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穿的是身青色的宫装, 样式与朝服很相近,却又不那般严肃,庄重之间略略透着些温婉柔和。这一身装扮,用在今夜这除夕家宴上,恰到好处。
但明苏格外留意的是皇后眼底的青黑,她以粉黛遮掩了,可走得近了,仍能瞧出端倪,使她瞧上去,有些憔悴。
“本宫也是信步闲逛,便逛到了这里。”听她是随意走走,并非特意来此,郑宓不免失望,可也知原就是她奢望了,她细细端详了明苏的气色,又见她着实清瘦了不少,厚重的大氅之下,好似只剩了把骨头,便问道,“公主的病,可大好了?”
问完,她便想起,那晚北方狂风呼啸、黄沙漫天的小城中,明苏躺在她身边,脸上又红又烫,眼眸湿漉漉的,望着她,对她说:“姐姐,我为你病了。”
耳边传来明苏的声音:“多谢娘娘挂念,儿臣的病已好了。”
这情形下,她这样一答,既像是在答她的话,又像是在对那夜的她说的。
郑宓心下一酸,想道,你的病好了,可我却为你病入膏肓。
她转开目光,望着假山顶上积起的白雪,道:“好了便好。”
过得片刻,她似是不放心,又回过头来,望着明苏叮嘱,“你要保重身子,不可仗着年轻便不上心。”
她这样说话,便好似一很具阅历的老人,在叮嘱后辈,可她其实也只较她年长五岁罢了。
明苏低头笑了笑,温声道:“好……”
可她却十分深切地难受起来,喉咙像是梗了块粗糙的石头,磨得血肉生疼,而心中痛意早已麻木了。
她想,阿宓也是这样的,她关切她的身子时,也总这般叮嘱,她一面盼着她快快长大,一面却又忍不住宠着她,纵着她,便像是要永远地将她当做一个孩子来溺爱。
皇后听她答应了,也不知是真记下了,还是只是敷衍,又唠叨了一句:“公主答应了,可别食言。”
明苏点了点头,她想起那日贞观殿中的事来,她那般恶声恶气,出言伤人,可皇后却只是安静离去,如今再见,她也未记恨,依旧好好地与她说话。
明苏心觉愧疚,道:“那日多谢娘娘照料儿臣一夜。”
郑宓没想到她会提起那日之事,很是意外,又听她称谢,她想到她那日的恶语相对,竟生出紧张来,不知明苏此时称谢,是真心,还是在讥讽她多事。
她没敢开口,眼中透着些慎重,使得明苏更生愧意,她温声道:“儿臣那日口出恶言,是儿臣的不是。”
她是认真在致歉。
兴许是那日梦中感受到的气息与阿宓一模一样,又许是她太过想念她,盼着她回来。她睁眼时确确实实是以为,她真的会看到她的。
无论是活生生的人也好,魂魄也罢,她真的回来了。
可当真睁开了眼,才知原来梦到底只是梦。她那时全然失了理智,将怒气发泄在了皇后身上。
其实她知皇后无辜,她怨的是自己,她竟将旁人当成了阿宓,且还真切地笃定了抱着她的人必是阿宓。
那一瞬间,她恨极了自己,却连累皇后受了她一痛恶语相对。
但她真心致歉,郑宓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明苏见此,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儿臣向娘娘请罪。”
郑宓过了片刻,方道:“无妨,本宫也未曾怪你。”
明苏看了看她,确定她说的是真心话,便笑了一下。
郑宓愈加无措,她觉得明苏今日格外奇怪,她与前些日子很不相同,身上似是没了那股戾气,又或是那戾气沉得深了,深到外人瞧不出来。
若要细说,明苏眼下的言辞举止,很像从前的她,温润可亲,对宫人也好,妃嫔也罢,时常是笑着的。
可郑宓却觉得有些慌,骤然的改变必是有事,她端详了明苏好一会儿,方问:“你那日是怎么了?”
天色暗下来了,过不多久,想必便能开宴了。
明苏说道:“做了场梦,魇着了。”
“是什么梦?”郑宓又问。
明苏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笑着道:“是一场极好的梦,可惜醒来,梦便散了,儿臣生气,冲撞娘娘了,请娘娘别见怪。”
她这样说,郑宓反倒不好再深问究竟是什么情状的梦了,问了倒好似她在怪她一般。
她便点了下头,又叮嘱她晚间早些歇息,不要熬得太晚。
明苏听着,可看到皇后像极了阿宓的目光,她又忍不住出神。
她还是想不通,为何那日梦中,她竟会将皇后认成阿宓,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将旁人错认成了她。若是阿宓知晓,必会很失望吧。
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想,想了许多事,有真的发生过的,有她自己臆想的,床边的锁链,还放着,她不舍得拿下来,昨夜她睡不着,便将锁链那端镣铐锁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不知怎么,竟有些安心。那时她才忽然想起,阿宓有好久好久没有抱抱她了,她会不会有一日,忘了她抱着她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有一日连阿宓的气息都忘了。
这样想着,她便怕了,在床脚呆坐了一夜。
说来也怪,她像是不知什么是疲倦了,接连数日未得安眠,她也感受不到一丝困乏。
若是长久如此,倒好了,能省出不少辰光,她也能将事情做得更快,更早与阿宓相见。
她一面分神想着,一面听着皇后说话,待皇后说完,她方笑道:“时候不早,儿臣先退下了。”
时候确实不早,不好再多耽搁了,郑宓便点了头。
明苏沿着方才来的路离去。郑宓望着她的背影,很是不安,明苏言辞和气,态度也温和,可不知怎么,她看着她,却觉得比往日或讥嘲或板着脸的模样要疏远得多。
她到底是怎么了?郑宓担忧不已。
云桑自假山后头绕出来,提醒道:“娘娘,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