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29
翌日清晨,宫中传来消息,徐相因建言有功,被新帝嘉奖。
消息传到沈宅之中,已是午后。
傅九如常地取了茶点,到书房里与沈孟说话:“公子,听外面的人说,今日皇上又夸奖了徐相,还赐了徐相蟒袍。”
“嗯。”
“会不会是因为昨夜——昨夜——”
沈孟手里的书卷轻轻放下:“傅九,再去备一份茶点。”
“哎?”傅九不明所以,难道公子今日要会客吗?
可是为何不曾听公子提起?
傅九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厨房。
午后,昨夜下的雪融了七八成了,雪水顺着檐角滴下来,落在了房前的青石阶上,沈孟轻轻捻起香篆里的一点沉香,投入瑞兽铜炉中。
“将军若喜欢沉水香,我府中有一岭南上贡来的沉水香,即刻便让人送至府中。”徐振精干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沈孟站起来,微微拱手相让:“多谢相爷。”
“应该是本相谢将军才是,将军昨夜——”他适时环顾左右,沈孟颔首,命人上了茶,茶汤清澈,散发着隐逸的清香。
徐振压低声音道:“本以为将军出身行伍,没想到将军深得为官之道。”
“相爷谬赞了。”沈孟的神色仍旧淡然如水,倒令徐振有些侧目。
“许州之后,将军身受重伤,不知将军可有意入阁参政?”
沈孟轻轻端起桌上的茶碗,盖碗撇去茶汤上的浮沫:“我旧伤未愈,无心参与朝堂之事,只是有一句话奉劝相爷。”
徐振快慰地坐直起身子,他本以为沈孟帮自己是有所图,不料此人早已无心功名。
“将军请说!请说。”
“相爷有先知之能,经纬之才,治下有方,得当今重用。历来朝堂上党争不断,相爷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切不可与宵小之辈为伍。”
徐振的长眉扬了扬,面带狐疑之色:“宵小之辈?”
沈孟从书案上取下一本账册:“相爷进来与郭将军和皇上身边的江内官来往密切,郭将军自任京玑卫统领之后,玩弄权术,行贿受赂,已被人记录在册。”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
沈孟补充道:“相爷用了多长的时间爬到如今的位置上,何必为身边的人所累?”
“可是——这郭将军除了有些贪财之外,也没有其他——”
“有。”沈孟的指尖轻轻地击打在书案上,节奏鲜明,“保举私人,任人唯亲。如今平阳城的守将,就是郭将军的内侄。”
“这——”
“相爷侍奉在当今左右,应该知道皇上最为看重的,是兵权。像郭将军这等行事,迟早会触及皇上的逆鳞。同样的,相爷若想取信于皇上,不如帮皇上料理了此事。”
一席话,掷地有声。
徐振感慨之余,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那本账册。
沈孟将那本的蓝色的账册往徐振的方向推了推。
待人走后,沈孟唤了傅九过来:“傅九,你把这封密函派人暗中送到京畿府,交给京玑卫统领郭守信。”
不日之后,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李焕捻起其中的两本奏本,看着站在左首的郭守信道:“郭将军啊,有人参你行贿受赂,可有此事?”
郭守信面上一红一白,还未做出反应,李焕看向徐振:“御史台本是徐相的门客,徐相真是一心为了社稷,处处为朕着想。”
自此朝堂上两党之争风起云涌,已是后话。
一日散朝之后,郭守信伴御驾于御花园中赏景,忽见一群宫婢簇拥着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朝着这边盈盈走过来。
郭守信避之不及,正要告退离宫,李焕抬手,将人招至身侧:“郭卿不必告退。”
天香魅色天成,风情万种,端然不似官家贵胄的名门闺秀。
郭守信心下便明了——这是皇上新纳的贵嫔,也就是来自君再来的那个——那个——风尘女子。
闲逛了不多时,郭守信伴驾回到朝晖殿中,不由进言道:“皇上,宫中有规矩,不可纳风尘女子为妃……”
李焕面色陡然一变:“那是徐相的义女,何来风尘女子之说?”
郭守信蹙眉:“徐相将君再来掌柜天香纳为姬妾,又转而认为义女进献给皇上。!”
“此事你从何得知?”
郭守信一怔:“此事在京城之中已是人人皆知。”
李焕蹙眉,手中的御笔折成了两段:“你说什么!”
郭守信对着皇上跪了下来:“此事——乃——乃是徐相告诉微臣的,微臣以为此事本该秘而不宣,但是徐相——竟将此事在京中传扬出去,是在伤了龙颜。”
李焕握住手中的玉杯,对着地面狠狠地掷下去,殿内一片狼藉。
江内官向郭守信微微使了眼色,郭守信退出了殿内。
年关将至,京城不知下了多少场雪了。
暮色四合,冬天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傅九取了银骨炭,帮沈孟的案几上摆了新鲜的果盘,室内才多了几分生气。
他提笔,笔尖落在宣纸上,勾出素净遒劲的梅枝。
桌上的烛台焰火摇曳,有客到此。
果不其然,傅九轻轻上前来扣门:“公子,有客求见。”
他点点头,纸上才落了一朵红梅,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让她进来吧。”
来人身戴斗笠,一身简素的衣裳,掩不住婀娜的身段与幽香。
这冬日里的雪都染上了茉莉的香气。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容,在客座上坐下。
蘸着墨水的笔放在笔山上,沈孟缓缓抬起头,面色平静:“贵嫔娘娘。”
天香看着沈孟,目光流转,心中唏嘘却并未表露分毫,反而道:“今日在朝晖殿外听见了皇上与郭大人议事,皇上有意疏远徐相。”
“所以郭氏一家独大?”
“不,为了不让郭氏独大,皇上年后便要让郭将军领兵镇守北境。”
“明白了。”
天香望着沈孟:“还请将军务必要谋定而后动,切莫牵连到自身。”
“辛苦你了,此等小事你派人传音信便好,无须亲劳。”
“郡主曾经作了一副寒山红梅图,留在了君再来,天香认为,此物该归将军保管。”
寒山红梅图……
天香的目光落在了沈孟所作的红梅图上,世间许多事情,总是这般。
要么是有缘无分,有分无缘。
要么是有因无果,归于离散。
“多谢了。”
“将军客气了。”
窗外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小年夜,傅九和小词又站在院中挂灯笼,小词幽幽一叹:“本以为今年冬天,将军和郡主可以一起过年的,没想到——”
傅九看见沈孟远远走过来了,匆匆向小词递了个眼色。
小词讪讪地笑着转过身叫了一声“公子”。
沈孟点头,路过他们径直走向书房,身后传来两个轻快的声音。
“阿九,你看这满园的灯笼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
沈孟站在窗下,看着一边挂灯笼一边谈笑的两个人,心想到——
若是她回来了,看到这满园的红灯笼,许是会很开心吧?
嘴角的笑意淡如冬日里的晴日。
京城上下洋溢着年关里的喜庆,果然如天香所言,新岁初一,天子明升暗贬,将郭守信派往北境任职,镇守北境,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京城。
银灰色的披风披上肩头,傅九见此忙着过来帮沈孟理了理腰上的配饰:“公子,这年节里的咱们这是要出门去哪?”
“送礼。”铜镜里的人面容清冷,剑眉美目,却丝毫没有去送礼的喜气。
“送礼?”傅九诧异。
“嗯。”沈孟迎着飘落的细雪,声音沉静,“去给徐相送一份大礼。”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较从前不同,听到消息,徐振已经等在府中,听见门房来报,更是亲自出府相迎,嘘寒问暖:“连日大雪,将军的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相爷,已大愈了。”
“过了正月便可上朝了?”
“是。”
二人一边相互叙过,一边入了正厅,徐振知他前来,是有要事,遂屏退了左右。
“听闻郭将军即日已去往北境,戍守边境。”
徐振听此,摩拳擦掌,面上有难掩的喜色:“是啊!皇上这是明升暗贬,虽然京玑卫统领不是什么大官,但毕竟是京中的要职,总比去北境那种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方当个守城将要好得多。”
“相爷知道皇上为何突然派郭将军镇守北境吗?”
“因为上次参奏了他?”
“非也。”沈孟解释道,“若是皇上真的在意郭将军行贿受赂,自然会让刑部着手此事,何须等到现在才将人调离京城。”
徐振面色颇有不解,只得猜想道:“或许是郭将军近日有何言行举止不当之处,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君再来天香掌柜一事在京城闹得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