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53章

安插在赵慎身边的侍卫很快给梁汾传回了一则新的消息,赵慎其实并没有醉酒,而是单独与李稚在后殿的园林秘密地聊了许久。梁汾看向身旁两位喋喋不休的醉酒同僚,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个念头,不久,他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一出门就往后殿园林踱步而去。

赵颂此番过生日,皇帝赏赐了三万株奇花异木,其中尤其珍贵的是三千株崇州进贡的夜昙花,赵颂喜爱不已,命人将其铺摆在后殿园林中,并在树上悬挂五百盏长明灯,银光璀璨夺目,映衬着珍稀花木,别是一番奇异风景,赵颂又下令敞开东西两扇偏门,让整个盛京的读书人都能够自由进出赏花,即便是子夜,园中仍然有不少身影。此刻梁汾佯装赏花,实则眼神飘着寻找熟悉的身影。

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走着,就在这时,出了个双方都意想不到的岔子。

宴席上,赵颂喝得微醺,斜倚在座位上听着优雅的丝竹弦音,正是最高兴的时刻,忽然听侍者来报,后殿园林中有五百株夜昙花同时盛放,蔚为壮观。赵颂眼睛一亮,当即坐正了,宾客纷纷应和这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景,赵颂大喜过望,提议邀众人一同去园林中共赏祥瑞。

她转而看向一旁的谢珩,谢珩今夜寡言少语,神色有几分莫测,她稍稍放轻了声音,“谢中书意下如何?”她既是寿星,又是长辈,谢珩不会失礼到驳她的面子,一群达官显贵于是起身离席来到了园林中。

正如侍者所描述的那样,园中上千株雪色夜昙花同时盛开,月光下雪羽似的花瓣自然交叠耸搭,仿佛是举在风中的一捧雪,风一吹便连成了汪洋似的雪海,同时有银色烛光浮在上面流转闪烁,令人仿佛置身于月宫阆苑。“这乃是盛世的景象啊!”在场众人被这奇异的场景所震撼,连一向不解风情的谢€€都下意识偏头多看了两眼,赵颂赞叹道:“当真是奇景!天佑梁国!”

一众宽袍广袖的公卿大臣边看边往前走,雪海不断地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要中幻化出些山精或是神仙来,令人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惊动了它们。赵颂命人又去取来两百盏明灯悬挂在桂树上,其中一个侍者站在梯子上正绑着灯笼,忽然他余光瞥见了一幕场景,掌中的灯脱手摔了下去。

砰一声响,众人闻声望过去,侍者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急忙爬下来,跌跪在地上,额头拼命抵着地,“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恕罪!”

赵颂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平和,平时对待家中侍者也多有宽容,此刻她心情颇好,见那侍者浑身颤抖吓成一团,笑了一声,“你这样毛手毛脚,今日这种场合也敢掉以轻心,可见平日是有多散懒随意了。”那侍者不停告罪,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一旁的曹江见状出声提醒道:“还跪着做什么?还不把东西收拾好,退下去了。”

那侍者连忙点头,可冷汗却还在往外冒,差点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赵颂注意到他的异样,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侍者浑身一抖又重新摔跪了回去,下意识地往一个方向瞟了眼。赵颂顺着小径望过去,那是一连片黄石假山,有潺潺流水中传来,在她的记忆中,其后是一片湖,梨花廊桥架着通往一方小亭子,和他们脚下所站的地方相比,那一带没有悬灯,要昏暗许多。

赵颂没有多想,忽然见到小径旁落了一样东西,原本温和仁慈的脸色骤变,那是一条掉在地上的玉带钩。众人也看清了那地上的物什,眼中有诧异的光转过,神思各异。赵颂猛地扭头看向那完全吓得说不出话来的侍者,眼神凌厉似利剑出鞘似,那侍者全然吓懵了,四肢僵得没了知觉,偏偏他还在极度惊恐之下不知死活地开口了,“我什么也没有看清,有两个人在亭子里,是两个人……”

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在场这群精通人情的公卿却全都领会了,看来是一对趁着夜色交脖偷欢的鸳鸯啊。梁朝风气普遍开放,文人推崇身体上的自由解放,贵族男女或是内宅仆眷趁着夜宴私会的事时有发生,不过摆到台面上来终究难看。赵颂的脸色极阴沉,后宅宣淫在真正有修养的高门士族眼中是天大的丑事,此事发生在她的宫中、她的寿宴上,令她颜面扫地,这侍者毫无眼色与应对,竟是当众捅破了,更是令她骑虎难下,她对曹江低声道:“去将那两个不知廉耻的人拿出来!”

曹江俯首不敢多言,立刻领着人往那假山处走,可到了一看,那不近不远处的一幕却令他当场震住了,他脸上完完整整地带着那一副震惊神色,回过头看赵颂,他忽然拿宽大的袖子拢住提灯,重新退了出来。

赵颂见曹江没有听命,竟然跑了回来,“狗奴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曹江的脸色微微发白,“长公主,那其后是……”他颤了下声音,“是广阳王世子。”

赵颂一听,神色又是一阵变化,随即就是一股怒意冲上心头,荒唐!这人真是醉得昏了头,竟是到她的地界上宣淫作乐来了!一众公卿大臣都在场,她并没有即刻发作,在明面上,她作为皇族如今地位最高的长辈,绝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但她也必须维护赵慎的颜面,她对曹江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将他们两人拉开!这光明宫中竟是还有胆子如此之大的人,竟敢勾引喝醉了的主子?”

曹江看出赵颂有意下狠手,忙拦道:“公主!”他的声音弱下来,“是大理寺少卿。”

他这话一落地,全都安静下来了,赵颂圆睁着眼睛盯着曹江看,连问一句“你再说一遍”都不能够,一道金青色的身影从赵颂的身旁踏步走过,她下意识抬头看去,来不及犹豫也跟了上去。

水上的亭子里,少年整理着衣襟,正红色的外套搭在栏杆上,他腰间系着的是氐人那边传过来的走服腰带,今年盛京很流行这款式,上下两条相互套嵌,中间可以斜插羽翎,其中一条不见了,但他也没有多在意,亭子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赵慎看起来喝多了,坐靠在亭边,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栏杆上,他的衣服要凌乱许多,湖中粼粼波光浮动,只差一炉金缕香与几只萤火虫,便正好似是前朝文人在《西洲梦华录》中所描绘的清静月夜。

少年蹲下身帮他仔细整理被水打湿的衣摆,年轻的皇子垂头打量着他,“今晚你的那篇文章写得确实好啊,他们都夸你了,古语有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稚,我看你将要跃上青云了。”

“那也是世子殿下的提携。”

“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忠诚,他们都会背叛,但是你不会,所以我喜欢把东西都给你,我喜欢看着你扶摇直上。”

少年抬起头道:“飞得再高,也要落回到世子殿下的手中。”

就在此刻,远处流水山石后的模糊身影动了下,下一刻赵慎平静的脸上仿佛投石进水,一群广袖宽服的公卿迎面踏水而来,他放下了搭在石凳上的腿,随手一掠收回了自己的衣摆,顺手轻拍了下李稚的肩,李稚扭过头望去,一瞬间愣住了。

亭子位于长湖的西北方,用梨花木廊桥勾连南北,尽头处则是用假山与空竹搭造了一方流水溪涧,故而让北方传过来的脚步声显得不太分明,一群人先后在廊桥上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无论是赵颂、韩国公卞蔺、一众清凉台的公卿贵族,以及……李稚正好笔直地对上了那双昏星似的眼睛。谢珩。亭子里点了灯,相较于外面要更为明亮,李稚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看见风吹过哗啦作响的衣领,黑色阴影翻动如雾。

从李稚的神情能够看出来,他确实极其意外,连要先站起身都给忘了。

赵慎反应得很快,重新懒洋洋地躺坐了回去,脸上不见任何羞愧恼怒,他平时就酷爱流连梁淮河歌姬坊,那地方听着风雅,实则就是烟花之地且专以男色为噱头,加之梁朝开放的风气,王孙公子蓄养男宠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入幕之宾亦是政治场中的知己佳话,所以他干出这种事丝毫不令人诧异。他以一种绝对的强势镇住了这鸦雀无声的场面,愣是让目瞪口呆的赵颂没能说出半句话。

李稚也很快反应过来,他原本与赵慎约定好,只是演一出戏瞒过赵元的耳目,借而暂时打消对方的怀疑,但事情显然出了些他预料不到的岔子,他心中慌了一下,但马上又镇定下来,站起了身。他深知此时不能心虚闪躲,神色坦然地看向长公主赵颂,赵颂见这一个两个的都如此理直气壮,又是一阵无话。

还是赵慎率先出声打破了平静,他倚靠着栏杆笑道:“诸位大人,夜色清明如洗,你们诸位是出来游园赏月?”

赵颂低声道:“胡闹!”她的脸色已不如之前那般发青难看,语气也像是个长辈在教训胡作非为的晚辈,“早说你喝醉了!看看你稀里糊涂做了什么事!”

赵慎又笑了一声,很奇怪的一点,梁朝名士吹捧风流玄道多年,他们崇尚身与心的逍遥自由,尽天地钟灵之美,却始终不得其道,或者说让人感觉差了一点,然而这种早已绝迹的风流此刻却在这被人视为凶神恶煞的年轻皇子身上有一刻惊鸿掠影般的重现,他轻悠悠地对着赵颂道:“姑母,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明明是赵颂端起长辈的身份批评他,如今反倒是变成了他在劝说赵颂,美景良宵短暂,青春年华易逝,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啊。

赵慎说完后注意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眼看去,却是一张熟悉的脸,他与谢珩隔着黑暗对视,过了半晌,他像是察觉到了些异样,看了眼身旁的李稚。“走了。”他放下腿起身往外走,李稚也立刻退后两步,弯腰单手捞过自己的外套跟了上去,依旧是那副安静低调的样子。

在场的公卿望着那两道逐渐离去的背影,心思各异,入幕之宾确实有名,但出于对赵慎的恶感,他们心中自然不会将此事美化,事情已再清楚不过,权色交易在政治场中虽然是常事,但从来上不得台面,这位所谓年少有为的大理寺少卿原来是这样上的位,难怪赵慎这阵子对他百般维护,蝇营狗苟,甘于驱驰,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决心与魄力,说实话也是种本事,怪不得能坐上这位置。

众人想归想,但谁也没有当面指指点点的勇气,赵慎浑身酒气一看就不好招惹,别看他前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兴许这人就跟发怒的猛兽一样扑过来将他们当场撕成碎片,眼见着人已经离开,他们这才彼此对视,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这边李稚将赵慎送回了房间,他看似镇定自若,实际上脑子里噼里啪啦没停下来过,谢珩一句话都没说,可他却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对方当时的眼神,明明什么也没看清,然而在他的想象中,那眼神却逐渐具象了起来,深不见底,像是深山古寺映着树影的黑色潭水,他莫名不敢深思,和赵慎聊了两句,出门后,他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了半天,这才得以慢慢平静下来。

算了,这误打误撞的,倒是把这事做得更真了。他暗吸一大口气,把无法止息的纷乱思绪压下去,重新走了出去,却意外在园林的拱门外撞见了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人。

裴鹤站在月下,脸上是一贯的平静表情,望着他道:“大公子有请。”

李稚心中咚的一声,半晌才出声道:“失礼了,我还有事。”

裴鹤并不劝告也不阻止,只是重复了一遍,“大公子有请。”

李稚停下脚步,重新看向对方的眼睛,他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这并不是能够拒绝的邀请,如果李稚执意要拒绝,他仍是会带着李稚过去,可那样未免难看,所以最好还是李稚自愿跟着他走,李稚见小道上还有侍者来往,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话,裴鹤没有露出任何厌恶或是愤怒的神色,甚至在穿过夹道时还顺手帮李稚挡了下拦路的枝叶,他对待李稚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人并无不同,这个谢府中行事最低调的侍卫,永远都是同一个表情,用同样的语调说着话,李稚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谢珩的态度,却什么也没看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李稚忽然有些不安。

第76章 决裂(上)

李稚出了门,月夜长街上行人寥寥,道路宽敞笔直,谢府的马车停靠在街口,侍卫手中的灯亮荧荧的,显得背景中鳞次栉比的屋宇隐晦地发白。

李稚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他在马车前站定,墨绿车帘如流水似的垂带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坐着的是谁,那种气息他终身也忘不了。裴鹤朝侍卫招了下手,侍卫退避下去,烛光如潮水般随之散去。

李稚拱手行礼道:“见过谢中书。”

马车中并没有声音传出来,李稚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内心的不安愈发地强烈起来,他慢慢直起身,于此同时,里面传来声音,“进来。”那嗓音听不出任何的异样,不高不低,平静无波,李稚的心又是咚的一声,好像往空井中丢了颗石头。

共乘一车是亲密之举,李稚原想要开口婉拒,不知为何竟是张不开口,明明隔着厚密的幕帘,他却有种对方能够洞穿他心中所想的错觉,紧接着就是一种没着没落的心虚感,不想再多生枝节,过了片刻,他还是慢慢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揭开了帘子一角,看向里面的谢珩,对视时,他莫名地停住了。

谢珩看着从那被掀开的一角观察自己的李稚,眼神平静如深湖,李稚再次想要拒绝的话也咽回去,想来无非是问话,他起身进去了。

马车中的空间十分宽敞,梁朝对于官员车驾规仪有明确的规定,一品官可以乘坐十二驾的马车,今日因为是举朝来赴皇族长公主的寿宴,公卿大臣们按例全都用觐见王族的规格隆重准备,谢家也不例外。李稚站着半晌,见谢珩不说话,他抬手再次行礼,“见过……”

“跪下。”

被打断的李稚乍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抬头看向谢珩,却没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任何东西,谢珩是中书令,官阶品秩都在他之上,若是对方提出来,按例他确实不能拒绝行礼。过了片刻,他还是慢慢抬手捞过衣摆,对着谢珩跪下了。谢珩没有说话,伸出只手,放在了他的头顶上,力道并不重,李稚却刹那间从脊背到脖颈全都僵住了,麻皮从后颈一路掀到颅顶。

谢珩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的手掌按着李稚的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他。李稚低着头不出声,脖颈上的筋脉因为过度紧张而绷跳出来,抵着地的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马车中静得滴水可闻,谢珩听见少年的呼吸声,从一开始的假装平稳,到略微加快,最后随着安静的时间越来越漫长而逐渐绷不住,但还是竭力维持着镇定。

李稚终于开口道:“谢中书……”

他刚一开口,谢珩掌中用力,将他的头压下去一寸,李稚的脸上瞬间冒了层浮汗。

这一头,萧皓出了门。赵慎想要与李稚再交代两句梁汾的事,一转头却发现房间中没了人影,于是让萧皓去喊他,可萧皓兜兜转转在园林中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人,他心中觉得奇怪,明明不久前还看见李稚一个人在阁楼那边转,这一转眼人就没了。

萧皓带人出来找,正好在街上撞见了一个人,他停下脚步,看了看棺材脸的裴鹤与他身后那群谢府侍卫,裴鹤也看着他,他又看了眼不远处停靠的谢府马车,他吩咐王府侍卫道:“你们回王府找!还有你们,去大理寺问问,看是不是被那边的人喊走了,若是找到少卿大人,便说世子殿下有事与他商议,让他即刻回来。”说完又看一眼裴鹤,没有上前搭话,径自往前走了。

萧皓全程没有遮掩,说话声清晰洪亮,又加之夜晚的街道本就安静,马车上的李稚听得清清楚楚,赵慎有事找他商量,在长达半个多时辰极其折磨人的寂静后,马车中再次响起了声音,“若是谢中书没有其他要事,我先行……”

“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谢珩的手中继续施加力道,他本就压低的脖颈被迫更低,头也整个低了下去。“我是说……”,“我……”他每多说一个字,那只手就往下压一寸,李稚浑身的冷汗都已经被逼出来了,地上攥紧了的手在轻微颤抖,他从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的压迫力量,明明谢珩一个字也没说,可那摧山倒海般的威严却压得他喉咙发腥、直喘不过气来,周围的虚空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肺腑中的气被一股强力逼得吐出来,鼓膜在剧烈地震动,他几乎不能发出声音。

那是一种恐惧,越来越清晰的恐惧。

马车外,萧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李稚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即刻转过头去喊他的强烈冲动,可浑身的关节却好像被钉死了,“我……”头上又是一沉,身体被迫往前倾,重心前移,他立刻用手撑住了地,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覆着的那只手上,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远去直到最终消失不见,李稚依旧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

头顶的力道松了些,李稚却仍是僵在原地,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抬头看去,却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那是李稚第一次对眼前这张脸感到陌生。

谢珩垂眸望着他,终于低声开口,那声音并不阴沉,反倒很温和,像是一束光照进了漆黑的马车中,又像是一滴水落在了空潭中,“我以为,你会适可而止,我顾念着你年纪小不知事,对你一再宽容忍让,凡事皆由着你的性子,从没有不依的。你要离开谢府,我没有阻拦,你找借口敷衍搪塞,我也从未逼问过你。我以为你明白事理,只是一时的糊涂,可我没想到,李稚,你确实是执迷不悟。我对你越是理解忍让,你越是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李稚只觉得全副胸腔剧烈鼓震,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谢珩注视着他,“到此为止了。”他收回了手,对侍卫示意回谢府,十二架的马车在长街上缓缓驰行,谢珩没有再说话。昏暗的马车中,李稚说不上来是个什么表情,惊怔地望着谢珩,长街上又是一阵风吹过,一侧的纱帘轻轻浮动,有一两线纤细的光落在谢珩的脸上,他忽然意识到谢珩也正望着他。

他脑子里莫名响起了赵慎曾经谈笑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若是真像你所说的这般好相与,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怎么可能驾驭得住京梁士族?正本清源,这是手段如此酷烈的谢照都没办到的事情啊。”自古以来,能坐上这位置的都不会是君子,君子当不了政客,更当不了权臣,权臣手中掌着权力,生杀予夺至高无上。

“我……我不能回谢府。”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却没有太多的底气。

谢珩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没有说话,在光明宫后殿园林中看见李稚与赵慎的那一刹那,当着大庭广众,他克制着没有发难,已经是给李稚最后留了一份尊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实在是没有修完后半章,先把前半章发了吧,谢珩的爱已经变质了。

放个小剧场:《父爱》

李稚:我没有错!

谢珩:叫爹。

李稚:……我、我错了。

谢珩:叫爹。

李稚:……我、我忽然觉得我心中还是最爱你的,我们再续前缘好不好?

谢珩: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爹,叫爹。

李稚:……哥,救我。

第77章 决裂(中)

谢府,隐山居。

谢珩坐在堂上,如水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身上仍是穿着赴宴时的正式朝服没有换下,从长公主府回来后,他就一直在这儿坐着,看着面前跪着的李稚,时间一点点过去,李稚明显有些支撑不住,低着头,身体轻微颤抖,袖中的手不时抵着地,使得自己不至于倾倒。

李稚并不想回谢府,但当他对谢珩说明以后,谢珩根本没有理会,直接将他带回来了。从进屋起,他就一直跪在这儿,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跪了多久,身体像是一根绷得越来越紧的弦,千钧系于一发似的撑着。

自进屋起,他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水,上座的谢珩也同样如此。门窗紧闭着,没人敢前来打扰,永无止境的安静笼罩着他与谢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窗外的光影变得黯淡起来,谢珩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昏光中,将李稚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正像是一场无法反抗的驯服与调教,张弛的度把握在他一个人的手中。

居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处变波澜不惊。谢珩修身养性多年,鲜少有能够激怒他的人与事,而李稚此番确实做到了。他能看出来,李稚没有服,哪怕李稚看上去一直低头顺从。或许是心知有错在先,李稚并没有为自己求情或是辩解,默默地跪在地上,一身正红色在光影中有种浸在水中的质感。

谢珩注意到他衣领右侧折进去的一个角,那是只有把外套脱了再重新穿上才会出现的折痕,他盯着看了很久。

李稚的背颤抖着,身体撑不住,忽然往前倾,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李稚明显僵硬了下,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捏着他的下颌,他能够很清晰地闻到对方袖中熟悉的沉香味道,明明精神与身体都紧绷着,他却突然有片刻的恍惚感。

他本意并不想激怒谢珩给自己树敌,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确实不是他能够预料到的,感觉到对方松开手,他终于低声道:“过去的事情,皆是我一个人的错,承蒙大人赏识,我十分感激,只是我的确不能够留在谢府,今日之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只手往上移,按在了他的嘴唇上,李稚没了声音,手指从唇齿间推进去,压着他的舌头,抵在了下颚处,那感觉怪异又惊悚,他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谢珩,不明白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谢珩看着他,将手指平缓地往前推,刚到喉咙处,李稚立刻控制不住想要呕吐,手指却继续抵着推了进去,如果说呕吐是可以忍受的,那随即涌上来的强烈窒息感让李稚没能忍住,一把用力去抓谢珩的手臂,“唔!”他剧烈挣扎起来,想要阻止对方的动作,谢珩看着他跌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手指继续往喉咙深处抵推进去,仿佛要一贯到底。

窒息感与恐惧感如浪潮似的淹没了李稚的头顶,他眼前所见大块大块地发白,喉咙剧烈地抽搐收缩着,那一刻李稚感觉对方像是要杀了自己,他多挣扎一下,手指就往前多推一节,谢珩收回手时,他呛得剧烈咳嗽,满脸都是泪水,双手撑在地上急促地喘着。

谢珩手下还是留了分寸,李稚除了咳嗽与流泪外倒是没有别的反应,然而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窒息与惊悚的感觉却久久挥之不去,他像是完全地懵了,伏在地上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跪着没动,也没敢抬头看,不停地颤抖着喘气。

谢珩见他不再说话,擦干净了手,“看来你确实更喜欢暴烈的手段,倒是我从前用错了办法。”

李稚一味低着头,过了会儿,压着咳嗽了一声。

“我会把你调去中书省,大理寺交由刑部打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及,今后你留在谢府安守本分,我会给你一份新的前程。”

李稚连咳嗽声都瞬间消失了,谢珩的话中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庭院中有久违的脚步声响起来,是裴鹤前来通报,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大公子,广阳王世子登门求见。”李稚原本惊魂不定地低着头,闻声忽然侧过头看去,谢珩将他下意识的反应看在眼中,从位置上站起身,往门外走。

昨晚,四处都找不见李稚的萧皓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回去告知赵慎。赵慎一听,即刻派了金吾卫出去寻找,一整晚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午后,终于有人说昨晚看见李稚上了谢府的马车,当赵慎得知是谢府时,心中反倒猛地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是赵元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若是人在谢府,反而应该没有大事。

赵慎亲自带了人来谢府,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敞亮的庭院中,赵慎正负手站在那株著名的高门玉树下,打量着那碧绿繁茂的枝叶,“你只说人在不在这儿就是了,不在我就走了,在的话我来一趟顺便领回去,哪里有这么多种说辞?”

徐立春立在一旁,他并不正面回答赵慎的问题,客气道:“李稚他是谢府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留在谢府也没有什么。”

赵慎闻声扭头看过去,笑着重复了一遍,“他是谢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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