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偏不让他如意。
没有人知道,他看到这漫天为他期许而放的孔明灯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也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眼里挣扎到了极点的踟躇不决。
这天地独此一份的厚礼,只像是一道催命符,让他贪恋着这世间珠玉,又同时鄙视自我沉沦的卑贱。
此时此地没有人注意他的悲欢喜乐,等到漫天的灯火飘散成零星的亮点,面前的园子忽然开了一扇小门。
他徒步走过去,推开小门进了园子,里面又是一番天地,满院子挂满了花灯,巧的是各种形状的都有。
正对面还有一处戏台子,底下有方圆桌,上头摆了不少别出心裁的花糕茶点。
他坐下没多久,台子上便有人着装登台演戏,濂澈递给了他一个盒子,又转身捧了一盏姜汤回来立在他身侧。
盒子里是块玉佩,通体剔透玲珑,龙纹缠绕,底端缀着缥色流苏,精致斐然。
这是象征身份的玉佩,华贵之至,不言而喻。
“桌子上是徽州的糕点,世子不如尝一尝。”濂澈琢磨着他脸上不怎么欢悦的神情,有些忐忑。
沈宓放下玉佩,木然地伸手拿了块糕,尝到嘴里香气四溢,却不怎么有兴致再尝一块。
戏台子上的戏角唱的正酣,凉风习习,吹起满院落的花灯。
“灯上写的是什么?”他问。
濂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今日才到,园子里的花灯也是临时差人赶工做出来的。”
沈宓拆开信封,如数看了下去€€€€
序宁,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恐斯人憔悴,梦寐神驰。自握别以来,卿可安好?
别时许诺,悉数忧思,转寄文墨。时通消息,言无不尽。
云书之至,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几回魂梦,与卿相逢。盼尔长信,犹问切切。
银€€(gang)相照,归期无定,却话当时风雨。回首昨日,聊以慰藉。
念念。
……
沈宓离了席。
濂澈见他出门,连忙跟了上去,一路回到世子府,都未曾再多问一句。
他不知晓当日沈宓所说的故人已变之心,是否能够回转如初,却在瞧见他今夜自园中而出的神色后,生了那么一丝怀疑和犹豫。
今夜盛景,犹如一场美梦。
而原本被赠予这礼物的人,却惶恐的犹如行了偷窃之事。
他若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决绝薄情,又何必会这般困苦的宛如受刑?
濂澈不懂,夜间趁着沈宓歇下,便飞跃上房梁去问濂渊:“世子为何不悦?”
所有人送他明灯清照百里,他喜极而泣还还来不及。
濂渊答的十分符合他的身份,却无半分用处,他说的是:“世子喜恶,不由旁人揣测,今夜明灯,既已相送,便不愧职责。”
濂澈听完便说他是个木头。
他也不反驳,望了一眼天边圆的出奇的月亮,随即收回视线,跳落去了另外的屋梁。
濂澈还有问题没有问,便追着他一齐蹲守在房顶,遂拽着他的衣服不教他轻易逃去,又问:“世子与钟自照较好之事,要不要同殿下禀报?”
濂渊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为何?”濂澈追问道。
“从前你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濂渊说:“如有要事,你必然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殿下,如今事关世子,你犹豫不决,说明在你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决策,你会问我,只不过是想下定不会动摇的决心。”
濂澈两眼放光,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大智若愚啊兄弟。”
濂渊抽了抽嘴角,撇开他拽着自己衣服的手,随即起身纵步,又跳到了方才的屋梁上趴着。
这回濂澈没有再撵着跟过去。
他脸上轻松的神情,在濂渊离去那一刹那便消失殆尽,起身跃下屋梁,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月光尽头。
他确实做好了决定,但濂渊所说不全然对。
他不是想做不会动摇的决定,他只是想得到一个有关沈宓为人正面的说法,可惜…没有人能够同他评判。
***
七月十七这日,天依旧未曾放晴。
淫雨霏霏,浊浪排空,阴风怒号。
连日的阴雨天气囚禁了人,却也解了暑气,甚至这两天开始泛起凉来。
沈宓手脚环节痛的毛病这两天犯的尤为厉害,日里夜间搓着药酒都不太管用,连着拖下来瘦了一大截。
濂澈前前后后请了不少大夫来看,都说是只能调养,各自开了好些方子,抓回来吃了都不怎么见效。
宫里人闻了消息,又派了太医来瞧,得小皇帝闻钦一句“药到病除”,从太医院拨了不少名贵的药材来熬。
终于熬出来点成效,手腕不疼了,却又发起了风寒。
濂澈着急的不行,就差把太医扣在府上不让走了,一通牢骚发出来,当即就惊动了小皇帝。
择日不如撞日,换了龙袍着便服,当天便出了宫亲临世子府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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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闻濯:我出来了又没完全出来~
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出自杜甫《旅夜书怀》。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信中短句中引用€€€€
李清照《一剪梅》中“云中谁寄锦书来?”
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中“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gang)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李商隐《夜雨寄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及“却话巴山夜雨时”两句。
第64章 折辱身
自沈宓三月离宫,闻钦只在几次宴会上潦草见过他几面,远远望见他芝兰玉树,却始终没有机会说过话。
去年他登位之时,所做的那些自讨没趣的举动,如今回想起来,只剩惘然,提及往日诸事,也仿若经年。
当时的他也怎么都不会料想到,平生屈指可数对着人剑拔弩张的时刻,只在沈宓身上重现过。
也没有想到,唯有刀剑相向,他二人才算沾点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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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宓这一病,确实瘦了不少,原本苍白的脸色浅的发虚,唇色也淡。
宽大的衣袍穿到他身上,只勾勒出他极度瘦削的肩膀,远远看去,形销骨立。
所幸他五官底子生的好,一双长眸更是漂亮的不像话,哪怕这般病容,也能将极其清浅的姿态,勾勒出几分我见犹怜来。
闻钦进屋,便见他背倚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
一旁的侍从手中端着冒热气的汤药,蹲跪半晌,等到勺中的汤药彻底晾的白烟稀薄,才细细抬手喂到他唇边。
他大抵是被苦味给熏到,皱了皱眉,缓缓转过头来,正好瞧见在门口站了半天的闻钦。
“我自己来,”他低眸冲侍从低语,随即拿起药碗,吹了两口凉气便一饮而尽,
拧紧了眉头将空碗递给侍从,“你先退下。”
侍从并不认识闻钦,见他着衣打扮像是位贵客,便如常屈身行礼,随即退出了房间。
沈宓抿着满口苦涩怪味下榻,在手侧的小案上抓了把蜜饯塞进嘴里,接着痛饮一杯温茶,叹了口长气,“陛下真是稀客,不过来的不巧,我这一身病痛,难免要冲撞了龙体。”
“不会。”闻钦走近他身侧,看着他虚弱的面容实在有心无力,劝慰道:“近来几日多雨,便不要出门折腾,就在府中好好修养。”
沈宓落座小案旁,笑了笑,“看来陛下如今已然学会了快意泯恩仇,眼里也容得下沙子了。”
“我…”闻钦张了张嘴唇,又闭上,痴盯他半晌,才缓缓说道:“朕能问你一句实话吗?”
沈宓挑了挑眉,饶有兴趣,“自然。”
“为何先皇那么多年放着嫡亲血脉不顾,却唯独青眼于你?”
“闻€€没告诉你?”沈宓实在困惑,按理说这种心病,理应趁早打消才对。
今年自二月后起,他便没有再见闻钦待他恶语相向,还以为是闻濯暗中解释了什么,安抚了他的担忧。
“皇叔并未多说一言。”
沈宓了然,“那陛下为何现在才问?”
其实答案并没有那么重要了,他跟沈宓的芥蒂,早已经在他心里单方面化解。
如今想起再问,也只不过是为了沈宓能够在他面前坦诚一些,至少不必再装出一副不待见他的样子。
“好奇的心可以放下,却无法湮灭,”他看着沈宓,似有惋惜,“沈宓,朕不想再怨你。”
沈宓勾了勾嘴角,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陛下当真放下了吗?”
或许没有吧。
“我劝陛下还是怨的好,有一个人来怨,至少能让过去数载缺憾,变得理所当然一些。”
闻钦良久没有出声,好像真的很在意他的答案。
可沈宓并不擅长哄孩子,只好挑着不那么刺耳的话说:“先帝曾将我当成他和他意中人所出的血亲,错认了几载,实则我身上承的,到底还是我母亲的光罢了。”
所谓的帝王恩宠,也得看是否能教他爱屋及乌而已。
闻钦趁雨离开了世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