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她也只敢在君琂面前任性,出了殿门就会挺直胸膛,不会露出一丝怯意,她还是那个从容有度的皇帝。
君琂见她颓然,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件事是碧澜私自所为,还是太后做局,她也不知,但卫长宁赐死两名太医,又怏怏不乐,多半是后者。
不过,谁做局,她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她的阿齐又不开心了。
最后一根稻草弯折后,碧澜以死相迫,也用自己的性命,来告诉卫长宁,她说的都是真的,企图让这件事变作真,企图离间帝后。
“阿齐。”君琂轻声唤她。
卫长宁不情不愿地抬首,君琂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抚上她的耳垂,轻轻捏了捏,微笑道:“勿要泄气。”
“我没有泄气,就只是难过,若我没有让沈从安去探脉,不知晓有人改脉案,不知晓那两名太医会针对你,事情就真的无法收拾,我起初只是猜测,后她去了,我让人拿下太医,才明白始末。”
她语气低沉,让君琂不大适应,道:“你处置得很好,不用难过的,你曾说为我遮风挡雨,现在你真的做到了。”
卫长宁眸色转为坚定,看向君琂:“先生居于后宫,让那些人忘了,你曾丞相,先生不能再只居于后宫……”
她有些烦躁,在殿内走来走去,见她释然,君琂就放心了,欲去偏殿去看看孩子。
君琂要走,卫长宁就跟上,“又去看他?”算算生下来大半月,她一面都没有见过,太后生病,她也无暇去看。
卫长宁要跟着,君琂不让,道:“你回太极殿,晚间还要替太后守灵,午后得空歇会,注意身体。”
“我晓得,就看一眼。”卫长宁不走,孩子养在太极殿,外人多半以为她二人会立为储君,既然他们这样猜测,就让这出戏好好演下去。
孩子从娘胎里就不足,又不能喂药,怎看都觉得蔫巴巴地,卫长宁看过一眼,就嫌弃道:“他……”
顿了顿,卫长宁说不出口了,趁着乳母转头的时候,凑到君琂耳畔,道:“好丑,你天天看着,不觉难受?”
话里意思就是,你看我多好看,天天为这个蔫巴巴地丑孩子抛弃我,值得吗?
皇帝最近多了个自恋的毛病。君琂不想去给她治,伸手想去抱孩子,卫长宁拉着不让,道:“乳母带着,你回永安宫,晚些时候,那些大长公主会来拜祭的。”
君琂沉默,卫长宁又添一句:“太丑……”
方说两句话,就被君琂捂住嘴,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漆黑分明,显着极为无辜,她眨眨眼后,趁机舔了舔君琂的手心。
君琂只想让她不要再说了,手心被她舔得发痒,忙撤回,将被舔的手背在身后,正色道:“快回去吧。”
卫长宁失望了,舌尖动了动,舔上自己的唇角,不乐意道:“那我回去了。”
皇帝走后,君琂也没有多待,吩咐宫人照看好小郡王,留下林璇,自己回永安宫。
偌大宫廷,只有帝后两人,说不尽的轻松,皇帝也喘过一口气,眼下渤海与消减赋税的事情提上议程,去岁登基因国库空虚,未曾大赦,今岁当选择几处贫困之地消减赋税,减轻百姓重担。
此话一提后,朝臣奏疏如雪花般飘进太极殿,大多数人不赞成,千篇一律的谏言,皇帝翻了几本就看不下去了,本就为民,这些人只顾自己利益。
她不再看了,这些人平时里没有注意,这个时候不打紧的话说这么多,翻过吏部去岁送来的考核,想着将那些不听话的人调走,多用些贤才之人。
皇权收拢后,她就不用再担心下面的人会不听话,她拟了分策略,自己看后,就置于案上,待太后丧事结束后,就去与先生商议。
一日繁忙后,在天黑入夜时,去永安宫。
后宫事务初次接手,都是些琐事,君琂在永安宫时也处置这些,卫长宁到后,翻开账目,道:“这些让林璇去处理就好,先生不用管这些。”
“晚些时候交于林璇,我先打理,不碍事。”君琂站起身子,让人将这些账目搬回长秋宫,一面道:“朝堂如何?”
“减税之事,朝臣不同意,我再周旋一二,待太后丧事后,我打算清洗一波,让那些不听话的都离开长安城,不办事,就晓得添乱。”卫长宁道。
这些事,君琂也有想法,减税本就是触及某些朝臣的利益,不悦也在常理之中,只是这时,皇城初次因大事与朝臣周旋,必要将政策推及下去,否则皇权受损,后面朝臣就会轻视皇帝,造成先帝那样的局面。
她道:“你可有想法,我近日也想到这些,拟了些策略,你有空看看。”
君琂从案头抽出数页纸,递于卫长宁,特地添一句:“明日去太极殿再看,入夜后就不要再想着繁杂的事,让自己轻松些。”
之前,君琂总怨怪卫长宁偷懒,能不管的事就不管,现在,总担心她将自己身子熬坏了,日日熬夜,她看见都有数次,劝不动,也只好陪着。
卫长宁微笑,余光瞄了一眼,就不看了,自己收好,明日带去太极殿。
她笑问:“先生在朝多年,若要大动干戈,可有人顶的上?”
“去岁科考,你将人丢到翰林院,都是些有才的能人。”君琂顺口道,卫长宁问,她自然就据实以答。
提及去岁科考,卫长宁眼中冷了冷,眼看着就要不高兴,君琂忙去安抚,揉揉她的鬓发,道:“不许意气用事,她是臣,你是天子,为何在意呢?”
“谁让你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心血。”卫长宁嘀咕一句,看到案上的策略,心中松了口气,道:“我听先生的。”
一句话委屈得不行。君琂失笑,顺着去揉揉受气包的脸颊,笑道:“你是天子,胸怀宽广,容纳万民。”
“朕可容纳万民,容纳不了觊觎先生的人。”卫长宁眉峰微挑,底气很足,拿开君琂的手,反在她下颚处捏了捏。
君琂怕痒,就躲开来,卫长宁缠上她了,君琂只好妥协,由着她触摸,“陛下又任性了,你如何想的?”
卫长宁正色道:“皇后都已拟好策略,朕自当遵从。”
君琂开怀,缠绵了多年的爱意,更多的是数不尽的欢喜,卫长宁重情,对太后有着愧疚,也有难过,更多的是无奈,她道:“陛下当也有想法,可愿说与妾身听来?”
“不说,朕自有决策,先生的爱徒,说来也是朕的爱徒,当多看一眼,只要她安分,不再觊觎先生,朕大可不计往事。”
皇帝首次大度,惹得君琂发笑,尤其是她罕见自信的模样,更明媚动人,她还没说话,卫长宁就捧着她的脸,霸道地开口:“先生是我的,旁人一眼也不行。”
君琂被迫直视她,眼下不能亲密,不然卫长宁早就亲了,她握着她的手:“那你是谁的?”
“我、我自然是君琂的。”卫长宁方没有反应过来,幸好聪明,喜滋滋地看着君琂。
“你方才不是这个意思,改口的。”君琂逗她,也学会歪缠。
卫长宁不晓得她在逗弄自己,急道:“我没有改口、本来就是如此,我是先生的,我自洁,不会看别人一眼的。”
君琂见她紧张,就不忍再说下去,看向卫长宁的视线十分温和,认真道:“我信你。”
卫长宁雀跃,眸色带着浓重的神情,令君琂不忍,对上卫长宁神情的眸子:“我是你的,那你为何总在意旁人,你信我,就该大气些。”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王瑜,你真是好耐心。”卫长宁不满。
“我怎地是为王瑜,你又误解我的意思。”君琂哑然,不知该怎么去解释,就霸道的皇帝,道理亦然说不通了。
她沉默下来,不去劝了,任其自然。半晌后,卫长宁看着她,道:“我没有误会,就是心里不舒服罢了,你离开三年,教授王瑜,相处时间比我都多。”
道理,皇帝都懂,就只是心里不舒服,这也让君琂无奈,伸手去摸她的心口处,“你整日都不舒服,都找借口。”
君琂主动,卫长宁就握着她的手,隔着衣袍深深贴近,认真道:“先生可能感觉到?”
“什么?”君琂一怔,不明白,眼中满是疑惑。
卫长宁一笑,道:“我这里都是先生,也只是先生,没有什么劳什子学生,亦没有牵挂的小孩子。”
这话听似神情吐露,君琂感到的却是满满的控诉,控诉她不该挂念王瑜、控诉她不该为着小郡王而将她放在一旁。
掌心下明明是衣袍,她迷惑间似是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豁然开朗,盛满浓浓的欢喜,没有外露,收回自己的手,侧身望着它处。
她一侧身,卫长宁就看到通红的耳垂,肯定又是烫的,她亦跟着欢喜,先生这般爱害羞,也很可爱的。
可爱的君琂,回过神来,就将皇帝赶去灵堂,训道:“油嘴滑舌。”
皇帝必然又看了什么话本子,以前的她,单纯而诚挚,哪儿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说好听的,她想着改日去太极殿看看,暗格里是不是又藏了新物。
不知君琂想法的卫长宁,仍旧暗自窃喜,去灵堂时也格外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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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苑之事,已在化解中,随着蒋怀为相后,递于皇帝案上的琐事奏疏少了许多,皇帝为着太后陵寝之事,而在思考中。
观太后之意,多年爱意转为恨,依她看,两相生厌,怕是不愿与先帝梓宫合葬,当初也未曾多想,就按照规矩,在先帝梓宫旁留了太后的位置。
眼下,她犯难了。
若是不与先帝合葬,御史又来搅和,她思来想去,去问蒋怀。
蒋怀因碧澜之事,心存愧疚,这件事不管始作俑者是太后还是她,都意在诬陷皇后,好在帝后大度,将此事压下,他也大松一口气。
朝会后被皇帝特地留下,他心中还有些紧张,一听是为太后陵寝之事,他未曾顾及这些,皇帝百忙之中,还能想到细致之处,不得不叹服,道:“太后与先帝早年恩爱,后丢弃陛下,太后愈发与先帝疏远,情之初,两人也有美好的过往,不如回到起初。”
卫长宁明白了,多少夫妻,早些年恩爱如蜜,后因琐事而疏远,再也无法契合。蒋怀道明过往,她听后,道:“那就依舅父之意。”
蒋怀见无大事,就俯身退出去。
她一走,卫长宁心中多一想法,是否也该想着规划她的帝王陵寝,到时也当与先生在一起的。大唐皇陵都在一处,她翻过地图后,心中起了计量。
生同衾死同穴,才是恩爱如初。
皇帝在捣鼓陵寝之事,皇后在长秋宫中养孩子。孩子太过弱小,实在太过难养,沈从安也跟着白了头发,若非帝后压着,他早就拎着衣箱走人了。
君骁成亲之事,太后故去,等丧事完毕后,君骁带着新妇入宫拜见。
宫中照着规矩,都是肃穆清冷之色,夫妻二人入宫也着一身素服,行礼后就在一旁坐下,君琂方从孩子处归来,见到两人时,仍着一身月蓝色的常服,端庄而不失雅致。
皇帝近日白日里忙于政事鲜少过来,君琂将宫中事交于林璇,自己日日围着孩子转,既将人接入长秋宫,总要认真些。
君骁入朝后,因之皇后的缘故,皇帝高看一眼,众人也明白这些,跟着礼待君骁,这些时日,他在朝上如鱼得水。
君琂问了几句朝上可有为难之事,君骁如沐春风,笑着摇首。
见他这般,君琂就明白定是没有,皇帝爱屋及乌,怕是不会让人为难他,就嘱咐道:“陛下心意,当知晓,勿要辜负她,戒骄戒躁。”
“侄儿晓得。”君骁笑着回应。
君琂将目光落在君骁身旁新妇周宁身上,道:“阿宁祖上是商人?”
周宁周身一震,紧张起来,回道:“祖上是过海经商的,到了父亲这一辈,就转来陆地。”
海运与陆地不同,君琂管理过商铺,个中技巧,不如卫长宁,但海上它国转来的商物,比陆地更为不易,因此,价格总要高些。
但海上风浪无数,出海的商人不多,渤海那处大多人还是选择跟船出海,高昂的利润,总是引诱人去争取。
皇帝这些时日在关注渤海一事,翻阅许多地理风俗书籍,君琂也跟着看了一些,就道:“渤海处造船的利润,也高昂?”
周宁懂得不多,只道:“造船由朝廷把关,并无人敢私自去研制,且就算研制出更为安全的船只,也被朝廷揽用,百姓并无益处。”
君琂道:“这些年渤海处战船并无改进。”
周宁接话:“殿下有所不知,朝廷揽用后,并不给银子,久而久之,百姓就断了这个想法,朝廷也就无法揽用。”
君琂明白了,未曾显露,就道:“你懂得也很多。”
皇后言语清和,周宁仍旧有些害怕,低声道:“父亲与朝廷打过交道,耳濡目染,就知晓些许,这些时日随婆母出去赴宴时,识得工部侍郎的母亲,她也出自渤海,她懂得更多些。”
君骁成亲后,又得皇帝赏识,姑母是皇后,人人都会抬举,春日里多有牡丹宴,周宁去各府赴宴,结交不少世家夫人,识得容湛母亲也不稀奇。
她提醒,君琂道:“那你可曾知晓朝廷并无规定,百姓研制出船只,就会被朝廷无偿征用,你今日说出这番话,是想作什么?”
周宁慌了,忙从座位上起身,叩首道:“我、我不知晓朝廷无此规定……”
一旁的君骁站起来,跟着跪下,道:“姑母息怒,阿宁口不择言,不懂规矩,您不要与她计较。”
君琂沉思,凝视周宁苍白的神色,道:“先回府,哪里都不要去。”
周宁颤颤惊惊地随着君骁离去。君琂立即命人召来容湛,渤海那处的事宜,她鲜少过问,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