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徐相所纳姬妾,是什么人?”
车夫语气有些诧异:“这你都不知道吗?”
“老文头不妨告诉我吧!”
“这徐相的美妾,是君再来的掌柜天香。”
马车行至相府前缓缓停住,傅九放下脚蹬,对车里的人道:“公子,相府到了。”
府门森严如斯,门前坐卧着两头巨象,这府邸为新帝李焕所赐。
徐振此时左右拥着美人,座中皆是当朝新贵,在一片莺歌燕舞中,徐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两颊绯红。
“相爷,沈将军来了。”
徐振醉眼朦胧,清醒了几分:“沈将军?”
“就是皇上亲封的神威将军呀!”
座中哗然,不时传出来小声的议论:“徐相的面子可真是大呢!”
“听说这沈将军自打从许州回来之后,一直在养病。”
“可不是吗!据说一连两月不能下榻,如今已经是武功尽废,以后想要领兵打仗是不能了!”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他原本命人送邀帖,不过是不想拂了他神威将军府的面子,只是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他夜谏皇上之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沈孟此番前来,莫非是寻仇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招了管家上前来,低低耳语,却见坐在一侧如今手握兵权的京畿卫统领郭守信正看着自己。
“相爷这般,实在是有失风范。”
徐振的面色难看了几分,尴尬道:“将军何出此言?”
“依我看,相爷用不着在府外布下天罗地网来应对沈将军。”郭守信随手将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哈哈哈——本相并没——”
郭守信冷冷看着徐振:“他如今功力尽失,是个废人了。”
徐振摒开左右的舞姬歌女,身子微微向郭守信那侧倾过去,压低声音问道:“那么郭将军以为沈将军到此何为?”
郭守信抬手往酒碗里斟了一杯酒:“他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蠢到趁着相爷填房纳妾来扫相爷的兴。”
徐振若有所思,冲着管家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吧。”
话音刚落,相府正厅当中一片寂静,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远处,来人玉带明冠,一身玄色的披风,肩头落了几粒白雪,将之衬得宛若黑曜。
傅九将贺礼呈给相府的管家,徐振亲迎了上去:“沈将军大驾,真是令蓬荜生辉。”
主位之下的右首出空出来一座,徐振将沈孟引入座中,面上笑容得体。
送往迎来这样的官场礼节在座的众人都不陌生,不过是唱戏与看戏,久而久之都麻木了。
徐振感慨道:“当年沈将军一朝扬名,被上皇册封为武状元,同狩猎,赐宅邸,可谓是风光无两。”
众人随之附和。
沈孟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振继续道:“沈宅府宴,将军与严统领比箭,我亦在座中,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
沈孟微微点头:“当然。”
他端起了桌上的酒,举向徐振:“彼时徐相是座中宾,如今徐相为东道主,今非昔比。”
一番话说得徐振心中酣畅无比,一时间痛饮了两杯,不由抚掌将身旁的几名歌姬推往沈孟的座边:“去!尽心服侍好沈将军,本相重重有赏。”
这一群脂粉,带着一样的笑容,拥向沈孟,一口一个:“沈将军——”柔柔地唤着。
跟着沈孟跪坐在一侧的傅九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
这是要干什么呀这是——
这是要坏了我家将军的声名啊这是——
一双纤纤玉手,捻起桌上一块白玉团,递到沈孟嘴边:“将军,这白玉团可甜了——”
傅九蹙眉,心想道——我家公子才不会吃白玉团这样白腻腻的糕点!我家公子向来只吃芙蓉团——
沈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就着那双纤纤玉手上的茉莉玉扶香,轻轻咬了一口白玉团,点头赞道:“好吃。”
徐振亦笑了:“既然好吃,沈将军便多吃一点。若喜欢这个美人,本相便把这美人送给将军。”
“美人——倒不必了。”沈孟摇头,目光再度在那女子脸上流连,却说道:“沈孟不夺人所爱。”
徐振蹙眉,坚持道:“君子自然是要成人之美。沈将军要是喜欢,十个八个都没有问题。”
筵席正到了兴头上,门房那边的小厮家仆疾步赶来上报:“相爷,皇上来了。”
百官纷纷肃然起立,迎拜道:“参见皇上。”
“免。”李焕面带喜色,大步走进正厅之中,有些意外地看见了静立在侧的沈孟,欣然道:“沈将军也在此?”
“是。”声音微扬,沈孟微微颔首。
“沈将军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关怀,微臣已然无碍了。”
丝竹管弦之声相续,徐振看了看皇上的面色,笑道:“卑职不知皇上驾临,未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徐卿不过一享齐人之福,何罪之有?”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在主位一侧坐下。
李焕亦未言其他,稍坐不多时便回宫了,令人难以揣测其意,徐振心中虽有疑虑,却不便张口询问。
街道外面想起了打更的声音,众人已纷纷离席回府,沈孟轻轻作揖:“徐相是否在疑惑皇上今夜为何突然到此?”
徐振看向沈孟的目光不无狐疑,开释道:“皇上驾临臣子的府邸也非罕见之事,况且沈将军立宅之日,上皇也亲临沈宅。”
“可今日是相爷纳妾,堂堂天子,何须为臣子纳妾而亲临府邸?”
徐振面色一变,嘴角有些抖起来:“那——那——”
沈孟别道:“相爷,沈孟先告退了。”
徐振原地踱了几步,随即带着人追出了相府,至府门外好声询道:“以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将军不若把这齐人之福与了皇上,天下貌美独特的女子何其之多,徐相又何必非此人不可?”
徐振恍然大悟:“是是是——我这就吩咐人将天香送进宫中。”
“还有一事。”
徐振仰头:“还有?”
沈孟的声音清润:“天家最重颜面,徐相此举应该秘而不宣,不宜让其他人知道。”
马车消失在莹莹映雪的夜色当中,傅九想起今夜种种,尤其纳罕,马车靠近沈宅,路上亦无其他行人,傅九独自驾车,小声问道:“公子,你为何还要帮这个徐相啊?”
“帮?”
“方才徐相从府中追到车前,公子还为他解了疑虑。”
沈孟不动声色,马车在府门前停得稳当妥帖,雪已经停了,沈宅的门口点了两盏红色的风灯,像极了过年时挂着的红灯笼。
他嘴角扬起,眼里如幽深的暗影沉渊,深不见底,轻声道:“有些人天生愚钝却又心思险恶,是怎么都帮不了的。”
李焕方回到宫城之中,相府的车驾便到了永乐门外。
内官屏退了所有宫人,小声回禀道:“皇上,相府的车驾已经到了永乐门外了。”
自古以来的帝王,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于烟花柳巷之中,李焕懒懒抬头,昔时他身为恒王,尚未入主朝晖殿时,便知道君再来中有这么一号特殊的人物。
虽然不是绝色,却妙就妙在其特别。
内官一眼看透了李焕的疑虑,宽慰道:“皇上,人是徐相密送入宫的,并无其他人知晓,况且这京都之中的人都知道纳美妾的人是徐相。”
言下之意不过是——纵使花前月下,也不会留下狼藉的声名,流载史册。
李焕欣然起身,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即刻把人带进来。”
今夜雪大无月,沈宅中临着玉池的书房点亮着昏暗的烛火,时不时因一丝漏进来的寒风而左右摇曳。
桌上的红泥火炉上用瓦罐煨着汤药,沈孟听见檐下细细的响动,低声道:“进来吧。”
一个黑色颀长的身影与屋内廊柱的暗影合在一处,影站在那里,看着汤药翻了几滚,把瓦罐的盖子顶得突突地响,没有出声。
沈孟将手里的书卷紧握住:“仍旧没有消息吗?”
影顿了顿,半晌才道:“没有。”
她不再应声,直至瓦罐里的药汁被烧干了,影方从暗处走出来,顺手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来,放置一侧,却嗅到沈孟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不知要如何宽慰沈孟:“将军,病中不宜饮酒。”
“无妨。”沈孟摇头,“本就是废人了,又何必在乎?”
从李明卿不知所踪的那一日开始,每一天对沈孟来说,都是希望。
或许今日有人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或许今日她就回到了京都城,出现在沈宅外。
或许……
可每到午夜子时,她只能等来影的一句——没有。
每一天尽力地拥抱着希望,每一夜又被最惨痛的事实刺伤,当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口之时,也就不在乎所谓的痛楚了。
沉默比夜色还长。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既然没有消息,那便继续找。”
“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一天,我总归能够找到你。
最坏不过一个结果。
若真的等来了那个结果,她做完这几件事,便去黄泉之中,奈何桥上,三生石畔,忘川河边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