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情可待 第63章

  她透过玻璃窗看病房里的季长嵩,发现季长嵩睁着眼,似乎一直在看外面的她们。她问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医生说:“可以,一个一个进去,时间不能太久,病人还是需要静养。”

  季侑言答应了下来,而后办了手续,带了口罩、帽子和鞋套,在钟清钰出来之后,进去了。

  上一次这样和父亲面对着面,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季侑言推开门,迈进监护室,仿佛近乡情怯一般,腿脚酸软,呼吸发沉。

  她攥起五指,一步步地走近季长嵩,看着病床上那个憔悴虚弱的老人。和她记忆中那个父亲,一点都不一样了。他曾经乌黑的头发,已经半数变为花白。似乎,并不是她一直记着的那样严肃不可接近。

  季长嵩戴着呼吸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近。

  季侑言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身子。她张开口,却哽咽地发不出声。

  过去的种种不甘甚至是怨恨,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满腔的心酸和愧疚。

  病床上躺着的,确乎是那个小时候在床边给她讲过睡前故事的父亲,是那个在暴雨天背她淌过积水的父亲,是那个带她参加夏令营、带她旅行、带她见识过世界广阔的父亲啊……

  她曾经,是不是就在无知无觉中,永远地失去过他……

  她蹲下身子,平视着季长嵩,再次张口,终于含泪喊出了那一声久违的“爸爸……”。

  她忽然就想起来,曾经母亲和她说过,她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父亲,因为父亲下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她逗她。甚至她学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爸爸”。“爸爸”这个词,是季长嵩一次又一次哄她,亲自教着她学会的。

  季侑言埋下头,泪水打湿了她的手背。

  季长嵩颤了颤唇,闭上眼,有一滴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滑落于枕头上。

  季侑言止住了酸楚,吸了吸鼻子,冷静安季长嵩的心道:“爸爸,医生和我说你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安安心养病,妈妈有我照顾着,你别担心。”

  季长嵩静静看着她,好像有发出一声混沌的“嗯”声。

  季侑言勉强地露出了一个笑。

  父女间积了太久的陌生,以至于她不知道现在该和季长嵩说些什么。很多她想说的,她怕都是季长嵩不爱听的。

  也不急在这一时了。

  最后季侑言又捡着说了几句和母亲相关的,而后给季长嵩复述了一遍昨天到今天的新闻概要。

  从前他们家订报纸的,每天早上吃饭前,季长嵩总要先看看报纸,了解一下天下大事。

  护士提醒时间到了,季侑言站起身,和季长嵩道了声别离开。季长嵩久久地目送着她。

  傍晚钟清钰做了饭送来,四个人吃了饭后,钟清钰见季侑言眼睛发红,满身风尘与疲倦,让她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从前天彩排到今天,季侑言一直在高强度地工作和奔波,魏颐真也担心她撑不住,附和着劝她回去休息。

  季侑言考虑到现在父亲情况暂时稳定住了,家属休息室也有床可以休息,妥协答应让林悦陪着钟清钰,自己和魏颐真回去睡半夜过来换班。

  回去路上,季侑言用微信给林悦和魏颐真转了个大红包。魏颐真失笑,也没和她客气,点开收下了。

  她和季侑言通报今天的工作情况:“这次跨年演唱,大家是真的有被你惊艳到,所以热度是自己上去的,我们只稍微添了一点柴火。人设算是立起来了。”

  “《瑶华传》的那边的宣发也联系了,已经开始借势宣传了。”《瑶华传》是季侑言前两年拍的古偶,之前因为种种原因,屡次跳档,这次季侑言拿了视后,爆了一把,这个一直被压的存货才被翻了出来。

  季侑言想了想问:“我们最近上热搜会不会太频繁了?”

  这个问题,魏颐真也顾虑过的。但是没办法,之前没在计划之内的热搜,季侑言自己高调地上了,现在剧要播了,和片方合约内的宣传,你不做也得做。

  魏颐真坦白道:“现在评论下多数都是夸赞的声音,毕竟我们确实是有资本吹的。当然,确实免不了有部分人最近经常看见你在热搜上有点烦了,说你怕不是买了热搜包年。”

  “不过,你也别担心。”魏颐真胸有成竹道:“这些我都考虑到了,后面的宣传方向,我再和《人间有信》剧方联系一下,基本可以敲定下来了。到时候要官宣,就先送这些不满的人一个引线,把火烧起来,让他们宣泄一下。等烧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反转。这样宣传要的热度有了,反转后基于补偿心理,我们也能全身而退。”《人间有信》是季侑言综艺结束后要进组的新剧。

  “就是可能要委屈你被骂几天了。”魏颐真缓声道。

  黑黑红红,都是宣传手段,季侑言已经学会了接受。她揉了揉眉心,默许了,只是有言在先道:“不可以是绯闻的反转。”

  魏颐真不以为意道:“我能不知道吗?”她带着点揶揄道:“我知道,你现在绯闻只能和景琇炒了。”

  季侑言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切的笑。只是淡淡的,很快就又消散在了唇角。

  她再一次点开微信,看着她和景琇那个不长的通话时间出神。

  下午阿琇问她“陆放就真的只是你妈妈好朋友的儿子吗?”,说明阿琇显然查到了她和陆放不只是这样的关系,所以她一下子慌了神。为自己曾经的隐瞒抱歉,也为自己曾经的犹豫难堪。她不知道景琇究竟了解了多少,了解到的有没有误差。

  她和陆放认识很久了,陆放的父母是她父母的同事兼好友。从小时候开始,他们在父母就职的大学附属小学上学,他们经常结伴上下学,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同样的初中、高中直到大学。陆放喜欢她,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包括他们双方的父母。除了她自己。

  她不喜欢陆放,她从来都只把陆放当哥哥看的。可面对着他没有彻底挑明的、有分寸的示好,她暗示婉拒过,却没有狠下心让双方难堪。也许是她的态度,给了双方父母误会,他们觉得,兴许自己只是小女孩矜持或者心态没有转变过来,等交往一段时日了就会明白的,毕竟他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于是,她读研的那一年,陆放准备出国留学了,双方父母就商量着,两人先订个婚,定下来。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起来的,反正距离两人完成学业结婚还有时间。门当户对,金童玉女,佳偶天成,要珍惜的。所有人都这么劝她。

  她也曾经试图过说服自己,也许喜欢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很多人也都一辈子没有真地爱过一个人,也一样好好地过了一生;陆放各方面都很好,脾气也好,兴许他们在一起生活,真的也不会太差。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循规蹈矩、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她大概也可以的。

  可是,订婚的日子越接近,她越明白。她不可以,她做不到,她不甘心,她不愿意!所以她爆发了。

  等她遇见了景琇,爱上了景琇,明白了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爱情,才越来越明白,当年她没有放弃爱一个人的权利,是多么正确又幸运的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如果回答景琇不是,来不及解释清楚会加深误会;她如果说是,那便成了铁证如山的自欺欺人。在刚刚那样混乱紧急的时刻,她该怎么用三言两语解释给景琇听而不至于越说越错?

  她需要一个可以从容和景琇说话的时机。

  季侑言父母的小区到了,是一个封闭式的小区,魏颐真出示了业主卡才进去的。

  地段不算好,有点偏僻,和之前的房子差得有点远,和学校距离也远。季侑言奇怪父母怎么会买这里的房子。

  魏颐真听出了季侑言的不满意,帮忙解释道:“我接送阿姨的时候,和阿姨先聊过几句,也说过这个小区地段的问题。”

  她顿了顿说:“阿姨说,你……演电视剧以后,家里开始不时会有人上门询问,甚至要采访。街坊邻居也常背后说长道短,他们不堪其扰,就换房子了。”

  季侑言错愕,随即是翻涌的自责。她以为他们是真的不想和自己联系了才换的房子。她以为她绝口不提,就真的能抹去他们之间的联系,竟然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考虑过,她的成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去怎样的麻烦。

  她进到屋子里,站在玄关向内打量,一眼就看见了电视柜旁摆放着的全家福。有水汽漫上眼眶。

  魏颐真记得季侑言之前和她说过的那一句扎心的“有辱门风”,看季侑言和父母的相处,也猜出了他们一家人应该有过很深的隔阂。

  她劝慰季侑言道:“侑言,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有什么坐下来好好沟通。我看你爸妈,心里是有你的。”

  季侑言拿起相框,久久地凝视。

  魏颐真透露道:“我昨天睡的客房,其实好像是平日里你爸妈的书房。我借用桌子的时候,注意背后的书柜里有一本《北城钟声晚》的小说,还有几本时尚杂志和卷起来像海报的纸张,有本杂志我扫到封面是前段时间你刚拍的那本。”

  她指了指前面的房间继续道,“还有这个房间,你妈妈说是你的房间。你看,他们其实是有在期待着你回家的。”

  原来,是有盼着她回家的人啊,她不是真的无家可归的浮萍,死后也无处可去的孤魂。

  季侑言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了相框的玻璃上,像是他们全家人都湿了脸颊。

  她擦着相框上的泪,低声应魏颐真:“魏姐,我知道了,谢谢你。”

  魏颐真拍了拍季侑言的肩膀,温声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快去洗澡,洗完抓紧时间补个眠。我也去了。”

  季侑言点头。

  她推开父母给自己留的卧房,卧室内,陈设布局,与她当年的卧房几乎一样。甚至连那一面奖状墙,都被一张张搬了过来。

  季侑言慢慢地合上了门,踏入房间。她扫视过房间内的桌椅床被,一点点看过房间桌子上的摆件:她存了很久的小猪存钱罐,她参加夏令营亲手做的石膏像,她最常用的头戴式耳机……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气息。

  她摸过桌椅床被,没有一点灰,显然是常在打理的。

  为什么都这么骄傲,骄傲到谁都不肯先低头示好,骄傲到,就这样错过了一生。

  季侑言伫立着,心酸得发疼。

  半晌,她深吸了口气,有了决断。她转身进配套的卫生间洗了把脸,梳了头发,精神了一点。

  而后,她打开了微信询问景琇:“阿琇,方便视频吗?”

  等到她走回了书桌前坐下,就收到了景琇回复一个简单的:“嗯。”

  季侑言扣在桌面上的五指握了又松,按下了视频请求。

 

第73章

  视频请求后不过几秒, 景琇就接受了, 就像她一直等候着一般。

  视频里,景琇散着秀发, 穿着睡衣, 靠坐在床上,是洗过澡后准备休息的模样。

  她目视着镜头,神色很平静,光晕下, 甚至透着一点温柔。季侑言本是忐忑的心, 在她的注视下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阿琇,我影响你休息了吗?”季侑言轻声道。

  “没有。”景琇淡淡道。

  季侑言舔了舔唇说:“下午通话的时候我爸醒了, 所以我来不及回答你问我的问题。我怕我解释不清楚会加深你的误会。”

  “我知道。”景琇听不出情绪道,“叔叔还好吗?”

  “现在还好。”季侑言迟疑几秒,发自内心道:“阿琇,坦白说,我还是有些介意你私下调查了我这件事。但是, 我真心地感谢你。谢谢你及时地通知了我。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你,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件事,我该会有多自责,多难以承受。”

  景琇睫毛颤了颤,“当是我的将功赎罪吧。”

  “没有那么严重。”季侑言条件反射地替景琇维护。她反省自己,“我知道,追根究底是我的错, 如果我可以主动一点,你也不必这样为难。”

  “不论动机是什么,这件事,我承认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尊重。”景琇不是不肯认错的人。

  她的体贴,让季侑言鼻子发酸。“好,这件事算我们都有错,我们扯平了,翻过这一页好不好?”

  景琇看着她,没有说话。

  季侑言反应到自己的话让景琇误会了,忙解释道,“阿琇,我说的是对错翻页。”

  她切入了这通视频通话的重点:“阿琇,我不知道你调查到了多少,你应该能查到我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景琇沉了沉眸,没有隐瞒道:“嗯,我查到了。”

  “我查到了你家住哪里,父母名叫什么,从事什么职业。查到了你在哪里成长,就读什么学校,查到了你的光辉履历,还查到了你……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叫陆放的未婚夫。”最后一句话,景琇是哑着声说出的。她攥着被单的手微微用力。

  季侑言惊愕,第一反应就是,景琇查到的果然有问题。她急切否认道:“陆放他不是我未婚夫!”

  “资料显示你们订过婚了。周围人都是这么认同的。”景琇垂着眸,脸上的黯然显而易见。

  “那是他们以为的,以讹传讹。”季侑言又急又慌,“我和陆放虽然认识很多年,也真的论及过婚嫁,但是,我和他没有真的交往过,更没有真的订婚过。”

  景琇抬眸凝视着她,是倾听的姿态,含着一点期待的意味。

  季侑言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视线落在了那一整面的奖状墙上,组织起语言剖白自己道:“阿琇,就像你查到的那样,我出生于传统守旧的家庭,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从小,他们对我的期待就是我希望能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淑女,长大以后,继承家风,嫁一个门当户对、品貌端正的男人,过循规蹈矩,平淡安稳的日子。陆放,就是我父母相中的那个合适的男人。”

  景琇的眉头跟着她的讲述蹙起,是隐约的心疼。

  季侑言收回视线,看着景琇,带着点自嘲:“阿琇,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像你父母那样,开明温柔,尊重孩子的意愿。”

  “因为父母的关系,我和陆放从小认识,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他就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我。小时候,我父母为了培养气质,送我去学钢琴和美术,我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最后,真的爱上了音乐,享受其中。可是,从初中开始,有了升学压力,我父亲就停止了我的课外活动。那时候可能是叛逆期,他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越想做什么。所以我总和其他的同学偷摸着出去练琴,出去写生。为了更多的自由活动时间,陆放就做我的挡箭牌。他帮我打掩护,骗我爸是带我去自习,然后陪我出去玩。”

  “我一直把他当哥哥看待,从没有多想。但从高中开始,有人会起哄让我和他在一起了。一开始,他还会紧张地和我解释,到后来大学,他变成了默认,我开始知道他的意思了。可也许是因为我很早就和他声明过,我和他之间只有兄妹情谊,所以他从来不表白,只是有分寸地照顾着我,以至于我没有办法明明白白、彻彻底底地和他说清楚。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和陆放是交往关系的误会传到了双方父母的耳朵里,我母亲直接地问过我,我否认了,可他们好像没有真的相信,只当我是因为没有听从他们说的在大学毕业前不准谈恋爱的要求而不敢承认。”

  “你看是不是很可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父母之间就好像无法在同一频道沟通了。多数时候不沟通,一沟通,就容易真话当假话,假话当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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