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笑道:“有过一酒之交。”
佩玉握着怀柏的手,“我们要走了。”
“现在吗?我还想同你比试一番。”霁月摸摸身后长弓,她一见这人,便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之心,道:“天海秘境,等你。”
“好。”
相互拜别后,佩玉二人寻了由头,与余尺素分开,然后往合阳飞去。
合阳沈家以前曾盛极一时,如今却成一片废墟。
断壁残垣隐没在丛丛翠竹之中,要找出沈知水练刀之地并非易事。
怀柏站在连绵的坟丘前,几百座坟前只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合阳沈家四个大字。至于名姓寿数,都已无人记得。
谁年轻名动天下,谁富贵金玉满堂……都埋在了一抔黄土之下。
佩玉走了几步,弯下腰,将手按在浮土之上。
几十年过去,景象大变,但她仍借着蛛丝马迹找到昔日那片竹叶瞬移之处。
灵力往下探测,果然发现土下埋着一个乌木盒。
“江渚。”她喊了声,随后用灵力将浮土除去,双手捧起乌木盒,正欲打开时,怀柏却拦住了。
怀柏道:“我来。”
乌黑的木盒上刻着符咒,阻绝神识探测,怀柏微微皱眉,将盒打开一小条缝隙。
然后她忽地呆在了原处。
木盒中有一只蜃兽。蜃兽不是多么高级的妖兽,只能吐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雾气,让人看到幻影而已。
而怀柏在细细一条缝隙中,看见了她几百年来欲忘难忘的那个人。
她与鸣鸾初见,是江城血雾之中。
那人身着黑衣,头戴黑色帷帽,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脉脉含情,令人心折。
血雾中藏有玄魔,巨大的实力差距下,许多人深受重伤。
怀柏独木难支,闭目等死之时,鸣鸾站在她身前,挡下玄魔致命一击。
“道友,你为何来此?”
黑衣女子眼中含笑,朝她伸出手,“一起。”
一起对敌,一起练剑,一起除魔。
在之后,她们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
“江渚。”鸣鸾跪坐在船上,而怀柏将剑放在一旁,枕着她的腿而眠。
一叶孤舟行于江河,两畔是芦苇依依。星河明月落在河中,不知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鸣鸾慢慢地说:“你与我想象中,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你并没有真心喜爱这个人间。”
怀柏正想反驳,眼前一黑,鸣鸾将手轻轻放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为你会喜欢喝酒、喜欢赏花、醉心鸟语花香,可你却除了修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的声音嘶哑,似乎藏着特殊的感情,“你害怕同这个世间产生联系。”
怀柏微微攥紧了手。
这个世界,于她终究不是故乡。而且它只是一本书,这些人也不过是书中一个符号,有些连符号都没有。
她从心底还是觉得自己能够回去,正如穿来之时,某日睡去,又回到原来的世界,如若这样,对这里的东西抱有感情,最后还是徒增伤心。
一场幻梦,何必当真?
鸣鸾低低笑了声,一手依旧捂着她的眼,另一只手却缓缓往下移,顺着雪白如玉的颈,渐渐探入衣领之中。
怀柏的身子轻轻一颤,慢慢放松开,乖乖地任由她抚摸。
“原来你是这样寂寞的人……我竟才知道。”鸣鸾声音低沉,“原来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怀柏想要说话,但嘴唇却对上一处温软。
鸣鸾在她唇上浅浅点了下,而后道:“其实你并没有这么爱修炼,你想美酒佳肴、尘世贪欢,你在压抑着自己。”
怀柏感觉自己在她眼下无所遁形,心中略略有些恼羞成怒,打掉那只作乱的手,坐起身来,拢好散掉的衣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鸣鸾痴痴地说:“我想叫逝水西流,叫时光回转,叫一尊冷冰冰的玉像,变成一个鲜活的人。让她欢喜、让她开怀、让她爱上这个人间。”
怀柏听前两句,只觉这人狂妄,但听到后面时,面上却泛起薄红。
她在这个世界活了百年,每日勤加修炼,不敢松懈,但还是觉得茫然。有时她会想,自己真是想回去吗?在那个世界,她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人会记得她……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回去呢?
星夜朦胧,萤火游动。
对面之人款款微笑,眼中蕴含着绵绵情意。
在这一瞬间,怀柏顿时如梦初醒,好像终于拨开迷雾、看见青天,终于弄懂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彷徨。
她不是想回去,只是没有在这个人间,遇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遇到了,她便也爱上了这个温柔人世。
可她却没有想过,这么明月清风,将她拉出深渊的人,竟是早早沉在黑暗里,从内到外都开始腐烂。
“江渚?”
怀柏如梦初醒,刚想说什么,对上佩玉的眼睛,又怔了一瞬。
她心中苦笑,小徒弟的这双眼,和鸣鸾真是相像。
“里面有只蜃兽。”她将盒子完全打开,施法除去蜃气,将小家伙拎出来,准备带回守闲峰养着。
垂眸望去,乌木盒中放着三颗蜃影珠。
怀柏取出第一颗珠子,输入灵力。
佩玉抿紧唇,眉头不自觉皱起。
沈知水入魔前夕,留下的到底是什么?
第60章 前尘(2)
她们先看到的是一个练刀的小孩。
这时候沈知水也只有七八岁,在滂沱大雨中一招一式地练着刀,白衣下摆溅上点点黄泥,狼狈不堪。
沈夫人站在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招式稍有毫差,一道毫不留情的灵鞭便会扫来,沈知水的身子微微颤抖,最后支撑不住昏倒在雨水里,手里依旧死死地握着木刀。
沈夫人的目光稍稍松动,抱起他回到房中,转身让下人熬了碗姜汤,亲手喂给迷迷糊糊的小孩。
沈知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撒娇道:“娘亲。”
沈夫人摸了摸他的额头,松口气,柔声道:“嗯。”
“明日,我不想练刀……”
沈夫人面上温柔褪下,冷着脸走出房门。
翌日清晨,天未大亮,沈夫人就把沈知水唤至庭中,让他拿出木刀。
如是日复一日。
佩玉初时不懂沈夫人为何如此严苛,但看了会,渐渐明白过来。沈家只沈知水一嫡系,而沈父早早逝去,旁系对沈家家产虎视眈眈,沈母初嫁来时,也是柔弱美丽的女子,只是为母则刚,这么多年支撑着下来,不得不变成现在这副冷厉模样。
怀柏轻轻叹了口气,“可怜。”
佩玉悄悄地牵住了她的手。
沈知水是在一处小院练刀,从未看见外面事物,每日除却练刀、修炼再无其他。沈夫人忙着处理沈家事宜,时常匆匆离去,这时他会偷懒片刻,抬头望望四方的天空,或是走到围墙边,望着探出头的杏花微笑。
他似乎极爱那枝伸过来的簌簌春花,纵横的刀风把整个小院弄得乱七八糟,只有那枝花完好无损,默默地开放又凋零。
某日雨中练剑时,地上突然出现一大片鲜血。
沈知水呆呆摸了摸全身,没有摸到伤痕,最后才发现,血从他双腿之间涌出。
怀柏与佩玉对视一眼,心中皆有几分错愕。这般情景,分明是来了月事,沈知水居然是个女子!
但她从小被关在这一方小院,大抵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什么男女之别。
沈知水不知发生什么,继续挥刀,没一会就捂着肚子蹲下,茫茫然地停在雨中。她的脸色惨白,眼中十分懵懂,也许以为自己要死去,挣扎着起身走到杏花前,第一次抬手,轻轻摸了下。
花枝微抖,一朵雪白细小的花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她双手接过花,小心翼翼地捧着。
沈夫人回到小院,看见一地血水,马上明白发生什么,把沈知水收拾好。第一次带着她走出小院,进入祠堂。
她告诉沈知水,她是个女人,但也是沈家的嫡子。
沈夫人将不悔刀取出,第一次提及先夫早亡之事。
圣人庄长老柳引素来爱刀,早早听闻合阳沈家与太初天以刀出名,便发帖邀请二位家主,来东海切磋刀道。
彼时沈夫人已有身孕,沈父本想推脱,可合阳沈氏说来是世家,在圣人庄眼里也不值一哂。沈父怕得罪圣人庄,左右为难,好在沈夫人贤淑,道,夫君无需担心,族中之事有我操持,君无后顾之忧。
沈父道,夫人,我只是怕你辛苦。离开时,他留下了一句,“我会在吾儿出生前归来。”
这也是他留给沈夫人的最后一句话。
三人在海上切磋数日,打了个酣畅淋漓,相互结为好友。
百年前四海之主早被神秘人屠族,海中水族为争王权,时常争斗不休。
某日出海时,三人运气极差,竟遇上水族内斗,几军混战。天昏地暗中,盛鑫之与柳引侥幸逃出,沈父却不幸葬身鱼腹。
“娘亲,您是要我去找水族报仇吗?”
沈夫人摇摇头,摸了摸她的发顶,“水族千万,杀得尽吗?吾儿,这些年来我一直喂你改变声音的汤药,让你练改变身形的功法,你日后必须要以男人的身份生活下去,做沈家家主,振兴你爹的不悔刀。”
沈知水双手捧起不悔,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不要爱上男人,也不要爱上女人。”沈夫人眼中露出哀怜,“沈家娘都为你铺好了路,如果还是有人不服你,就打到让他们信服。知水,你要事事争第一,做到最强,才不会受别人的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