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情可待 第64章

  她说的真话父母都当了假话,父母说的假话,她全当了真。所以上一世,他们死生不复相见。

  季侑言脸上有泪水无声地滑下,景琇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疼。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不同的形态,这一点都不可笑。”景琇柔声安慰。

  季侑言抚摸着屏幕上景琇温柔的面容,摸了一把眼泪继续道:“我读研究生那一年,陆放要出国留学了。我不知道两方父母怎么商量的,也不知道陆放怎么对我父母说的,他们就决定让我和陆放订婚了。他们询问我意见时,我立刻就炸了,那是我第一次那样大声和父母争执抗议。可是我争不赢他们。他们所有人都问我,我对陆放有什么不满意,陆放那么喜欢我,陆放有什么地方配不上我?什么都好,只是我不喜欢。可喜欢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缥缈又幼稚的词,根本就不构成理由。”

  “阿琇,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从小被束手束脚惯了,连挣扎都像是象征性的。挣脱不开了,我就习惯性地想要给自己找一点舒适,说服不了别人了,我就习惯性地说服自己。我说服自己,其实大家也不都是因为爱情才结合在一起的,可能喜不喜欢也真的不是那么重要,他们上一代人都能这么过来,不也好好的,我应该也可以的。又或许,我还是有可能慢慢喜欢上陆放的。于是我妥协答应订婚了。”

  景琇的心拧成了麻花,紧咬下唇。

  季侑言看出了她的难过,勉强开了个玩笑逗景琇:“现在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毕竟,你看,我都弯成了回形针。”

  可惜,她们谁也没有笑出来。景琇看着她笑得比哭还难看,一直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也落了下来,她抬手很快地擦去了。

  “可是,在订婚前,我去医院看望了一个朋友。她是我大学时候参加的校外音乐社团的好朋友,突然罹患重病,时日无多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和她断交很久了,因为我参加社团的那段时间里,做出了很多我父母觉得出格的事,包括逃课参加歌手赛、夜不归宿搞音乐,这些朋友,在我父母眼中是不务正业带坏我的人。那时候到了争取保研资格的关键期,所以我父亲明令禁止我不准再混在里面了。我争不过父母,就真的懦弱地远离了他们。”

  她每说自己一次“懦弱”,就像是在自己心上剜了一刀,也像在景琇心上剜了一刀。

  “我去看望她的那天,她让我给她唱了一首歌。她说很久没听我唱歌了,她以前不开心的时候,一听到我的歌声,就会忘记一切,我的歌,有治愈人的奇效。临走的时候,她问了我一句话,她说,一辈子很长也很短,你就真的甘心,一直这样听话地活下去吗?”侑言,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可惜。季侑言想起朋友那时苍白的脸和惋惜的语气,鼻子塞得像是要不通气了。

  景琇看着她哭,跟着她无声地泪流满面。

  “说完这句话后的不久,她就去世了。我去送她,同社团的朋友给了我一把吉他,说是她留给我的。我背着那把吉他回家,父亲看见吉他就想起我之前逃课的事,脸色一下子就发沉了。又是山雨欲来的架势,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了。”

  “做他们理想中的女儿,太累了。我的委曲求全,他们从来觉得理所应当。如果我明天就像那个朋友一样死了,那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有过什么能证明我作为我自己,真切活过了的东西吗?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天亮,一直这样问自己,越想越恐惧。我发现我好像要找不到我自己了。”

  “订婚前,我下定了决心,我不想做他们理想的女儿了,我想活出我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和他们沟通,不欢而散,最后,以我被逐出家门,断绝关系为结局。”季侑言直视着景琇,艰涩又诚恳道:“所以,我和陆放,真的什么都没有。阿琇,你相信我。”

  景琇伸手在屏幕上擦拭季侑言的泪水,可是,她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水珠越来越多。是她自己的眼泪。

  “我相信你。”景琇仰起头止住眼泪,沙哑回答道。“言言,我从来都愿意选择相信你,我也从来都愿意理解体谅你。只是你从前,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直认为,了解一个人,包括了解她的家庭,了解她的过往,只有真正的了解,才会有真正的理解。可季侑言却从来都像是一团雾,让她看得到却看不透。季侑言的欺瞒,曾经透支完了她的理解和信任。当她的不安全感压过了一切,她找不到继续说服自己无条件相信的底气了。

  季侑言吸气道:“阿琇,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过去的那些年里,我推诿含糊,没有向你坦白过这些。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介意。”

  景琇闻言呼吸沉了一些,她默了几秒,轻轻地问季侑言:“言言,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介意吗?”

  直击心扉,季侑言心跳像是停了一拍。她发现她不自觉地又在掩饰,又在为自己开脱了。不,她其实是知道的?她只是刻意忽略了,她假装麻木自己这不重要,景琇不介意,让自己好受一点。然后时间久了,好像就当真的了。

  “对不起……”

  “你知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对不起。”景琇温和又悲伤地看着她:“我刚了解你和父母的过去时,我很心疼;我刚知道陆放的存在时,我很受伤。”她的泪滴落在摄像头上,烫在季侑言的心上。

  “我有那么一刻,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走进过你的心。我觉得我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打开过你的心防、没有真的被你接纳过。”

  季侑言好想抱抱景琇。景琇的委屈,景琇的泪水让她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她做不到。

  她只能用言语仓惶地解释:“阿琇,我不是故意的。最开始,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赌着一口气,我记着父亲赶我出门时骂我辱没门风,让我绝口不提他们的话语。后来,我不敢提起,是因为……”她哽咽道:“是因为我越喜欢你,越知道你的勇敢、越了解你家庭的美满,我就越不安,越想把我所有不美好、不堪的东西都掩藏起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我害怕我我有一丝不够好的地方被你发现,都可能就会成为你不再喜欢我的开始,我……”

  她越自卑,她就想在景琇面前表现得越骄傲、越光鲜,装得越配得上景琇,好像这样,她就能多骗景琇喜欢她久一点。这样的话,她该如何开口告诉景琇。

  她还是说不出口。她张着口,泪流满面,却呜咽地发不出声。

  景琇无知无觉中咬破了下唇,满口的鲜血的铁锈味。

  她不舍得再为难季侑言了,带着浓浓的鼻音打断季侑言道:“我理解你。”

  她的指甲陷入了掌心,问季侑言:“言言,我知道你骄傲,你自尊心强,可是,我没有吗?”

  季侑言怔怔地看着她。景琇生来就像一只永远该高昂着脖颈的白天鹅,她的骄傲和自尊,季侑言比谁都更清楚。

  景琇吸了吸鼻子,涩声道:“言言,主动对我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可从前,我对你吝啬过吗?”

  季侑言不知道,每一次的主动,自己都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更不知道,她每一次的抗拒,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平复难过。

  将心比心。季侑言无颜应她。

  “对着别人,展示自己的伤口,揭露自己的不堪,对谁都不是容易的事。可我对你来说也只是那个别人吗?相爱的人,难道不是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人吗?”景琇问她。

  “我以前比赛时看着粉丝省吃俭用给我投票想送我出道时,崩溃地告诉过你,我之所以参加这个节目,根本不是为了出道,是我妈妈不同意我进娱乐圈,让我自力更生,先来体验一下这个圈子的压力我是不是真的能承受得住。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出道,却还是骗走了粉丝真心实意的支持。这是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可那时你问我了,我就告诉你了。当时,你觉得我卑鄙不堪吗?”

  季侑言摇头:“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我那时候看你哭,我只觉得心酸。”

  景琇眼眸漾了漾,又问:“那次我告诉你,我过去也不安迷茫、患得患失过,你觉得我的脆弱卑微难堪,破坏我的形象,破坏你对我的感情了吗?”

  季侑言哽了哽喉咙,内疚道:“不,我只想抱抱你,自责心疼得想死。”

  景琇露出了一点点让季侑言难过的笑。

  她转了方向,把手机放在了床背板上,靠着墙壁立着,而后,直立起了上半身,变成了一个跪坐的姿势。

  季侑言看见视频里,景琇纤长的十指交错扣在了睡衣的下摆上,而后,她腰肢一伸,小臂轻展,睡衣被掀了起来。

  景琇平坦紧实的小腹、不盈一握的腰肢,姣好圣洁的胴体出现在了季侑言的视线之中。

  丰胸细腰,细嫩光泽,白璧无瑕,第一次见到景琇隐藏在衣服之下的身体时,季侑言就被迷晕了眼,除了惊叹造物主的偏爱,还是惊叹。可如今,她看见了,景琇的身材、肌肤一如从前的完美,只是,仿佛是白玉碎裂出了一道裂痕,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景琇的腰间蜿蜒到文胸下,隐没其中。

  破坏了一切美感。

  巨大的痛楚袭来,季侑言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景琇受伤后的疤痕。曾经在指头上留下小小细痕都会耿耿于怀的爱美女孩,是用怎样的心理,接受了自己身上这道不完美的疤痕。

  景琇凝视着季侑言的神态,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尖在不自觉地发抖。

  她的表情,那样忐忑,又那样坦然,是完全把自己交出去了,任凭季侑言品论的信任姿态。

  她问季侑言:“丑吗?我觉得特别丑,每次洗澡的时候,都不敢细看。”

  季侑言心痛得像是破了一百个窟窿,沥沥地淌着血。她不敢想象,景琇曾经有多痛过。她摇头,颤着声回景琇道:“不丑,一点都不丑。”她含着泪,忍不住低下头,用虔诚的姿态,亲吻屏幕,就像能亲吻到景琇的身体、抚慰到她的那道伤疤。

  景琇只看见季侑言靠近了镜头,而后……

  屏幕发黑……

  “阿琇,我好疼啊……”她听见了季侑言的呜咽声。

  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

  “你抬头。”景琇找回了理智制止季侑言。

  季侑言听话地抬头,睫毛上挂着眼泪,无辜又无措。

  “有细菌,去洗漱。”景琇又感动又好笑,后面本来要说的话暂时被季侑言堵回了嗓子眼。

  这什么傻气又可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季汪汪无辜:可爱不是我的错呀。

第74章

  本来好好的谈话气氛, 被季侑言突如其来的傻气闹得荡然无存。季侑言听到景琇的叮嘱, 不好意思地捂住嘴,放下手机小跑去卫生间洗漱。

  很快她回来了, 嘴唇红艳润泽, 小声辩解道:“我想亲亲它。看着好疼……”她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景琇心暖。她双手环抱在腹间,半挡住了伤疤,温声道:“已经过去了。”其实,再疼, 也没有当时她的心疼。

  季侑言看到景琇环抱着的姿势, 忽然紧张道:“阿琇,你冷不冷啊?”

  景琇冷不丁地被她这么一问, 再看看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接近赤裸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羞意。

  她没有回答季侑言的问话,径直伸手去取被单上的睡衣。她先把两只手臂伸进袖子里,而后伸展着腰肢,把头套进去。

  季侑言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里景琇线条优美的身体, 不合时宜地吞咽了一下。就在所有的一切都要隐没于衣服之下时,季侑言好奇问她道:“阿琇, 上面纹的英文是什么?”

  景琇伤疤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行细小的黑色纹身,季侑言看不清楚。

  景琇穿好衣服,下意识地随着季侑言的问话,抚上自己肋间纹身所在处。“第一个字母是F。”她淡淡道。

  季侑言脑海里浮现过许多个单词。

  纹身是分手后一年景琇情绪不佳时,朋友建议她去的。

  “设计的时候, 和纹身师说好纹的是‘forget’。”

  忘记什么,不言而喻。季侑言咬唇。

  “躺下的时候,我后悔了。”如果真的能够忘记,又何必把“忘记”纹在身上变成铭记。

  不过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景琇指尖微蜷,“最后,我纹了forgive。”

  她垂眸,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可惜,你看,这两个词,我最后都没有做好。”

  是原谅啊。季侑言眼里又有水光隐现了。“不是的,阿琇,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她庆幸景琇没有完全做好,如果景琇都做到了,那现在依旧困在原地不舍得走的自己该何去何从。可她又心疼,心疼上一世到最后,依旧没有做好,却永远等不到了自己的景琇。

  景琇不置可否。她沉了一点心思,按着那道疤,转回了刚刚被季侑言动作打断了的话题上:“言言。”

  季侑言眼神温软地聆听着景琇的下文。

  “就像我给你看我身上最丑陋的疤痕,我也觉得难堪,忐忑,甚至害怕你觉得我的身体不再完美了。可是,我选择相信你。同样的,言言,如果你把你的伤口暴露给我,而我无法舔舐你的伤口,反而嫌弃它的丑陋,那像我这样的恋人,你也不必留恋。因为不值得。”

  “你对我连这样的信任没有,是我做得不够好,给你的安全感不够吗?”

  季侑言垂下头,涩涩道:“不是的,阿琇,是我自己的问题。阿琇,我……”她握着手机的五指收紧,继续了下去:“我当年被父母赶出家门,仿佛世界观崩塌了。而后,那个阴影就好像再也挥不去了。”

  她眼眸湿漉漉的: “我那时候觉得孤身北上,有一种自己被全世界拒之门外的感觉。我突然发现,从小在书本上学习到的,所谓父母的爱是无私的、伟大的,其实并不完全是真的。我是他们理想中的女儿样子,他们就爱我,我不是他们理想中的样子了,他们就可以无情地赶我走。我意识到,原来连天生血脉相连的父母的爱,都是有条件,都是可以随时收回的。我的自我保护机制,好像让我在潜意识中,再也没有办法去全身心地信赖依靠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还会有人可以完全地接纳我,爱我的所有样子,包括我和她想象不同的、不完美的那一面。我……太害怕再一次被抛弃了 。”

  景琇听她说着她的害怕,看她红着眼睛的难过样子,心痛难忍。

  季侑言却在这时候挤出了一抹笑,直视着她温柔道:“可我现在相信你了。阿琇,我信你了。连曾经那样不堪的我,你都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足够说明,你是真的,爱惨了我是不是?”

  景琇张了张嘴,突然发不出声了。虽然看着季侑言有了神采的样子她心底里也欢喜,虽然季侑言得出的结论,她确实没有办法反驳,但是,很想关视频终止通话是怎么回事。

  半晌,景琇别开眼,艰难道:“你说的对。”

  季侑言彻底破涕为笑,景琇克制住羞意,直视季侑言道:“可是言言,爱情里面不是有爱就够了。相爱容易,相处不易。我承认,我以前也不够坦诚,自以为我可以包容一切,结果却导致了我们之间的问题越积越多。”

  “我们的相处方式有问题。我甚至觉得,就是我过去的过于隐忍,才纵容了你的不沟通。如果我们不能改变相处方式,我们就永远不可能是合适彼此的人。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了,也不想再像现在这样,我逼你一点,你和我说一点。永远的主动者,我做不到了。”

  季侑言柔情似水,承诺道:“那我来做。阿琇,这一次,换我主动好不好?”

  景琇羽睫轻扇,是动摇的神色。

  “换我来追你好不好?”季侑言循循善诱。

  景琇垂下脖颈,几秒后,幽幽道:“你不是已经在追了吗?”声音柔柔的,像一根羽毛轻挠过季侑言的心。

  季侑言整个人像一下子被点亮了,舔唇试探道:“那……那你看到我的诚意和改变了吗?”

  景琇几不可闻地应了她一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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