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抿唇,神色颇有不愿:“世人只知太上皇调遣的二十万北征军是为我朝精锐,实则不过避人耳目。”
“避人耳目?”
“打个比方说,北夷王攻打北境的时候手里不过两万人,你却对外号称五万人。”
蒙真的面色难看了些许。
“我朝派出了近二十万大军不假,但这不过是镇守在京城的部分残兵,南朝真正的精锐悉数南征,如今两广、西州的军队全部都在京城之中,人数甚众,收复北境,平定北夷,不在话下。”
李明卿微微侧目——光天化日的,这沈云亭居然在北夷大营里面吹牛啊?
座中的北夷使臣等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眉目渐渐舒展开——这吹牛竟然还有些用处?
沈孟继续道:“在北境已经收复的十郡当中,我们已经架设了带毒的□□,并于要道当中安放铁锥,北夷不是以骑兵为先吗?如此一来,这骑兵寸步难行,只能折损在路上了。”
李明卿薄唇浅扬,心想着不若帮沈孟一把,亦开口道:“北夷王还记得去岁被南楼擒获的北夷细作吗?论豢养刺客影卫,天下没有能够超过南楼的。自北夷败逃之后,你们的一举一动尽然在南楼的监视当中,北夷王可知道南楼布在樊城中的眼,在何处吗?”
蒙真清了清嗓子,神色略微有变。
沈孟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蹙眉感伤道:“可惜了……”
蒙真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南朝和北夷讲和,彼此之间亲如兄弟,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了。”
蒙真抚掌笑了起来:“对对对!用不上了——”
营帐当中北夷的部将亦笑了起来。
士兵鱼贯而入,端上来一只烤好的全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蒙真盯着那只羊,认真地看着沈孟:“为什么南朝与我北夷贸易往来,要压低马匹的价格?”
沈孟摇头:“南朝未曾压低马匹的价格,马价逐年高涨,许多北境的百姓买不起马匹,却又不忍拒绝你们的好意,不得已才稍微降低了价格,如今的马价与昌平年间相比,何止曾了一倍?”
蒙正看似对沈孟所言略为赞同,又问道:“本王命人向你们购买绸缎,却发现中间被人剪坏了,这你如何解释。”
沈孟牵起嘴角,心下了然:“此事早已经查清楚了,就是先前樊城的守将从中牟取了私利,所以才有了这般误会。再说——”他故意顿了顿,认真地看着蒙真,“北夷送来的马匹当中也有劣马,难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蒙真摆摆手:“当然不是我的安排。”
他挥挥手,便有北夷的厨子上来一刀一刀地从羊身上割下来外焦里嫩的香炙。
蒙真并未着急饮酒,反而端着酒杯,看着李明卿:“南楼为何扣了我北夷派往京都的使臣?”
李明卿微微蹙眉。
细作能说成使臣,也可见其有多么厚颜了。
她慢慢地用玉著夹起一块肉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方对蒙真道:“北夷每年派往京都的使臣少则三四百人,多则五六百人。上次被南楼扣押的人,触犯了京城律法,眼下已经在城外,带回来交给北夷处置。”
蒙真点头:“好。”
沈孟见此将天子国书呈上去:“北夷派兵攻打北境,于双方而言都是重创,西蜀新主继位,百废待兴,断不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最后八个字,仿佛戳中了蒙真的心一般。
蒙真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身边的臣下:“有道理。”
“皇上有意削减北夷的岁赐,不如大王将太上皇送还京都,皇上若是高兴,如旧赏赐,岂不两全?”
蒙真近乎大喜,却又反应过来:“可是你们的国书上并未写明要将你们的太上皇接回去。”
坐在末席中的李熠——面色蓦地一白。
按常理而言,既然国书上没有写明了要接自己回去,如何又要送呢?
沈孟挑眉:“吾皇思虑深远,若是在国书上写明了让北夷把太上皇送回京都,北夷便是奉命行事,又如何亲善相交?”
李明卿嘴角微微扬起,目光不无嘉许——她倒是巧舌如簧。
沈孟清了清嗓子:“如今大王分文未取,不贪财物,将太上皇送回京都,如此气节,必然名垂青史,万世传颂。”
李焕坐在朝晖殿中,听见张告之上表道:“皇上,上皇已经到了洛镇,按照礼制,应先派京玑卫和礼部的官员出城至洛镇相迎,文武百官至京都外城拜迎,再有皇上亲自谒见,并将上皇送至处所,方是合宜。”
李焕在奏章上落下一行朱批,大殿上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群臣等得有些焦灼之际,他方淡然道:“北境一战,劳民伤财,眼下自当厉行节俭,来人——”
众人正有些摸不清头脑之际,李焕继续道:“安排一辆马车,去将上皇接回来吧。”
张告之跪了下来:“皇上,这不合礼制……”
“礼制?”李焕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冰冷,犹似那北境的苦寒之冬,“朕尊兄长为太上皇,这还不合礼制吗?”
百官亦跪了下来:“请皇上三思。”
所有人屏声静气,以为皇上要大发雷霆之时,坐在盘龙椅上的人竟然淡淡地勾起唇角,从奏章中抽出一封信函,递给内官。
“你们自己看看。”
内官接过李焕的授意,将信函送到为首的老臣张告之手中,李焕噙着意思未明的笑意沉声道:“张大人可看到了?你们可看到了?礼制从简,是太上皇的意思,朕岂能违背?”
群臣愕然。
没有文武百官的朝拜,没有百姓的沿路迎接,没有任何仪仗,李熠身后紧跟着李明卿与沈孟,乘着一辆最为普通的马车,阔别数月之后终于又回到了京都城。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着一片平静的京都北门,只觉得满目悲凉。
李明卿远远望过去,看见人群之中站了一个华服宫妇,神情难抑,潸然泪下。
那宫妇走到马车旁,行了礼,颤着声音对着车内的人唤了一声:“夫君……”
京城南郊一座荒废的行宫南苑,迎来了它新的主人——太上皇李熠。
一去北境七日有余,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夏日的暑气在夜里未散尽,李明卿回到王府便匆匆去看了仍旧卧病在床的琅琊王。
昭瑜回到房中,帮着李明卿卸掉身上的钗环。
铜镜映着她清绝素净的面庞,多了几分憔悴的神色,昭瑜不由撇撇嘴道:“沈将军也真是的,临行前我还刻意托他,让他好生关照您……”
李明卿淡淡一笑:“昭瑜,我身上有些乏了。”
连日忧心,她确感身子不如从前。
昭瑜整理好了妆奁匣子道:“我帮郡主按一按身上,这样也能松泛些。”
她没有拒绝:“好。”
斜倚在榻上的人穿着一件月色的亵衣,柔和的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身侧,肩颈秀丽,宛若凝珠夺璨的白玉,露出一段皓腕,照入室内的月色落在她纤纤素手上,像在一寸一寸柔柔地吻着她的肌肤。
睡了片刻,她微微一动,觉察到有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睡眼朦胧,她看见一双宛若星河的美目正望着自己。
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那双眼睛。
不由诧异道:“你怎么在我房中?”
“自然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沈云亭眯起眼睛,眉眼弯弯,像只狐狸一般,目光落在桌上的药碗上,柔声劝慰道,“把药喝了吧。”
李明卿想起这药的滋味,想起她因沈云亭生死不明的事情不知给自己灌了多少碗,便有些不满。
她蹙蹙眉道:“药苦。”
沈孟眼里的柔情越发浓了起来,她端起药碗,轻轻饮了一小口,凑到李明卿的唇边。
窗外有倏忽的风吹过,将床上的幔帐吹得旖旎,药香缠绵口颊齿间。
沈云亭轻笑:“这般也苦吗?”
第三部分·20
京城战事已经了却了数日,天气亦愈发燥热了起来,整个京城从宫中乃至百姓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
修生养息了近十日,李明卿本欲归印解带,不再代父上朝,免去新帝的忌惮,却被新帝以战后多事,京中仍需有人主持大局为由不予应允。
“咳咳咳——”房中传来一两声轻咳,辗转病榻已有大半年的琅琊王今日陡然有了些许精神,此时正坐在书房中,微微抬头凝视着墙上的画像。
阴阳相隔数载,他本以为自己平静如许,不知为何心里又起了波澜。
“郡主,王爷醒了。”
见李明卿下朝回府,李叔便带着人迎上去。
她脚下的步子不禁轻快起来:“真的吗?”
“是真的,王爷今日精神好些了,现下正在书房之中。”
她来不及解下头上的朝冠,推门便进入了书房,有些嗔怒道:“父王,你才好些怎么就到书房当中来了?”
琅琊王神思略微恍惚。
这话竟然有些耳熟。
他看着眼前的人,目光又落在画像上。
从前的李明卿规矩恪礼,事事得体,他却注意到她方才进来是没有敲门,身上的官服未及换下。
“卿儿。”他轻轻咳了咳,“你方才的模样,很像你母亲。”
李明卿颔首:“先皇亦说我像母亲。”
琅琊王摇头:“不是这种像。”
他目光温润,仔细想来,他们虽是父女,李明卿却从无在他膝前撒娇哭闹的时日,在他一病数日之后,他亦知她做了什么。
或许从前,他有从未表露出来的希冀和严苛,都被年纪尚小的她察觉感知。
她已经做得够好了,越往上走,便要去承担更多的责任,便越是难以脱身。
“云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琅琊王点点头。
“父王,您若是想见她,她……”
“卿儿,若有一天,云亭罪臣之后的身份被皇上知道了,你会怎么办?”
一句话,像划破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个人的心头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眸子微微一沉,指尖轻轻用力,握住了白色的云锦袖口,沉声道:“沈光,已经死在了昭狱,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她觉得自己指尖微凉,轻轻伸出手,捧起了桌上的温热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