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傍晚时分,外头忽然落起雨来。雨声潺潺,细密绵延,天色便比寻常昏暗得愈发快。因了这场雨,酒楼里头喝酒吃饭的人也随之多起来。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喧闹得很。
华以沫靠在床榻之上,歪着头,唇边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外多是来往的脚步声,华以沫本没有注意,耳边突然落了些细碎的言语,其中几句话却引得华以沫凝神听去。
“城西的秦爷被发现死在临石城的护城河里了,你可听说了么?”一个低沉的声音略带惊奇道。
“啊?这可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两个时辰前的事,闹得可厉害了。前几天秦爷府上被仇家灭门的事你总知晓罢?全府上下几十口人无一人生还,几乎算得上是被血洗,连关在地牢本要卖给玉苑坊的那些姑娘也没有人幸免。当时听说没寻见秦爷的尸首,大家都以为逃了,没想到竟然也死了,啧啧。”
“看来秦爷惹上了了不得的仇家啊。”
“谁说不是呢……”
交谈的声音随着对方的离去渐渐低下去,直至再也听不清。
华以沫微微蹙起了眉,目光陷入沉思之中。
她记得那日夜晚追至尘儿的地方正是写着秦府的字样,而后来杀出来的男子也称呼逃走的墨衣男子为秦爷。对话越听到后来,越发觉得说的正是前几日夜晚拐走苏尘儿的那人,只是有些地方却有些奇怪。华以沫正思忖间,房间的门“砰”地一声被推了开。
“主人,你真的醒了!”阿奴人未至,声先到。只见门外一个粉色身影快步踏进门来,瞧见华以沫,神色一松,脸上已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几个呼吸间便到了床边。
华以沫在阿奴的声音响起时便抬眼望向门口,视线却越过阿奴落在另一个水蓝色身影上。苏尘儿的目光与华以沫一触即过,与百晓生一同跟在阿奴身后走了进来。
“主人,阿奴方回来便听苏姑娘说你中午醒转过来,倒是碰巧让我赶上了。你不知,那日瞧见你的血衣,阿奴差些没背过气去。谢天谢地,你可终于安然无恙了。不知主人可有觉得不适之处?”阿奴边说边伸手去拉华以沫的手腕。
华以沫放在床沿的手往后缩了缩,阿奴当即拉了个空。阿奴有些幽怨地抬头望向华以沫,正欲出声之时,华以沫已视线一转,斜睨向阿奴道:“你一回来便动手动脚是作甚?”
阿奴无辜地眨了眨眼:“阿奴只是想要瞧瞧主人身子可好透了。”
“噢?”华以沫音调上扬,挑眉道,“我怎么不知何时你除了甩毒针,何时已经学会医术了?”
阿奴闻言,似想到什么脸色一僵,有些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目光有些发虚。
“阿奴姑娘,你难道原来是不会医术么?那你前几日怎么还替我治病?”身后方站定的百晓生听到华以沫的话身子忍不住一个趔趄,不可思议地问道。
“谁,谁说我不会了!而且你这不是好好的么!”阿奴有些恼羞成怒地瞪向身后的百晓生。
其实也不怪阿奴下意识的动作,完全是这几天她装得习惯了……
百晓生果然脸色一白,低声喃喃:“难怪我总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
“那是你身体素质太差!”阿奴听到百晓生的话,忍不住辩驳,“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没有怪你,你倒来质疑我了!若非你功力不济,那个姓秦的怎么会死?”
“等等。”华以沫忽然开口打断了阿奴指责的话,神色认真地望向百晓生,“姓秦的当真在一个时辰前死了么?”
“嗯。”百晓生点点头,“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那日,阿奴怒意冲冲地夺门而去,正发愁从哪里开始查起那人下落,百晓生已追到了阿奴,同她道出已从苏尘儿口中得知一些情况,特意来帮她一起寻找。两人率先来到事发之地秦府,发现四周已经有官府的人守着,似乎被封了起来。阿奴与百晓生便寻了个无人看守的地方,攀上了墙头去瞧情况。不曾想方探出墙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已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景象将他们震在原地。只见府里尸体横陈,厚重的血痂散落在地上各处,有些甚至已经暗得从褐色变成了黑色。举目望去,那些尸体死状也极为残忍,几乎很难找出一具完整的。阿奴和百晓生虽也见惯了死亡的场面,瞧见这般如地狱般的场景,还是有些头皮发憷。何况空气里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两人不愿久留,便退了出来。正欲离开,正巧瞧见两个官府的人在闲谈,于是偷听了会。内容无非是对这残暴凶手的指责,只道府内验明尸体九十一人,男子六十二人,女子二十九人,皆死于大刀砍杀之下,令人咋舌感慨万分。
说到这,百晓生忍不住停下来抬眼瞥了瞥华以沫。
华以沫脸色沉静,垂着眸看不清表情。似乎是感受到百晓生的视线,抬起头来,冷冷地勾了勾唇角,饶有趣味道:“怎么?觉得我很可怕么?”
“没什么,没什么。”百晓生连连摇手,“华姑娘不要误会。”
“不必掩饰了,我也觉得很可怕。”华以沫不咸不淡地望着百晓生,“那不是我做的。至少,不全是我杀的。”
“啊?”百晓生显然没有料到华以沫会这般说,一脸讶然。
同样不敢置信的还有阿奴。
华以沫扫了两人一眼,随之望向苏尘儿,沉吟道:“那晚我去救人,虽不知具体杀了几个,却是绝对没有这般多的。至少我敢肯定没有一个女子,都只是些护卫罢了。”
“这可奇怪了,难道……有人在你走后又入了秦府将人全部杀了?这是什么道理?”百晓生疑惑地皱起眉。
“显然是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呵,倒没想到还有只黄雀在盯着,事情越发有意思了。”华以沫闻言反而轻轻笑了笑,望向百晓生,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从官府之人那我们还了解到,这人姓秦单名一个晟,在临石城似乎有些名头,并非单纯的江湖人,还是个商人,尤其与青楼关系密切,时常为其提供货源。我们走后,猜想秦晟若是要逃走,势必会往城外逃,便拣了人少的小路追……”百晓生陷入回忆中道。
说来也是巧。一日后,两人就在郊外一处破庙里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地上还有一滩血迹和一块染血的黑色布块,可以看得出是从衣摆上撕下来的。百晓生来之前特意问清楚了苏尘儿那日秦晟的穿着,正巧与布块上的暗纹相符合。只是瞧这情形,似乎秦晟在破庙与人动了手,还受了伤。两人加快了脚程赶了几日。也实在是运气不错,本来在附近寻找水源的百晓生,在返身回去找阿奴时竟在一片枯林口发现了秦晟。
那时的秦晟看起来有些惊慌未定,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模样,在撞见百晓生朝自己走来后,转身便往枯林里逃去。不过对方似乎受伤颇重,脚步虚浮,眼看着便要被百晓生追了上。正在此时,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蹿了出来,挥掌便朝秦晟拍去。百晓生见状,一个跃起,也朝来人打去。那人转了方向,手掌便与百晓生对在了一处。百晓生只觉掌心一片灼烫,随之脸色一红,落地后连退几步,同时喷出一口血来。伸出手心,竟是微微泛了青黑,望着百晓生大为变色。而那人影蒙着面,转身又朝秦晟追去。
这么一耽搁,早已有些力竭的秦晟已经被那个人影追上,同时一掌劈在脑后,秦晟眨眼间便软倒在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那人将秦晟击毙后并不恋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枯林之中。
“我轻功不及那人,又中了毒,根本无法追。后去瞧秦晟,却发现坡下是条颇为湍急的河流,秦晟早已被冲得没有了踪影。料想那蒙面人出手必取人性命,断不会留情,想来秦晟也是凶多吉少了。果然今日便在街上听说秦晟的尸首在护城河找到了。之前那条河流应该就是通往护城河的。后来才与阿奴姑娘汇合,只得回了来。”百晓生一口气说了完,脸色有些凝重地望着华以沫。
华以沫微微蹙眉,与苏尘儿对视了一眼。
苏尘儿望着华以沫轻轻点了点头:“看来有人盯上我们了。秦晟一跑,那人便去灭口,势必是怕我们寻到秦晟问出些什么来。”
华以沫的眉眼冷下来:“只是可惜便宜了他,这般轻易便死了,倒算他的福气。”
站在床前的阿奴忽然语气有些低落道:“是阿奴没用,没能把人给主人带回来处置。”
“阿奴姑娘不必自责,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何况人已经死了,也无需再追究这些。”苏尘儿安慰道。
阿奴依旧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
“哎呀,差些忘记了。”百晓生插话进来,朝华以沫道,“华姑娘,能麻烦帮在下瞧瞧那人的毒到底是什么玩意么?这几日,阿奴姑娘虽给在下吃了些药丸,只是不知为何一到晚上便觉得有些头昏脑胀,时常发些虚汗,真气也乏得很。可会有事?”
阿奴听到百晓生这般说,一扫落寞,狠狠地剜了百晓生一眼,对他怀疑自己很是不满。
华以沫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百晓生伸出手来,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这般过了片刻,华以沫才抬眼瞥了阿奴一眼,然后望向等待回复的百晓生,淡淡道:“阿奴应该给你吃了我的解毒丸,毒解得很彻底。至于你以上所言的症状,只是因为……有些吃多了,上火。”
……百晓生闻言,脸顿时黑了下来。
无论如何,事情还是告了一个段落。
阿奴与百晓生有些淋了雨,交代完事情,又知晓华以沫已经无事后便各自回去沐浴。
华以沫望着依旧站在原地的苏尘儿,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尘儿可是留下陪我么?”
苏尘儿的视线从离去的两人身上收回来,瞟了华以沫一眼,并未说话,而是走到旁边的柜子前,取出一个白瓷瓶与绷带,然后才回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华以沫,神色平静道:“脱罢。”
☆、激烈冲突(一)
华以沫听到苏尘儿的话,神色顿时微妙地僵了僵。
苏尘儿却不理会,兀自在床沿坐了下来,风淡云轻地瞥了眼华以沫:“怎么了?”
“咳咳。”华以沫轻咳了一声,口中道:“尘儿将药给我罢,我自己来便好。”
苏尘儿幽邃的目光沉默地打量了华以沫一番,瞧得华以沫手指僵得微微蜷起来,片刻后,才道:“你背后有好几道刀伤,你确定你够得着么?”
华以沫目光闪了闪,正待说什么,苏尘儿又扫了眼华以沫,已经继续淡然道:“你也无需不好意思,你受伤的时候伤口皆是我处理的。事从紧急,江湖之中,何必拘泥。”
华以沫闻言,神情迅速闪过一抹古怪,微微提了声辩道:“我何时说我不好意思了?”
苏尘儿不置可否地望着华以沫,并未反驳,然而那目光却瞧得华以沫有些耳热,忍不住又补充道:“既然尘儿愿意效劳,那便劳烦尘儿了。”
言罢,华以沫干脆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苏尘儿,开始宽衣。
月白亵衣滑落,露出华以沫线条精致圆润的肩背来。□在外的肌肤雪白细腻。美中不足的事上面缠着密密的绷带。而缠在肩头的绷带处透出些许血色来。
苏尘儿目光微微一紧:“怎的伤口又裂了开?”这般说着,已经伸手开始解华以沫系在腰间的绷带结。
华以沫背对着苏尘儿,紧抿着唇,脸上并无表情,瞧来僵硬得很。此时听及苏尘儿问起,偏头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神色一松,已轻笑了一声。
“嗯?”苏尘儿手上动作不停,对华以沫的笑声有些不解。
华以沫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房间轻轻响起:“许是……午时按着尘儿的时候,不小心动作幅度过大,才将伤口崩开的罢。”
苏尘儿闻言,正解着绷带的手一顿。
再继续时,苏尘儿的声音与平日并无二致,只道:“小心着些。你肩头伤口过大,若是发了炎,怕是会留下病根。”
“自然听尘儿的。”华以沫含笑应了一句。
这般说着,华以沫身上的最后一根绷带也被解了开,露出完整的后背来。
只见那雪肤之上,纵横着好几处可怖伤痕,有些刀伤极深,可以瞧见粉色的新肉自伤口处长出。苏尘儿很轻易便能回想起初见时的震惊,那些到处翻出来的血肉与森森白骨,以及与衣物血液相连而导致脱衣时被迫扯下的皮。鲜血被染得满处都是。好似一个被打破的精美花瓶,瓶身上布满裂痕。即便是此刻,苏尘儿心底也不免有些不忍直视。
虽这般想着,苏尘儿仍是神色镇定地从瓷瓶里倒出乳白色的药膏,抹在自己的手指上,正待给华以沫涂上,瞧见眼前那有些紧绷的身子,轻声开口道:“放松些。你这样伤口绷太近,不方便涂药。”
华以沫听到苏尘儿的话,垂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了颤。接着声音有些闷闷地应了声,那挺直的背脊才有些缓和过来。
“可能有些疼,你且忍着些。”
苏尘儿说完,便开始细细地往华以沫的伤口涂药。
药膏微凉。苏尘儿的指尖却温热。不经意拂过时,有奇妙的感觉蔓延开来,混杂在伤口的疼痛之中,怪异得让华以沫无法描述。额头因痛意下意识地冒出冷汗,华以沫心里的注意力却反而分散在另一种触觉之上,以致每一丝疼痛,都细致得能感觉到苏尘儿的手指带着药膏划过的痕迹。时间被切成一段一段,眨眼间便在这有些晃神的思绪里流失而去。
“好了。前面的你可要自己来?”苏尘儿将华以沫背后每一道伤口都涂好了药膏,开口询问道。
华以沫被唤得回过神来,背对着苏尘儿的脸微微一红,点头道:“嗯。”
说着,背对着苏尘儿自右肩伸出手去。
一个白色的瓷瓶被放置在华以沫摊开的手心里。两人的手指交错而过。
一抹热。一抹凉。
直到苏尘儿的手离开,华以沫才沉默地收拢了手心,重新缩了回来。
瓷瓶上带了温度,握在手里也显得很是温暖熨帖。
待华以沫涂完身前的伤痕时,苏尘儿才用新绷带重新将伤口缠了上。
“伤口方处理好,你注意着些。我先回房了。早些休息罢。若有事便叫我,我就在隔壁。”说着,苏尘儿直身站了起来。
“等等。”华以沫堪堪拢好亵衣,听见苏尘儿告辞的话,转了过去,唤住了苏尘儿。
苏尘儿回过头来,垂眸望着华以沫,等待着她开口。
重新穿上衣服的华以沫,脸上神色自然得没有丝毫破绽,朝苏尘儿缓缓扯出一抹笑意来:“尘儿何必这般麻烦。前几夜不都宿在我的房里么?”
“你既已脱离了生命危险,自然不需要了。”苏尘儿解释。
“谁说不需要了?”华以沫将身子靠在身后的墙上,仰头望着苏尘儿,眼底弥漫开来层层白色雾气,竟带了丝魅惑之意,“瞧着尘儿在这,我才好安心些,想必养起伤来也会快些。”
苏尘儿闻言,目光流转,静静地望着华以沫片刻,才拒绝道:“不了。你伤口愈合的速度瞧来比常人要快得多,加上你自制的疗伤药,纵是没有我,过上了几日,伤口也能大致愈合。何况阿奴姑娘已经回来,照顾你的也多了一个,自然会好转得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