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沿着原来划开的破口一路抽离,他强忍着的一口血腥如同散开的花儿一般,从他喉咙中喷涌而出。
倒地前昔,他还能清楚地听见,往日授他诗书的那道声音,越过他朝着人群说道:
“此二人胆敢冒充当今摄政王殿下,夜探刺史府行刺刺史大人,即刻处死,就地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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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银河倒泄的响动布满了宫殿,气吞山河的狂风刮断了院中的白玉兰树。
沈宓伏在榻上大半夜都未曾入睡,听到院中的树枝折断时,曾起身在窗台朝外望了一眼。
四肢痛的发麻,他手脚变得吃力,行动也不利索,躺到榻上已是三更天后,疼出了一身冷汗。
孤零零的大殿静谧的渗人,他蜷缩在单薄的被衾上,身躯弯成虾子样,牙齿不知不觉将手腕咬出了血,他又冷的将被褥卷到身上。
疲惫至极时寐了片刻,却沉沉跌入了一个冰天雪地。
这是个噩梦。
因为这段时日做过太多次,他已经见怪不怪。
寒天缀雪,江上无来人,只有一个熟悉至极的背影。
沈宓没有试图过去。
因为那道背影手里握了枚玉坠,每当沈宓试图走近他时,他总会回过身来,狠狠将那枚坠子摔在沈宓面前,然后用几近仇视的目光盯死他,说:“我平生最为后悔之事,便是爱你。”
沈宓不想听他言语,站在原地矗立良久,也不肯出梦清醒,望着段背影偶尔也能出神,想起闻濯从前冬日送他的一枝白玉兰。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到今日,那株白玉兰木也终于由天象催断。
他长叹一声,遂走出去两步,眼睁睁看着对面那道背影转过身来,将他当初亲手雕琢相送的菡萏坠子摔碎在冰面,飞溅的碎玉划破他的皮肉。
那句比噩梦还要令他畏惧的话,也如约而至,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无视那道仇视的视线,他揽他入怀。
扑面而来的冰冷将他冻的打了一个寒颤,他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
“你会后悔吗?”
“会。”沈宓说。
他平生已经后悔过太多次,从前都是没得选,但唯有这次,他真的想做一回选择。
天色微蒙时起身,外头的雨小了不少,只状若牛毛地飘飘洒洒下来,院子里的花木不止折了一株白玉兰,几乎是满园狼藉。
他在窗台前站了许久,微凉的风吹冷了浑身温度,才得已清静下心来。
寅时末,殿外有人冒雨匆匆行来。
他敞殿迎人,被其人告知江南乱民生事,摄政王生死未卜的消息。
彷徨半晌,终等到闻钦送来一封江南密报。
“朕已经派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事情尚未定论,皇叔定会安然无恙。”他似乎也有些难过和忧心。
不是为君臣,而是为叔侄。
摄政王一出事,闻钦手里的政务和百官上书的折子只会更多,他偷空得见沈宓一趟,待了不足一刻钟,便回了长乐殿。
下朝之后,钟自照便也来此探望。
进殿之后,神态还算自然,自己倒茶找位置就坐,还不忘欣赏了一番殿外院中的残败之景。
“世子是在为摄政王之事难过?”他出声问道。
静谧的大殿突然出现人声,清晰的就如同咫尺之隔。
沈宓轻轻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人非草木,我亦是人。”
钟自照笑了笑,“可当初江南草乌走私一案,不是由世子亲自串通温€€生出的事端么?”
“话虽如此,”沈宓看向他,“但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良心愧责都不曾有的话,我便也成草木了。”
钟自照哑然失笑,“绕了半圈,原来世子只是想讽刺下官木石之心。”
沈宓并未否认。
他便又道:“听闻世子年少之时,轻易能推人下水,纵火烧楼,也能当着九五至尊之面断人手指,时至今日,竟然还未一改仁慈之心吗?”
沈宓冷笑,“断人手指,你是说尹毓?”
钟自照的眸光渐渐变冷,“不知世子可曾愧责过。”
“从未,”沈宓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为臣不端,结党营私,他该死。”
钟自照眯起双眸,目露寒光,“世子未免待人过严、于己较宽了些,满朝污浊,如何就那一个该死了?”
沈宓冷笑,随即果真露出一声释然的叹息,“钟大人想听我如何解释?”
钟自照盯了他半晌,“不过他远离庙堂,于水乡安享晚年,还能亲眼目睹摄政王殒命,也不算遗憾。”
沈宓不动声色,沉默半晌,仿佛缓过神来一般点了点下巴,“感慨过了,也庆祝过了,接下来,记得叫你们的人抓紧动手。”
钟自照眼里的不悦瞬间消失,恭恭敬敬像他摆出了一套臣子之礼,“世子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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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吴西楼用过晚膳正要宽衣休息,吹灯之时忽而闻见窗外有响动,推窗去看,果然有人留了东西。
是一封信,上面写着:怀汀亲启。
信是皇后季瑾瑜在贺吴两家结亲之前亲手所写,差人送往宫外交给贺云舟的。
但是被钟自照的人中途拦下,一直都不曾送出去。
当时季瑾瑜听完戏文,方寸大乱,又碍于贺云舟还并未与吴氏正式成亲,便在信中多次提及前尘往事,虽结尾落下祝愿,但前文每一条,都能够让人当做把柄。
况且如今季瑾瑜已经贵为一国之母,一言一行皆被千万人盯着,这信倘若流传出去,私通之名坐实,不仅季国公府,就连他们吴氏也可能难免其难。
吴西楼思虑再三,愁的觉都醒了,重新披上外衣,连夜赶去了贺云舟在京御赐的宅子€€€€
作者有话说:
闻濯:活的宛如配角~
(走剧情的话,每个角色都算是主角)
注:“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出自陆凯《赠范晔诗》。
第68章 人间月
吴清瞳独自守着将军府的日子还算惬意。
她虽未曾亲眼窥见过世外的山川丘壑,旷野平原、落日孤烟,却早在书中领略过千万遍,只可惜她天生女儿身,无法像男人一样迈出故园,去亲眼看看天地万象之变幻。
所幸她嫁的还算如意,为人妇之后,几乎没有人会管制她,从前不能读的书,不能做的事,她闲暇之际全都能做个一遍。
也再没有人指着她,说她是离经叛道。
统领夫人的名头,除了能镇的住京中大家贵族里的那些夫人们,偶尔也能替她平个反。
她家的统领为国守边,端的是慷慨为民之义,只可怜了她一新妇孑然守门庭,不过作为为大义牺牲的女子,那些人说的也比从前少了。
贺云舟偶尔会从边境寄信回来。
他大抵是军务繁忙,写信也是挤着空闲给她写的,时期也不定,自离开京畿之后,只往回寄过两封,一封是在去北境途中写的,一封是抵达北境军营时写的。
因为路途匆忙,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字,大多都是叮嘱她过的自在些,再报个平安。
吴清瞳知晓他为人是木讷的性子,平日里极少这般细致€€嗦,除非是真的挂念在了心上。
前尘旧事或许真的如一捧云烟,消散尽在京都的肃杀之风里。
从今往后,仿佛只剩他二人。
***
昨夜里下了大雨,白日便贪觉多睡了几个时辰,夜里神采奕奕,她便点起了烛火在小案前看起了话本子。
看到一半,前院便通传吴西楼来此拜访,似乎是有急事。
她匆忙披了件外衣,起身出门迎接。
两人对坐客厅,吴西楼满面愁容,将一直捂在袖中的信递给了她。
期间一言不发,坐立难安,待她看完内容,才焦急出声问道:“他可曾同你交代过这些事?”
贺云舟从前只同她提过,他有一位心悦之人,只是未曾提及名姓,她也没有兴趣多问。
后来两人成亲之后,这男人没教她多操心过,反而时时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相处时克己守礼,从来没有让她受到什么委屈。
久而久之,她甚至都忘了,他从前的那位心上人。
如今再提起来,说不在意是假的,但知晓是季国公府的女儿,又有些释然。
季国公夫人季娘子曾与当年的贺皇后交好,两人金兰之交在京中也为人美谈。
后来贺氏一家变故,只剩下年幼的贺云舟无人照拂,听闻季娘子多次探望,时常嘘寒问暖,与长姐所差无几。
这些年未曾断过联系,去年冬日北境将领回京述职时,两家交往还十分密切。
此情此境之下,贺云舟与季氏之女曾有过一段过往,也算是人之常情。
想来当日他不曾仔细提起过这段往事,或许也是因为如今二人身份有别,轻易不能再提。
“往事已矣,”吴清瞳长叹一口气,又问道:“不过此信,父亲是从何处得来的?”
“事到如今,你信他有什么用!”吴西楼一拍桌案,满脸恨铁不成钢,又叹了口气,稍缓解释说:“这信是方才我歇寝之时,有人故意放在我窗台上的,恐怕现如今,根本不止我们知晓此事。”
吴清瞳蹙起眉头,“有心人为之,恐怕不仅仅是想让我们知道此事这么简单。”
吴西楼听罢又一脸担忧,“倘若此信暴露,伤及皇家颜面,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不行,古往今来,虽然没有女子休夫的道理,但是今日为了保全你自己,我吴氏一门就算被外人戳断脊梁骨也没有关系,爹给你研磨拿笔,你今夜就写下和离书。”
吴西楼说着就点水磨墨,全然不给吴清瞳说话的空隙,胡乱扯了好几张宣纸铺在小案之上,伸手递给她只毛笔€€€€
“我不愿和离。”吴清瞳没有接笔,“此事还请父亲不要插手,倘若来日当真被有心人摊了出来,还望父亲不要替任何人求情。”
“你!”吴西楼气的不能言语,原地踱步半晌,又皱着眉头埋怨道:“你倒是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怕死,你爹我呢,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您先坐下,”吴清瞳推着他落座小案旁,“先别说丧气话。”
吴西楼看着她欲言又止,憋着气的直捶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