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带来了,但哪个朝代都不乏发天灾财的。江南的粮仓虽然空了,但江南自古丰沛富饶,为大黎小粮仓,大粮商不知凡几。
此时面对朝廷带来的饷银,他们跟见着生意场上的大主顾一样,带着粮食商会统一出来的报价,无视街上乞讨的骨瘦如柴的平民,笑吟吟来到郡守府。
他们笑,邓泊就跟着笑,甚至一齐吃了顿色香味俱全的膳食。
肉香味飘到府外头,邓泊都能隔着墙听见快饿死的平民在外头骂自己,说他是要断子绝孙的狗官了。
民愤真的很汹涌,邓泊嚼着酱香鸡,深沉地想。
那边粮商还在高谈阔论,说着要给邓泊多少多少好处。
只要邓泊和他们狼狈为奸,他们愿奉上美婢黄金,各色奇珍,给他凑齐四大花魁十八房美妾都不成问题。
里头甚至有些普通商户依制根本得不到的宝物,不用说,能在官家面前如此嚣张、坐地起价的,背后定有倚靠。
邓泊吃了口红烧肉,放下竹筷问:“你们平时的粮价呢?可有表目?”
喝多了的粮商二话不说,让美婢送上纸笔,挥墨而就,写了张价目表给邓泊。
邓泊同样二话不说,喊来个侍卫:
“去,贴到外头,让大家照这个价去粮店买粮食。”
“是!”
粮商筷子上的红烧肉酱香鸡烤乳猪狮子头琵琶大虾都给吓掉了,酒差点喂给了鼻孔。
大家互相看了眼,压下心中的波澜,脸色不变,甚至还有人笑了出来,表情讥诮又嘲讽:
“您这是何意?”
有人连忙接过话头,替邓泊沏了盏茶:“这个价格……未免低了些。大人您可要想清楚了。”
“各人有各人的规矩。毕竟老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您不按咱这儿的规矩来,外头的人吃不上饭,到最后办不成事的……可是您。”
他把“您”字咬得特别重,一盏茶沏好,推到邓泊面前,粮商微微躬身,嘴唇微勾:
“大人,您瞧这茶汤,这可是从金叶岭运来的上好茶叶,用松针细细熏过,您要是喜欢,我差人送到府上去。”
地位最高的粮商声音尖细,拿腔作势:“外头的百姓吃不上饭怪您,回头太子也怪您,您不是吃力不讨好吗?何必呢,就点银子的事儿。”
“大可不必。”邓泊打了个嗝,站起来,盖上茶盖,压住粮商的笑,笑眯眯道:“今儿多谢各位款待了。”
“不过。”他看向方才说话的粮商,“谁说百姓会怪本大人?本大人都发话了,让你们给粮食。”
“你们不卖,他们怎会怪我呢?嗯?”
众粮商闻言色变。
邓泊收拢笑容,面容冷凝肃正,他在侍卫的护送下,一路来到郡守府外。
不安的情绪层层加叠,闷雷构建起一股可怖的死寂。
粮商追出来,浓云密卷,平地惊雷!
“狗官!放粮!”
“他妈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勾结在一起!”
“青天大老爷我求求你了,家里的孩子已经快饿死了,求求你让他们开仓放粮吧!”
“朝廷?朝廷来的想干嘛?跟着这群奸商一起哄抬米价吗?”
“王八蛋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家里仓库有粮!放出来!”
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轰轰隆隆汇聚在一起,如雷贯耳。
邓泊双手下压,盖住一片嘈杂。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
他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镇定和微笑,声音也平稳如常,竟让声浪渐渐平息了下来。
“本官已让人张贴粮价,你们看到了吗?按这个价格买,没钱的就到城西等着,施粥棚在搭,酉时开始放粥!”
他话说完,底下静了静,才有识字的人将信将疑地去看那所谓的粮价。
“这、这么便宜??”
“恢复以前价格了,恢复了!咱们吃得起了!”
“青天大老爷,您来了他们这些人终于肯卖了!”
百姓一阵躁动,不敢置信中夹杂着生的喜悦。
粮商们则面面相觑,心头涌起惊疑。
“等等,邓大人!我们还未同意啊——”
“你不同意?”邓泊猛然提高音量,惯常的油腔滑调消弭无踪,他威严不可侵犯,正气凛然。
“看着黎民百姓受苦,你竟毫无动容,还想着榨食民膏,真当本官不敢治你罪不成!”
粮商轻轻吸了吸气,但并未被吓住。
江南这边,楚王的影响力早盖过了上京朝廷,且朝廷积弱已久,粮商心里还在权衡,陡然被其他同伴戳了戳腰,颤着声提醒道:
“别说了,看看下头!”再说下去,你八成是不能活着回家了。
粮商扭头一看,百姓的目光尽数死死盯在自己身上,仇恨,愤怒,甚至是杀意。
一个人两个人不足为惧,但几十人、上百人的仇恨凝在一处,如携风卷雷的利刃扎向自己。
他只看一眼,便头皮发麻,脊梁骨窜过针扎似的疼,后背渗出冷汗。
这些人,是把自己当成饿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了!
此前他们还恨着赈灾迟迟未到的朝廷,但当朝廷表态并给他们撑腰后,他们恨的就是不愿卖粮的粮商了。
这些愚民、刁民不懂什么是制衡,什么朝廷弱楚王强,在他们眼里,谁官大听谁的。
朝廷都让你卖粮食了,钦差都放话了,你必须卖,原价卖!
粮商抖着手抹去额上冷汗,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在粮商不敢造次后,邓泊才用朝廷的银子买了粮食,往泗水各地派去。
赈灾要忙的后续和细节还有不少,但喜讯可以先传回上京了——
宋翩跹收到消息时,眉眼舒展开来。
此时的养心殿内,有了些变化。
错金博山炉上燃着清淡的合香,升腾起飘渺如云的烟雾,袅袅淡淡。
座下则多了张桌案,是为封月闲而设——
她惯常来,几乎每天,宋翩跹就给自己的首席员工设了个VIP座位,也能增强员工归属感。
此时,来使带来好消息,又听闻押送席轻彦的人已在路上,宋翩跹露出舒意的笑,下意识和座下的封月闲对视了眼。
封月闲坐在下面,抬眸看向宋翩跹时,眼中清亮,眸中细碎的星子仿佛都镀了层温度。
但她还是比较矜持克制的,很理智地说:
“按时间看,想来贤妃那头也快收到消息了,我们不可懈怠。”
宋翩跹点头,却还是摘不下唇边笑意,夸道:
“真有邓泊的,差事办得极好。”
极好?有这么好?
再怎么好,不还是自己吩咐得好,西北兵保护得好。
封月闲心里又没那么轻快了,不看宋翩跹,开始看自己手中的书,连翻书的姿势都很冷静端庄:
“尚可入眼罢了。”
“这样吗?”
“嗯。”
宋翩跹陷入沉思。
邓泊不是封月闲的人吗?
邓泊所作所为不都是她吩咐的,为什么自己拐着弯鼓励员工,员工反而看起来不太高兴了?
很费解。
第41章 公主的小娇妻(09)
席轻彦狂妄自大、以致失手的消息传回滇南后, 楚王府外书房,楚王、康雪英及滇南军统帅刁虎,在此密谋。
“席、轻、彦。”
楚王素来儒雅带笑的脸陡然阴沉下来,道:
“本王恨不得生啖其肉。”
刁虎脸色极差,埋着头道:
“属下未能约束席轻彦,致此大祸,是属下之过,望王爷责罚!”
这事也怪不得刁虎,他是平头百姓出身, 楚王培养出来的心腹,虽然在楚王这得重用, 但在贵族子弟眼里就是只楚王的狗,席轻彦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自然不服他管教。
楚王阴鸷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心中本想迁怒, 但想到押送路上的席轻彦,和即将落到养心殿案头的罪状, 他深深叹口气, 摆出痛惜沉重的神情:
“此事是他之过,你万莫揽了责任。”他微微沉吟,“到时上京那头, 定是要拿这事做文章……”
刁虎二话不说道:“此事是滇南军中事, 是我刁虎识人不清, 让席轻彦钻了空子。”
“也只能如此了。”楚王半阖着眼。
刁虎的头埋得更深。
康雪英冷眼旁观, 此时方道:“在下也有不是。”
“哦?”
“席轻彦出发前曾与在下畅饮,在下竟未发觉他的心思。”康雪英满脸惭愧,“杜将军后来得知,还疑心是在下挑拨离间,当是在下之过,一时失察,不然,事不至此。”
“先生不必如此。”楚王不在意地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