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个身子已失去了知觉,直挺挺躺着,面容僵死。
洪常小心翼翼地拿锦帕给他拭去口涎,感觉指下不是人皮,而是一截枯木。
皇帝浑浊泛黄的眼珠转了转,视线落在来侍疾宋翩跹的背影上,心口更为绞痛。
他终是明白,为何自己的女儿不愿在群臣宴上提起毒害太子之人的真身。
若不是他撞见了那场对话,或许这件事会在重重宫闱中被悄然解决,而不会闹得如此之大,人尽皆知。
她是想给自己,给皇家,留有最后的颜面!
皇帝恨自己从前想得太少,这一病,脑袋更浑浑噩噩,可同时又分外清醒,清醒到能看清自己从前的糊涂。
可他终因从前的自己,失去了最为拔尖的大皇子。
余下的两个,一个遭他厌弃,一个已被他亲自命人……
皇帝看见宋翩跹转身走过来。
面容娇美,风采绝佳,眉梢眼角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与温柔。
若是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血脉,而不是旁支,眼下能接过自己位置的,只有宋翩跹这个女儿了。
皇帝在犹豫,他的眼慢慢阖起。
其实他现下已经分不清,是给宋翩跹更好,还是遵循惯例,将天下交给男子更好——
“父皇,您醒着么?”轻柔的唤声,将皇帝再度唤醒。
他唔了声,声音苍老得不像话。
“正要与您说,此前未能仔细看看各家儿郎,儿臣有意请各王妃带着孩子入宫,再仔细瞧瞧。”
宋翩跹声音如春风漫开,要说女子的娇柔是男子天然比不得的,此前宋翩跹易容成男子时,更多的是气度翩然,却无这份春雨般的细润。
而遭受至亲背叛的老人,最不能抗拒的,便是柔软的方式。
他第一次觉得,女儿比那几个儿子都贴心,便是孺慕他的太子,因亦君亦父,父子间也没这么亲和过。
也是第一次,他尝到一丝后悔,为何没多关注一下这个女儿?
宋翩跹细细地说:
“皇兄已去,东宫和这天下,到底需要人来继承……”
皇帝唔唔两声,颤着手,指了指宋翩跹。
“父皇是说儿臣吗?”宋翩跹道,“儿臣虽能代劳国事,但宫中,仍需一位皇太孙。”
皇帝不说话了。
宋翩跹便当他默许了,温声叮嘱宦官后,方才离去,为皇家撑起大黎的重担。
宋翩跹未在此刻强求一个更好的结果,或者说,是如探囊取物般,把太子之位摘到手中。
她如此行事,自然是综合了各方考虑的。
其中最为紧要的是,她不在意这个名号,倒是她若是夺了皇太子身份,封月闲便要迁出东宫,想来会以亲王妃身份,住到外头王府去。
这就很不方便了。
沉迷事业的快穿局任务员宋翩跹,这次终于选择为爱绕点小弯路。
总之在皇子全灭的情况下,如今她出入养心殿监国,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就是老臣们还有点习惯不来,有时候盯着宋翩跹看就出了神,面容复杂,疑惑不解,一副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人和前个人是同一人的亚子。
老人家需要时间适应,宋翩跹善解人意,没有过多追究,只做不知。
倒是封月闲,手里已经垒了沓名单了。
随即,不等朝臣自宫闱风波里回神、跃跃欲试地谏言,宋翩跹便直言要择子嗣过继给东宫,将王妃们请入了宫。
这次可不像之前那般,择皇嗣的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现下几乎是昭告天下了。
眼下的情形清清楚楚,皇嗣凋零,这孩子送进去,板上钉钉的下任帝王——
就算出了点意外,下下任总是没跑的。
当是时,几个王府都铆足了劲,想把孩子送给东宫。
礼王府不同其他两家,嫡出庶出乌泱泱的一堆。
他们家只有王妃所出的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早请封了世子,只剩个小儿子,还离不开奶娘呢,哪儿舍得给东宫。
金菱芝入宫前,礼王忧心忡忡:
“咱们儿子打小就这么俊俏,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可别被公主选中了。”
金菱芝看着奶娘怀里的儿子,白白胖胖,笑得眼眯缝着,嘴里只有点白白的米粒牙,一副人畜无害奶娃娃的亚子。
“……”
礼王不放心,又叮嘱一同入宫的宋如烟:
“如烟哪,你娘不上心,你可一定要——”
“那木匣子也带上,里头都是我给表妹带的琉璃珠子……爹你刚刚说什么?”
宋如烟扬起笑,神采飞扬的,灿烂得像一抹朝阳。
“……没什么,玩得开心。”
礼王背着手走了,身形有些落寞。
宋如烟曲指挠鬓角:“怎么了这是?”
“不管他。”金菱芝道,给小儿子拢了拢小被窝。
礼王这老头子是带着滤镜看自己儿子,跟老龙看小金龙一样,怎么看都金光灿灿的。
哪知道在旁人眼中这就是条没长大的棍子粗的小蛇,最多因为颜色正,有点像细金条。
金菱芝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儿子说话都不会,东宫哪会选上啊。
虽说从小抱着的好养熟,可以她看,封月闲和宋翩跹都不像信奉这种养儿经的人——
她怀疑两个人对养娃完全没什么兴趣好么,只是为大黎找个打工的接班人罢辽。
像另外两家的孩子,10岁之下,能稍稍看出点品性的,估计才是热门人选。
金菱芝带着小鹅子,领着入宫找小公主玩的女鹅,怀着打酱油凑数吃茶的心,自信满满悠然自得地去了东宫。
她没想到,自己这一去,儿子女儿,一个没落,都给留宫里了。
第71章 公主的小娇妻(39)
金菱芝到时, 其他两家俱已到齐了, 来得分外早。
因这次的重头明摆着是孩子,各家把能入眼的都捎带上了,小主子聚在一起有七八个, 连带着伺候人的奶娘、贴身侍婢并宫侍, 把东宫的待客花厅塞了个满满当当。
金菱芝跟她们一比简直是轻装简从,而且一到东宫, 听说小公主在习字,女儿就溜去书房找人家顽了, 身边更是只有一个小儿子宋桉。
宋桉不哭不闹, 乖巧极了,睡了一路,现下都没醒, 金菱芝别提多省心了。
大家都不是蠢的,眼下在东宫,身旁都是东宫的人, 一言一行都被看在眼中, 那些儿郎在家都得了嘱咐,表现得兄友弟恭,温文儒雅, 一举一动,都是规矩体面。
而金菱芝和太子妃殿下亲近, 更没有人敢得罪她。
只是晋王妃信王妃微微显出了防备疏离的态度, 两家人轻声细语着, 却不怎么给金菱芝递话,想来是因着这层关系,在心中拿她当劲敌看。
金菱芝倒不曾介意,她喝了喝茶,不耐烦看那些孩子脸上如出一辙的、带着成年人影子的笑,目光晃了晃,在厅中看到个不太一样的男孩。
那男孩仿佛七八岁年纪,身量高,但很单薄,一身料子虽好,却是前些年时兴的花样,想必是压箱底的好衣裳。
好在他样貌不错,只是太过沉默寡言,护在一个略小的孩子身边,做出时时看护的模样,不敢离开。
这孩子,金菱芝中秋宴上没见过。
根据她的宅斗经验,这必然是个姨娘很给力的庶子,才能争到入宫一搏的机会。
毕竟皇家虽说要过继,太歪瓜裂枣、品行不端的子嗣,都是来不了的。还有得罪了正妃的,能留一口气就不错了,哪能允许你儿子飞上枝头,断然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姨娘给力,在正妻这便愈发碍眼,因而他只能先苟住,等公主来了再表现。
礼王妃悠悠品了品茶,看了眼聊得愈发热情、做给自己看的两位妯娌,冲这庶子招了招手:
“来。”
那庶子抬眼看过来,金菱芝这才发现,他的眼神极亮,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那股子精神气。
他好似不知道金菱芝想唤谁,金菱芝冲他点了点头,他才明确,举步要来。
厅中的交谈声停了下来。
信王妃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笑道:
“他顽皮的紧,恐冲撞了弟妹。”
“我就喜欢活泼的。”金菱芝同样笑道。
东宫的人还看着,信王妃不好再争论。
只后面再跟晋王妃叙话,便没那么轻松写意了,眼风总往金菱芝这飞。
那孩子走到金菱芝面前,金菱芝给他递了块糕点,问他:
“叫什么名儿?”
“宋子逸。”
“宋子逸。”
当清河郡主离去、殿内只剩两个人时,封月闲对着宋翩跹说出这个名字,宋翩跹并不意外。
原本发展中,封月闲便是选择了宋子逸。
“这两家的子嗣中,刨去世子,并年长的,不成器的,顽劣的,只剩下三五人能看。”
封月闲手中掌握着许多信息,此时说起来条理清晰。
“宋子逸虽是庶子,但他姨娘是贵妾,同是官家小姐,祖上多出大儒,将他教得不错。”
“他今日也来了,如若有心,应会表现一番。”封月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