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52章

在这群高官的眼中,先不管卞昀说的是真是假,他这举动已经当众驳了赵慎的面子,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赵慎不可能不恼怒,果然赵慎盯着卞昀,脸上的笑容深了起来,“空口无凭,世孙公子一张口污蔑当朝三品大员的名誉,可拿得出证据?”

卞昀对自己的推断至少有九成把握,但赵慎一问,他的气势顿时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就在这时,上座传来了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一直观望的韩国公卞蔺帮孙子挡下了赵慎的锋芒,他不与赵慎对峙,而是直切要害,矛头对准了李稚,“李少卿,这篇文章是你亲笔所写的吗?”

赵慎眼神一锐,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他扭头看去,是李稚。赵慎尚不解其意,李稚已经走了出去,他站在圆厅正中央,拱手对着长公主一行礼,“回长公主殿下,诸位大人既已生了疑心,是否亲笔所写,我亦无从解释,只恐我说什么诸位大人都不会再相信,那不如请长公主与韩国公另外拟题,我再作一篇即可。”

赵慎注视着坦然陈词的李稚,他心中感到意外,不过面上没有表露出来,转而看向了座上的赵颂。赵颂本来有意帮衬着赵慎将此事圆过去,却不料李稚自己站出来了,她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继续说下去,“这方法是再好不过了,你能有这番自信,重写一篇仍是佳作,那旁人的质疑自然不攻自破。”

韩国公卞蔺也接道:“长公主此言甚是,那不如即以这座辉煌灿烂的光明宫为题,邀李少卿再写一篇长赋如何?”

赵颂扭头看卞蔺一眼,这是她的寿宴,她不喜有人喧宾夺主,眼神交汇之际,她笑了笑,“是了,那便以这座宫殿为题。”卞蔺见状亦不再多说。

李稚道:“好。”

在赵慎的默许下,萧皓将笔墨纸砚呈递上去,停溪墨在砚池中如绸缎一般化开,李稚站在黑镜似的长案前,背着只手抬笔蘸墨,萧皓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比李稚要紧张许多,在铺纸的间隙中,他低声对李稚道:“世子说他自有安排,大人不必紧张。”李稚只看了他一眼,落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一手潇洒飘逸的行草映着粲照烛光,为首四个大字:

光明宫赋。

座上的谢珩一直注视着专注写文章的李稚,宫殿中亮着大小数百盏彩色琉璃宫灯,蜡烛在其中旺盛地燃烧,辉光灿烂无与伦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落在正中央的李稚身上,那一身正红色笼罩在水波似的光影中,鲜艳明亮,年轻的权臣背着只手,全神贯注地写着东西,头微低着,一张侧脸看不出任何的紧张局促,速度不急不缓,写的是行草,走笔间真的有种行云流水、惊心动魄之感。

谢珩的眼神慢慢深起来,李稚每写一两句,侍者都会走上来呈报,三省的官员原本不觉得有什么,边听边聊,听了大约有一刻钟,议论声开始消失,韩国公卞蔺低头重新看向手中的《海鲸赋》,长公主本是喝着茶想着对策,听着听着渐渐皱起了眉,她搁下了茶盏,待周围一片安静时,她已经不自觉地前虚着身形,认真地听了起来。

这是……

贺陵作为当世大儒,眼光之高闻名天下,李稚当年能够被他一眼看中并收为学生,说明在才华上,他确有傲人之处。李稚已经很久没写过这样辉煌华丽、大开大阖的文章了,当初他刚成为贺陵的学生,想要在老师的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于是在行文上钻研得很深,贺陵却指点他,文章达于意,意思是一篇文章重要的不在引经据典,也不在于遣词造句,而在于意,意便是一种思考,再华丽的文章若是没有人性在其中,便是一篇死物,李稚受教,从此很少写这种徒然炫技实则内里空乏的文章。

贺陵性格如此,注定他看不上这样的文章,但其实辉煌华丽到了极点也是另一种意味上的巅峰,李稚也是后来才明白,在这个世上像贺陵那样的人才是少数,更多人并不在乎文章中的情意,在他们的眼中,好文章不过是名利的敲门砖、用以装点自己的高贵饰物、可以拿来相互攻讦的利器,没有情、没有欲,而只是供在高台上的一件华丽宝器,所谓抛去七情六欲,极尽物之奢华精美。

李稚的眼神安静,手腕不停浮动着,周围一切的烛光、灯影、人声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这座恢弘灿烂的光明宫殿,还有站在殿中央的他,人与物合而为一,宫殿仿佛变得无限大,从扇形的大门外涌来亘古的光雾,却又在触及他周身的瞬间弥散。他站在一点黑暗中凝视着这轮转如星海的光尘,金碧辉煌、热烈壮观,仿佛这就是永远笼罩在光明中的伟大盛世。

李稚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将狼毫毛笔丢了出去,他对着长公主一拱手。

长公主已经回过神来,“快取过来!”她转过脸看了眼沉着脸不再说话的韩国公卞蔺,命侍者重新将那篇文章呈递上来,完完整整地重读了一遍,眼中难掩赞叹,“好!酣畅淋漓啊!”

如果说当年卢贺的《春时赋》是情的绝唱,那这篇《光明宫赋》则是物华天宝,两篇文章双峰并立、各自为王,长公主深深地望着那个低头行礼的年轻权臣,“李稚,写得好啊。”

李稚的声音清越,“今宵良辰佳景,祝呈此赋,微臣祝长公主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赵颂闻声笑起来,她心性中本就喜欢富有才华的年轻人,对方这一句话确实戳到了她的心里头去,“说的好。”她按捺不住欢喜与激动,招手将内侍曹江叫过来,吩咐他道:“即日将这篇《光明宫赋》誊刻在正南的宫墙上,一个字也不许动,我要让这来来往往的才子词人都能够看见这样好的文章,教他们都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京梁风流,真不愧是贺陵的得意门生啊。”

曹江立刻道:“是,长公主殿下。”

正站着的李稚听见“贺陵”两个字时,眼神生出些变化,如燕子点水似的很快略过去了,他重新看向要对他大加赏赐的长公主,却在转扫时无意中对上了右侧上座谢珩的视线,年轻的世家公子坐在透明的琉璃灯影中,一双眼平静深邃,从始至终那张脸上也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李稚神色微敛。

赵慎捏着把趁手的白玉折扇坐在长椅上,他已经全然放松下来,一张脸上还有几分特意显露的意外,那骄傲得意的眼神仿佛写出那篇好文章的是他自己一样,他仔细打量着大殿中央不卑不亢接着话的李稚,见李稚回头看向自己,他朝着他轻笑了下,折扇无声地敲着手臂。

忽然赵慎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而看向了左下方如坐针毡的卞昀,卞昀早在李稚写完文章时就变了脸色,此时见赵慎看向自己,愣是被那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逼出了一身冷汗,赵慎以恶劣天性而闻名,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跟逗猫似的,点名问道:“世孙公子,有何高见啊?”

卞昀低声道:“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没了声音。

赵慎笑着看他。

花园中。

已经到了子夜,清波亭中的歌姬们换了一拨人,之前的那群羽衣歌姬鱼贯而出,花园中的年轻人热烈地议论着那篇《光明宫赋》以及刚刚宫殿中发生的事,歌姬们也感到好奇,换了衣服后退聚在长廊下张望远眺,其中一个年轻歌姬安静地倚着栏杆而坐,她手中是一把十七弦的老制箜篌。

她原本也注视着光明宫内殿的方向,忽然余光瞥见长廊后的黑暗中有两个人匆忙走了过去,她不由得侧过头望了一眼,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芭蕉林后,她回忆了一阵,总觉得刚刚瞥见的其中一张脸似乎有几分眼熟。她在脑海中反复地对比回忆,想起来了,往些年赵慎去梁淮河寻欢作乐,身边会带上许多侍卫,那人便是其中的一个。

她正思索,芭蕉林中再次传来脚步声,她低了头,手指抚拭着丝弦,等到对方走过去后,她才重新抬起头,原本的两个人已经变成了三个人,多出来的那个人身形有些矮,略有些驼背,穿着公主府的奴仆衣裳,一味低头跟着两个人往前走,她留意看了眼那人的脚,很小,那是一双女人的脚,再联系那人的身形,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个年迈的宫中姑姑。

她无声地起身,跟了上去,她远远跟随着那三个人来到了光明宫外殿,眼见着那三人打了招呼进去了,她却因为歌姬的身份而无法继续尾随,于是假装好奇到处观望,被拦下后,她与侍卫解释了一番,便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公主府的侍卫看她磨磨蹭蹭,低声催促道:“快走吧。”

她稍显抱歉地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第74章 夜宴(三)

光明宫外。

两个侍卫引着那年迈的姑姑,姑姑探手轻轻揭开帘子一角仔细打量着大殿中央的李稚,过了半晌,她退出来,在偏僻的角落处,略不安地拢着手,她对着两名侍卫低声道:“年月实在久远,我亦是记不清了,不过年纪对上了,那眉眼我细细地看,是有几分相似的。”

“能不能确定?”

“大人,您这教我也为难啊,那孩子今年该有二十一岁了,面容骨相和幼时相比必然大变,且当年他没有经过我的手照料,我亦是无从确定啊。”

“你既是先太子的乳母之一,看他与先太子可有十分相似之处?”

一听到“先太子”三个字,那姑姑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惧,不仅不敢多说,仿佛连多听也不敢,垂头道:“我照料先太子已是近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这……这教我如何说是好。”她停了停,喏声道:“不过那张脸我看久了,确实感到几分亲切,尤其他那双眼睛,皇宫出生的小皇孙、小公主我这辈子带过不少,许多都是这样的眼形,一眼能辨认出来,我记得先太子也是如此。”

“你确定?”

那姑姑不敢把话说死,先太子已经死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堪比隔世,即便如今是先太子重新站在她的眼前,她恐怕也不敢相认,更别提说他的儿子了,若是领着她前来的侍卫不提前说明,她光看年轻人那张脸是绝联想不到先太子头上去。

见她沉默不语,另一个高大的侍卫问她道:“那大殿中也有许多皇族子弟,对比长相,你觉得他是否像是皇族血脉?”

那姑姑在深宫中待了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她感觉到对方也只是些许怀疑,于是道:“眼睛有点相似,但也是常见的,并说不准。”

两个侍卫闻声对视了一眼,带着她先行出去了。

光明宫外,一直等候着的歌姬见那两名侍卫出来了,她装作不经意地别开了视线,她认出来的那名王府侍卫领着姑姑往外走,另一个陌生面孔的则是往另一个方向去,她犹豫了片刻,起身跟上了那个陌生的侍卫,她见那侍卫进入芭蕉林,她没有进去,靠坐在长廊上等待,大约有一刻钟左右,一个穿着蓝色官服的年迈官员从小径走了出来。

她盯着那道背影,思索了一阵子,心中生出疑窦,一旁的歌姬们正在传阅《光明宫赋》,自古嫦娥爱少年,她们翻来覆去地讨论着这篇文章,为那灿烂洋溢的才华所倾倒,其中一个女孩道:“我听说那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才二十岁!生的很是俊俏呢!”

弦忽然错了一道,她像是想通了什么关节,抬了下眼睛,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女孩天真烂漫的话,心中无声地重复道:“二十岁。”

光明宫中,李稚已经重新走了回来,赵慎相当满意自己的下属替自己长了脸,直接赐座,让他自己的身旁坐下,斜对面的卞昀早已坐不住了,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了席,看那苍白的脸色,说是跑则更为形象。赵慎给了过生日的赵颂两分面子,放了他一马,手中的杯子点头似的闲闲敲着桌案,扭头看向李稚,“我觉得你这篇写得要比《春时赋》好。”

李稚的手肘稍微挪近了些,“那篇也是我写的。”

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彼此两个人能够听见,赵慎眼中顿时流露出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许是闹了些误会。”

赵慎定睛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他抬手揽住了李稚的肩,手掌用力地按着,他像是喝醉了,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李稚的身上,李稚支撑着他,他知道赵慎并没有喝醉。

赵慎是真的为之感到骄傲自豪,并且发自真心地感到高兴,他曾经希望这孩子能够如母亲所期待的那样,远离权斗纷争,在京州偏僻的乡下,安稳地过完普通的一生,他如今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孩子注定不会平凡,即便是暂时的时运不济,但有这种骄傲心性的人,永远不会被埋没。

赵慎不由得想,或许人真的有生而带来的命吧,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

李稚能够感觉到赵慎的心绪变化,他啪的一声截住了赵慎推过来的酒盏,端起来喝了一口,他重新抬眼看向上座,酒还没有从喉咙咽下去,正好对上了谢珩的视线。长公主正顾自与谢珩讨论那篇《光明宫赋》的用典之妙,一口一个“初出茅庐、天赋其才”,实则是想要借他的口夸赞李稚,抬一抬李稚的地位,谢珩今夜看完了全程,自始至终也没说两句话,终于道:“写得确实好。”

赵颂一听,即刻扭过头对着望过来的李稚笑道:“难得!就连从不夸人的谢中书此番也夸赞你了。”

赵颂早就知道李稚与谢府之间的恩怨,不过是佯装不知而已,此番她有意借着她与谢府的交情,帮着在其中斡旋调解,李稚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台阶而下,对谢珩道:“多谢中书,往后还仰望谢中书多加指点。”

谢珩看着那张在烛光下微微发亮的脸,目光最终落在了赵慎的身上,赵慎几乎大半个人都抵挂在了李稚的身上。

一旁长公主赵颂见状笑道:“我看世子的模样,这是已经喝醉了,他这身体可喝不得太多酒,快拦住他。”

赵慎闻声撑着抬起头,看向上座的赵颂,只笑着也不说话,他仿佛真的醉了,右手搭在李稚的肩上,平时凌厉阴森的眼睛此时显得有几分慵懒潋滟,胸前的白虎已经皱成了一团,李稚托扶住了他,对赵颂道:“回长公主,世子喝多了,我早些送他回去歇息吧。”

赵颂点头,“也好。”

李稚正要扶着赵慎起身,忽然一行十四岁的宫女步入大殿重新添酒回灯,珠帘后丝竹歌吹的乐师也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重新演奏的是一支南方吴歌,其中一个雪色身影端着十七弦的箜篌,她手指往上走,变幻了一个音节,几乎听不出来,赵慎的身体却微微一顿,他重新跌坐下了,看上去像是因疲惫倦怠而不愿起身,李稚心中不解,下一刻他就听见赵慎用压低了的清冷嗓音道:“事情有变故。”

李稚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随即反应过来,装作没能将人扶起来而再次坐下。

上座的赵颂满脸慈爱地打量着赵慎,“瞧他这模样倒像是喝累了,罢了,来去奔波多有劳累,今晚就留在这园子里休息吧。”她扭头吩咐曹江将人领去园林别苑。赵慎食指敲着案,按照古音律的规则辨析着那乐声中的意思,忽然一停,他轻轻瞥了一眼李稚,李稚见状重新起身,招手让萧皓过来帮忙搀扶。

从大殿中出来,内侍曹江提灯在前方引路,花园中小桥流水光影斑驳,远远的还有年轻人的交谈声传来。

赵慎根本没醉,夜风吹在脸上,他满脑子都是刚刚从那乐声中听出来的消息,李稚问他怎么了,他只低声说了一句话,“赵元的人在查你的长相。”

犹如一记震耳钟鸣,李稚瞬间变了神色,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到清净无人处,他立刻低声问赵慎道:“他怎么知道?”

“你的年纪。”

李稚顿时没了声音。

赵慎的脑子前所未有地飞速转着,看来他这一阵子对李稚掏心掏肺的造势与维护确实过于招眼了,寻常人不会多心,可赵元一开始就清楚他的身份,再加之李稚出现的当口以及他的年纪实在过于巧合了,赵元猜忌之心极重,恐怕一听说李稚这年纪就生了疑窦,所以上回他的信上只字未提李稚,却暗中派了人来查勘。

赵慎当初也斟酌过此事的利弊,可他必须将李稚迅速扶植起来,否则将来李稚没有能在雍州立足的根基,以他与赵元暗哨网络交织的密切程度,他若是暗中支持李稚势必会引起赵元的怀疑,倒不如正大光明地扶持,且还有谢氏做挡箭牌,他原以为赵元不会这么快起疑心,如今看来,赵元这个人,一颗心上长满了心眼,便是只有一分怀疑,他也要来探一探。

李稚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感觉赵元已经猜出来了,即便是没有猜出来,恐怕他派过来查的人也已经将确凿的消息传回去了,他当下已经做好了与赵元对峙的打算,可赵慎却摇了下头,相比较于没有太多经验的李稚,他显然更沉得住气,他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也极为准确的判断,“他心中最多只有一两分怀疑,他查你是必然,但疑心不深,否则他会亲自见你。”

李稚听见他这么说,神色稍稍放松,但眉头仍是拧着,“疑心这种东西便如同魔障,一旦生出来就很难再消拔除,尤其是赵元这种人,若是不能够从一开始彻底掐灭,只恐越生越旺,他是派了谁来查的?”

赵慎摇了下头,他虽然安抚李稚先别自乱阵脚,但李稚说的这道理他也是心知肚明,他心中正在思索对策,李稚拧着眉头低声道:“我心中有个主意。”赵慎闻声看向他,李稚凑过去对他说了两句话,赵慎听完诧异地看他一眼,似乎难得有些愣住了,李稚又对着他说了两句,朝着他点了下头。

赵慎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他又看了李稚一眼。

光明宫殿外,丝竹正弹奏到一半,趁着换曲的间隙,歌姬退了出来。宫殿外便是堪称人间仙境的花园水榭,她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脸往一个方向望去,碧绿藤萝绕满的清漆长廊底下,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蝉翼似的月光笼罩着他,那张脸她曾在梁淮楼中见过一次,说来确实奇怪,歌姬当时并不觉得这张脸有何特殊之处,此刻却觉得对方的面容格外的朦胧清秀。

她不由得在心中想,这两兄弟周身的气质看似截然不同,实则非常相似,尤其是那份不经意的温柔感。

李稚转过身,歌姬跟了上去,两人来到了花园一处无人靠近的阴影中,隔了两步对面而立,李稚在此之前从没有见过她,但正如赵慎所说,“你见到她就会知道是她了。”眼前的女人看上去约有二十七八岁,这个年纪在满是豆蔻年华的歌姬中算是偏大,羽衣圆髻,相貌称不上惊艳,但是文静美好。曾经的崇侯府小姐,少时在太子府读书,家中因朱雀台案牵连而满门被诛,自己也被流放千里充卖为婢,后来新帝登基诞下长子,大赦天下,于是重新辗转来到梁淮河上。

李稚没能第一个开口,还是蔡€€问他道:“有何我能帮得上的吗?”

李稚明明心中惦记着要事,但在那一刻还是禁不住一晃神,眼前这个女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并且猜到了他的来意,李稚问道:“你刚刚可是见到了什么?”

蔡€€将自己所观察到的和盘托出,李稚仔细问她那位身穿蓝色官服的老迈官员长什么样子,她摇了下头,“太暗了,他一穿过园林便往宫殿中走,我并看不清他的具体长相,从前也未见过他。”她补充道:“若是让我再看一遍,我能够指认出来。”

李稚低声道:“多谢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小剧场:《真€€老父亲的震惊》

赵元: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大可不必。

赵慎(战术后仰):什么叫父慈子孝,你惦记嫂子,我搞乱伦,我们才是真父子。

赵元:……虽然我确实有点对不起你,但父子一场,我也是真心爱过你的啊,你这么疯我觉得过了,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赵慎:你猜

赵元(默念):一定不是。

赵慎:也许是呢?

赵元:……

赵慎:当我没说

赵元:……

第75章 夜宴(四)

赵元是个天然为阴谋而生的政客,他最得意的便是养了一批遍布天下无孔不入的眼线,这些人是他的手与足,也是他的耳与目,他们共同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不易察觉的蛛网,敞盖在梁朝的王域上,而赵元自己则正像是盘踞在中央纹丝不动的蜘蛛,十三州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远在雍州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这些遍布四海的眼线大多具有相同的特点:行事低调、模样老实、资历深厚。比如御史大夫夏伯阳,又比如说礼部侍郎梁汾。长公主寿宴,梁汾受邀前来,此刻他正坐在宴席的一个角落中听吴曲,他完美地符合赵元的要求,从阅历上看,他历经三朝,称得上是资历深厚,平时为人老实,也很少出风头。实际上,他也确实与赵元暗通款曲已久。

派去查验李稚的宫人正是经他的手安排,不过其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这让他多了一份心事,旁边不知情的同僚热情地与他攀谈了一晚上,他兴致缺缺,但面上还是笑着应付。酒过三巡,广阳王府那名叫萧皓的侍卫与长公主府的内侍长曹江一起重新出现,他们身后跟着两行身披雪羽的歌姬,梁汾正在劝导醉醺醺的同僚,没注意到其中有个歌姬回头看了他一眼。

梁汾还在为赵元的交代而感到忧心,他不知道的是,女人的眼睛已经认出了他,从这一刻起,一张专门为他而织的蛛网悄然成型,被他视为猎物的那群人将幽暗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身上,并且穿过了他的身体望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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