉很勉强地扯出了一点笑,示意自己没事,接着说:“我不想活了。我疯了一样地恨她,怪她,恨不得扒她皮喝她血。我恨她和我吵架,恨她好好的,能有两条腿站着,恨她从头到尾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毁了我一辈子。”
“所以我一见她就哭、就发疯、就拿一切拿得起来的东西要砸她,我一哭,我妈就也跟着我哭、跟着我闹。我爸拿我们没办法,只好让她先不要来医院,去老家照顾我奶奶了。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的伤势一直在恶化,为了保住我的另外一条腿,我转院了,离家里很远,我爸忙着卖房子筹钱,我妈一个人顾不过来,还是需要她帮忙,于是她就跟了过来。我不愿意见她,她就从不进病房,每天只待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白天帮忙跑前跑后打饭买东西,晚上帮忙守夜,吃喝睡,都在那张她搬出去的铁凳子上。寒冬腊月,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所有人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时懿的眼圈红了,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那应该是她们分手后不久。来来那时候,自己的胆囊结石也还没有好啊。
“后来,我的伤慢慢好转了,左腿保住了,我要开始做康复训练了。训练太疼了,出去面对别人打量的目光,接受自己是一个残缺的人了这件事也太难了。我心态转变不过来,接受不了,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往后的人生。我又不想活了。”
“有一天我妈和保险公司理赔的人出去谈事情,病房里其他的病人也都不在,我就单脚跳下了床,去到了阳台,想爬上阳台跳下去。我姐在走廊里,一下子冲了进来。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反应那么迅速地,她拦腰截住了我。”
“我铁了心不想活了,挣扎着和她扭打了起来。她那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被我又踹又打之下,甚至按不住只有一条腿站都站不稳的我。我们两纠缠着,一起倒在了地上,我掐住了她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想掐死她,我们一起死。”
“她突然就不挣扎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露哀伤。我犹豫着,就被外面路过的护士冲进来扯开了。被扶着站起来时,我听见她盯着我,像看一个死人一样冷漠,说‘你不是恨我吗?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称心如意了。你所有的东西就都会是我的了,你爸爸妈妈以后也都只能靠我了,你以为,我会好好对你妈妈吗。你要是甘心,你就去死吧’。一瞬间,我气炸了,又想冲上去打她,可是被压住了,动弹不得。”
“那一天以后,我不想死了,我不甘心。凭什么她还能活得好好的,我就得烂在泥土里。我不仅要活着,我还要好好活着,折磨死她。”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活下去了。不久以后,我出院了,她毕业了,她爸爸也出狱了。我们不住在一起了,她和她爸爸一起住,我们不常见面,可每个月,她都会给我妈妈打钱。我知道,她为了赚更多的钱去做专业不对口的销售,我知道,我所有的治疗费用里,都有她工资的一份。我不想去上学。我每周都去做心理康复,可每次去我都不说话,就静静坐在那里烧钱。我定制的第一条假肢的钱,是她出的。可是没用多久,我就不满意了,要换一个更好的。她什么话都没说,第二个月就带我去换了。没用多久,我又不满意了,又要换。她还是依我。我爸爸劝我不要闹,说姐姐也不容易。我就是非要闹,我就是要榨干她最后一滴血,看她还能假仁假义到什么时候。”
时懿的后槽牙咬得紧紧的,指甲已经在手心里扎出了深深的血痕。
傅斯愉的声音也染上了沙哑:“她爸爸出狱没几个月,就查出肝癌晚期,没多久,就去世了。我有觉得她爸爸去世以后,她整个人更没有生气了,可我没想那么多。直到年末的某一天,我爸爸说公司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联系到我姐,说我姐也没有请假,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电话也打不通。我爸慌了神,我嘴上骂他瞎紧张,心里其实也慌了。”
“我爸去到她租的地方,撞开门进去的。我姐就倒在快烧壶的旁边,奄奄一息,已经不知道昏迷多久了。送急救,马上推进去抢救了,医生说是胆管炎急性梗阻引起的休克,他们不明白,怎么有人这么能忍、怎么有人能把胆管炎拖到这种程度。我知道。我看着我爸爸拿回来交给我的那张我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写好,夹在钱包里的那张遗书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