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卿感觉自己忽然被人往后一拉,她回过头有些惊异,却见到沈孟用食指抵住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四下无人,寂静得能听见柳叶落下的声音,半晌,忽然有脚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清一色的黑衣黑斗笠,走到云瑶池边,对面一个玄色长衫的人摘下了斗笠。
李明卿与沈孟躲在暗处,一眼望过去。
那个女人身量修长,动作迅捷,虽然看着像个男子,整体的神色妆容却有几分妖异,周身上下仿佛围绕着一股杀气。
那红唇,格外夺目。
沈孟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似有异样。
李明卿微微转过脸,鼻尖距离他的下颌只有寸许。
两人隐约听见那帮人道:“属下见过红莲大人。”
那个被称作红莲的人,取出来一张纸,抛掷过去,被手下的人接住。
“画像上的人,处理掉。”
言简意赅,她伸出手,掸了掸斗笠上的灰尘,嘴角浮起一个幽冷的笑意。
待人走远之后,沈孟松开李明卿,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断垣后面出来。
沈孟垂眸,轻轻说道:“我送郡主回府吧。”
第一部分·11
回到沈宅,已经是入夜了,邱伯迎上来,取下他的披风,对他道:“公子,宋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下午了。”
“我知道了,邱伯,你去备一些点心和茶水送到书房来。”
沈孟望向远处,看见宋青山在园中的亭子里翻着一本《淮南子》。
他弯起唇:“宋先生,久等了啊!”
“你又来叫我什么先生!”宋青山蹙眉,苦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就是一个不得志的教书匠。”
沈孟了然。
昌平二十三年春的科举舞弊案,宋青山也无辜被牵连。
“我知道宋兄心里又不快,我想向宋兄打听一个人。”
“沈兄你但说无妨。”
“昌平二十三年,宋兄参加科举,你可认识一个叫做焦山的人?”
宋青山忽然沉默了,沉默良久后方道:“春试放榜,他是榜眼,我是探花。”
茶端上来了。
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仿佛在这滚水中又添了些许的生命力。
沈孟转而对邱伯道:“邱伯,窖中有一坛七年的老春,您去取了来吧。”
宋青山知道,扇子一合上,扇柄碰了碰茶壶,遂道:“你身上有很淡的酒气,显然是喝了一些薄酒的,我们以茶代酒就好了,不然一会你该醉了。”
“鼻子真灵。”
“我这个先生啊在教学生的闲暇之余还喜欢药理内经,望闻问切都不在话下,所以鼻子是灵得很。”
两个人会心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宋青山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倒已经释怀了。眼下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但是焦山他——”
“他怎么样?”
“我虽然只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其余的都是听人说的。他师从蕉鹿先生,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他还会铸剑,为先帝修复了赤霄,一技惊人,我记得当时左相欲把女儿下嫁于他,他都拒绝了,后来他娶了一个逃难到京都来的可怜姑娘,只是在科举舞弊一案之后,那姑娘竟然一走了之了。”
令人唏嘘。
真的恰好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
劳燕分飞。
世间有薄幸的男子,也从来不缺寡情的女人。
“他的发妻留下一个儿子,听说十分伶俐,只是后来也出了事情。”宋青山抿了一口茶,“沈兄,像你这样,一试即成的,少之又少。都说是寒窗十年,我为了那场考试准备了准备了十五年,我母亲病故我都没能为她扶灵抬棺。”
沈孟看着宋青山,身上的衣衫半新不旧,下巴上有青色的短须。
他脸上有笑意,那笑意里更多的是苦涩:“当年的榜眼和探花,后来一个是教书匠,一个是打铁匠。纵使他得先帝赏识又怎样?纵使我是王爷的门生又怎样?都是一样的落魄不得志。”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了正神色,坐直了身子,有几分拘谨道:“是我失言了。”
沈孟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沈兄你今天倒有些奇怪,怎么忽然问起焦山?”
“我听说——”沈孟转念一想,道,“官府最近在查他的事情。”
“他怎么了?”
“好像还是因为当年的案子。”
“你说的是哪一桩案子?是那个孩子溺死在云瑶池,还是他为了报仇砍伤了人?不过说到底,这可以当做是前后相接的一件事情。”
“大抵,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今天很巧,我在西郊遇上了以前认识的一个捕头,他抓了焦山,然后又放了。”
“焦山——他已经从京畿狱里出来了?”宋青山垂下眼帘,好像是在算着时间,“是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惊了路边的马,那马儿险些伤了人,关键在于,那个险些被他伤了的人,就是四年前与他儿子的死有关的人。”
“很像是巧合,又不像是巧合。”
宋青山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接着道:“我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感觉他是相当洒脱的人。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沈孟有一瞬间的失神。
人都是会变的。
那个清绝冰冷的面庞浮上眼前,自她们相识起,他就觉察到,她明明是个孩子,总是要事事做得得体。
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看到她灵动柔软,又有些狡黠的那一面。
可是如今再见的时候,她又宛然是另一副样子了。
冷静,沉稳,运筹帷幄。
听起来都是一般人想要的优点。
他却觉得这样的她,或许太累了。
那张脸上,鲜少有笑容。
反而从前喜欢蹙眉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沈兄?”
“嗯?宋兄你说到哪里了?”
“我说,当年焦山儿子那个案子的仵作,是我的同乡,有一次我们偶然遇见之后,还聊起来这个事情。”
沈孟沉吟半晌:“那还请宋兄明日帮我引荐引荐。”
宋青山一怔:“沈兄你要插手这件事?”
沈孟没有再解释,郑重点头。
夜风和煦,有一丝说不出的凉意匍匐在地上,他轻轻推开房门,房中点着两战灯台,灯台摇曳,忽然就变成了那张年轻的脸。
风一拂过来,烛台摇了摇,那张脸又不见了,只剩下一声叹息。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小弓和一盒短箭,箭头零落,上面的银灰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露出来白色的干蜡。
昔年的旧光景又浮上心头。
“明卿,你来。”
沈云亭将李明卿环在身前,她微微颔首。
“看见那边在动的那只小猫了吗?”
墙角有一抹黄色的影子闪过去:“嗯。”
“来,用力扣弦。”
“云亭,你别伤它。”
“谁说我要伤它了。”
沈孟的眼里都是狡黠,看见前厅过来了一个人,握住李明卿的手宛然松开,李明卿手里的箭矢脱出,迎面对着走进来的沈谦。
“吧嗒——”沈谦微微一避,一手握住了箭矢。
蜡做的箭头在他的掌心碎成了渣,他面上有几分薄怒:“云亭,回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沈云亭极不情愿,又不敢忤逆父亲。
一步三回头看着李明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琅琊王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沈云亭和李明卿,对沈谦道:“沈兄,你这个女儿可真的是古灵精怪。”
“怪我,没有好好管教她,整天跟着我在军营里,半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那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不可闻。
烛台一晃,好像九年就在这一晃之中过去。
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那个叫做沈云亭的孩子。
有的只是活在黑暗里的拘魂和现在的沈孟。
翌日傍晚,如昨夜约好的那般,宋青山把仵作王驰约到了平津口一家茶馆里。
“沈兄,这是我那位同乡,现在是西郊衙门的仵作,四年前焦小宁的案子就是他经手的。”
王驰看上去约莫三十有五,下颌宽大,面上无须,却长了一些皱纹,衣衫齐整,沈孟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
“沈大人,敝姓王,单名一个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