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长飞没想到李明卿说话如此干脆,反倒有些不自然起来,亦道:“在下知道郡主与那焦山是旧识,这样说也是人之常情。”
说罢看着沈孟:“沈公子怎么又会在此?”
李明卿看着沈孟,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对关长飞说道:“是我让沈大人陪我来西郊走一走的,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
关长飞一副他懂了的神色,沈孟点头。
李明卿继续道:“沈大人和关捕头竟是旧识。”
“没错,我和沈公——大人——认识的日子可不短。”
杯中的茶凉了,是适合入口的温度。
随后,李明卿听见沈孟解释道:“十三岁那年,我在西郊被人抢了钱袋,还是关捕头帮了我才没有让我流落街头。”
关长飞笑起来,颇为爽朗:“只是没想到,原来的小毛孩子也变成了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武侯了。”
“那为何关大哥至今依旧还在西郊衙门任总捕?”
李明卿侧目。
的确——
有些古怪——
依照朝中官吏的晋升律法,关长飞怎么可能一连六七年还在西郊衙门?
况且他当时拘捕焦山,难道风家没有提拔他?
除非——
半晌,关长飞放下手中的杯子,咧开嘴角,露出牙龈却不是真心实意的微笑,反而是深深的无奈。
“我得罪了人。”
五个字简洁明了。
李明卿了然,进一步问道:“你拘捕了我师兄,难道两广总督没有提携你吗?”
“就是在那之后。”
他叹了一声,四下里十分幽静,“我经两广总督提拔,到了京畿府。两位都是朝廷的人,京畿府那里会遇上什么事情,我就不多说了。”
沈孟垂眸,父亲曾经任职京畿府。
京畿府所辖为除了京都东南西北四郊以外的城中一片区域,天子脚下,京都之中多的是达官显贵,自然也很容易就得罪人。
“我刚到京畿府当值不久,就遇上一件事情。”他顿了顿,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起来。
“当年,礼部侍郎的儿子强抢民女也就算了,还杀了那姑娘全家,上面的人想着用个几百两银子把这个事情了了。”他咬牙切齿。
“最气人的是,那个官家少爷居然觉得四条人命加起来不值五百两银子,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去君再来,去得月楼为了粉头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我手下有个弟兄,看不过去,一刀把那小子给杀了。”
沈孟抬眸,最后说了两个字:“痛快!”
“痛快是痛快了,后来两广总督出面了之后我才没有因为那件事情被牵连,也就被打发回了西郊这边。”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苦笑,撑起了两腮的褶皱。
他看了一眼李明卿,不该说的话还是没有压住。
他说——“权贵当道,庶人百姓的悲苦,你们永远都体会不到。难道只允许权贵去欺压百姓,难道不允许百姓去讨个公道?这不公平!”
李明卿颔首。
的确不公平!
酒杯碰在一起,李明卿问道:“其实,我师兄焦山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了一个公道。”
“不。这不一样。”关长飞摇头,“虽然我被风家提拔过,也有过往来,但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在报恩而故意去为难他,从他出来的那天我就接到了——”
好像说到了不能说的东西,他随即话锋一转,接着道:“我知道他惨,婆娘走了,父亲疯了,孩子没了,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就行凶,况且他的儿子是溺水而死,他这样做是只能被论为报复。”
沈孟蹙眉:“换句话说,你觉得他这样的做法,不值。”
李明卿微微侧目。
她听见沈孟继续道:“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正义,那将我朝的律法置于何地?”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关长飞道,“我常常会想,虽然眼下律法严明,但是律法往往施行在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身上,大家看着上面的人吃得好,穿得好,还能胡作非为,也真的会觉得很不公平。”
三三两两地叙过,坛中的酒没有多少了。
不一会关长飞别了二人回了西郊衙门,沈孟和李明卿沿着华津口,缓缓地往云津池方向走过去。
“谢谢。”
沈孟开口。
两个人心照不宣,她刚刚在关长飞面前替沈孟撒了一个谎。
如同轻风划过平静的池面,池水微微荡出一丝波澜:“我刚刚帮你在关捕头面前撒谎,是因为我想要听见那个真的答案。”
“什么答案?”
她的脚步骤然顿住,转过身,眉尖微微蹙起:“我想知道沈大人和风棠的关系。”
风好像在一瞬间都静止了一般。
他在袖中的手握拳又松开,眼帘微垂,心上被一丝苦涩席卷。
明明相识多年。
也早就知道你聪慧如斯,只是觉得哪里——
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有关系,但我不能说。”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宛若不远处的云津池,池水再度恢复了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是她知道那个池子曾经夺走过一个四岁孩子的性命。
“沈大人对我师兄的案子了解多少?”
“大致——知道一些。”
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云津池里,她一身白衣,神情淡素,精致的眉眼与下颌,于这水边桥畔,乍一看总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幅笔力惊人的水墨。
他握着快雪,身姿俊挺,宛若一丛青竹。
“就是在这里,我师兄的儿子溺死在这里。”她看着自己脚下这个位置。
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如游丝一般,只要轻轻一拽,就断了——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多,该有的痕迹或许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是我想,我师兄这样做,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她是指焦山意图伤害风棠的事情。
“况且你应该已经猜到,官府也在派人在插手这件事情。所以我怀疑,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
“郡主,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她顿了一顿,池中有一只赤红色的锦鲤探出头来,在水面上荡漾出微微的波澜。
“因为我猜,你在保护风棠。”
沈孟抬眸,果然瞒不过她。
“沈大人身为朝中新贵,与风家来往甚少,并无过多的渊源。我能够想到的是,有人请你保护风棠,先不用着急回答我或者是否认。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甚至也有些小聪明,我只是希望你,沈大人,不要做错了事情,或者保护错了人。”
“年纪轻轻,武艺超群。”他声音很轻,重复着她的话。
眉尾微微一挑,语气有几分戏谑和得意,他问道,“所以郡主刚刚是在夸我吗?”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他神色虽然不羁,语气里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非要那样理解,我无话可说。”
李明卿拂袖转身欲走。
沈孟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来:“那郡主呢?郡主插手这案子,仅仅是因为焦山是你师兄吗?”
他不意外地看见她停住脚步。
李明卿低头看向自己的足尖,却看见盈盈的裙摆在柔风的吹动下荡出好看的弧度。
我想要什么?
她问自己。
七年前,如果不是先帝昏懦,如果没有那一帮奸佞之臣,她最尊敬的长辈,还有她最——
最在乎的人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了——
就像关长飞说的——
这不公平——
这些年,她所做的——
就是为了那样一个公平啊——
可是——
他们,那些已经离去的人——
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要的是风清气正的官场和海晏河清的天下啊——
垂下的睫毛竟有一丝颤抖,随之那颤抖越发地剧烈,她动了动唇角,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微微转过身,沈孟看见她眼角竟然噙了一滴泪。
握住快雪的手,抬起来,想要将那单薄的肩膀揽过来,最终却没有搭在她的肩头。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你以什么身份去拥住她?
如今站在她身后的这个人,不是沈云亭,只是沈孟。
“走吧。”她神色如常。
“哒——”
是枝叶被人踏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