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乔呆坐着,轻吸一口气,抬手捂住了嘴巴。
脑海中闪过灵台上的照片,那双酷似祁言的眼睛,一样的狭长不细,一样的半含秋水,一样的妖媚冷艳。而她,步步后退的样子,像极了顾殊宁——明明在意,却一次次用言语伤害对方。
可是她们又有不同。
她已经缓慢地走向了祁言,只是还差那么一步,被困住,而这个时候,祁言转身离开了。她是幸运的,不必与对方阴阳两相隔,还有机会挽回,祁言也是幸运的,被浓浓的爱包围着长大,不受家庭拖累。
顾殊宁没有机会挽回,于是余生都在悔恨与怀念中度过,她亦深爱,否则十五年足够忘记一个人。
最终,她还是追随而去了。
十五年的时间里,顾殊宁曾尝试着走出来,她资助了许多念不起书的女孩,出钱给温子妤的家乡修路,替温子妤照顾弟弟,还要打理公司。她没有在忙碌中忘记过去,心病反倒越来越严重,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就崩溃了,从此嗜酒如命。
她用生命悔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最后也算是与爱人相守,魂归圆满。
陆知乔捂着嘴,眼皮垂下来,越想越觉得后怕,但更让她震惊的是,素来对女性十分友好的温子龙,竟然出身于一个“扶弟魔家庭”。
姐姐都死光了,姐姐的女朋友还要照顾他,最后只剩他活下来,享受姐姐们奋斗得来的一切。
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陆知乔恨不能当场跟他绝交,只是凭着几年来的接触和了解,她觉得不能莽撞,一定有更复杂的原因在里面。
“你愧疚吗?”她问。
温子龙轻轻点头。
从前他被偏爱而没有意识,后来经历过失去,已经没有机会弥补。在感情层面,陆知乔遇到的问题与他一样,他是亲情,而她是爱情。
“那你走出来了吗?”她继续问。
温子龙倒酒,喝了一小口,低声道:“走出来了,但是不会忘记,我活着,想做点什么。”
当时他还在学校念书,每个月生活费上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还没出社会就有房有车,所有的一切,都是姐姐给他的。他不知道姐姐的工作是什么,问过很多次都被搪塞,直到后来,在意外的情况下得知实情,他大受打击,但并不是为姐姐的工作羞耻,而是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一个成年男人,有手有脚,无意识地吸了两个姐姐近二十年的血,还以为世界就是这样。
姐姐死后不久,父母也相继去世,世上只剩他一人,没劲透了。他想过自杀,付诸了行动,但没成功,他和顾殊宁共同痛苦,互相帮扶,就这么支撑着走过来。
现在,顾殊宁撑不下去了,他就继续往前走。
陆知乔默然凝视着他,心里蓦地觉出一丝苦涩。
这人热衷于做慈善,只帮助女孩子,平时言谈举止温柔有礼,很少见他有脾气,尤其对女性,处于一种无限包容但又保持着礼貌距离的状态。他甚至有些厌恶自己的性别。
不知真相前,陆知乔觉得他应该是直女心目中的完美男友,但此刻,她意识到这不过是创伤演变成病态的后遗症。
他把遇见的每一个女人,都当做了姐姐,发自内心去理解她们,尊重她们,但永远不想与她们发展出超过友情范围的亲密关系。
人类的感情何其复杂,但正是因为复杂,才能创造出灿烂的文明,构建起多元的社会。
一团馒头云缓慢飘过来,遮挡住太阳。窗外的天空短暂阴下来,不多会儿,那块云又缓缓飘走,太阳重新露出脸,光芒与热量依旧。
陆知乔微眯起眼,拿过酒瓶给自己杯里倒满,笑着举杯:“迟来的庆祝。”
温子龙也笑了,举杯跟她碰了碰。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她抿了口酒,放下杯子。
温子龙低下头,沉思片刻说:“找到我心里的症结的根源,直面它,接受它。”
“我的症结根源是对姐姐的亏欠和内疚,我告诉我自己,这个避不开,也会伴随我一生,所以我坦然接受。她如果还活着,一定不希望我消沉颓废,自我阉割,所以我好好生活,保重身体,多行善事,守住她们的财产。放下,不代表忘记。”
陆知乔心头微震,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仿佛行走在漆黑的山洞里,长久以来不见天日,只能摸索向前,而今,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隐约朦胧。
放下,不代表忘记?
“人的性格与成长环境息息相关,如果一个人曾经受过创伤,在没有治愈之前,他是无法去爱别人的。我现在只是放下,但还没有完全被治愈,对我来说这个可有可无,我不想爱别人,只想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活着,保重,行善,守护。”温子龙说完吃了点菜,眼里复又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他这辈子只能是一个人。
陆知乔隐隐感觉明白了什么,指尖下意识地点了点手机,看着屏幕亮起来,那人灿然的笑容映入她眼底,像此刻窗外洒落进来的阳光,温暖明亮。
人先自爱,而后爱人。
她爱过自己吗?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习惯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和需求,因为知道说出来会挨骂,会被批评为不懂事,久而久之,便向内自我消耗,同时也失去了安全感。
起先她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能行,于是用功念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没有用,不会被骂,却也不会得到重视,好像她这个样子是理所应当的。渐渐她开始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
她所处的环境,让她无法爱自己。
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她成为了不满一岁的小女孩的唯一依靠,因事故发生而感到罪恶的同时,又因自己突然变得重要而惶恐。她以为,爱就是像自己从小到大所见过的那样,给予吃喝,满足物质生活的条件。
她不懂得爱自己,也不明白如何爱女儿,更何况其他人。
所以,无法平衡亲情与爱情,无法平衡女儿和祁言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这是根本原因,但根本原因也有症结,症结的根源,就是她的过去,是她自己。
原来祁言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跟你挺像的……”陆知乔叹气。
以为温子龙会好奇,谁知他扬了扬眉,笑道:“早就看出来了。”
“嗯?”
“感觉你很压抑自己,大白话说就是‘有故事’。而且你把妞妞看得过分重要了,控制欲有点强。”
陆知乔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这人说中了她的心思,她无从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