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没有再说话。
次日,李稚在大理寺仔细翻看汪雪顺的案宗到深夜,他慢慢将东西合上了。他回到家时,在巷子口遇见了等候多时的两个人。对方的身形较普通人要更为高大,也要更加臃肿,穿着低调的棕色常服,一见到他立刻迎上来,腰背下意识微微躬着,“见过大人。”嗓音尖锐,一听便知道是太监。
昏暗巷子的深处停着一小顶蓝色轿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揭开帘子走出来,他身上穿着褐色的二品锦衣,身形与那两个太监差不多,但面相要更和蔼可亲些,一见到李稚立刻笑起来,好似一尊玉制的弥勒佛。
李稚的脸上并不见意外,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汪侍中。”赵慎还没有离京时,曾带着他参加各种皇族宴会,他与汪之令见过数面,彼此都留有印象。
汪之令笑脸盈盈,“李大人,深夜多有叨扰,实在给您添麻烦了。皇帝不久前才歇下,我这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出来一趟。”他招了下手,从太监手中接过礼物给李稚呈上,“来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今夏宫中的养生丹丸还剩下些,我拿了些过来,权当是份心意。”又见李稚的左手中拿着文书,右手则是缠着绷带,不由得道:“您这手上是?”
“前阵子不小心受了点伤。”李稚自然知道他是为何事而来,“进来说吧。”
汪之令看起来有意为李稚避嫌,“这恐怕不合适。”
李稚却已经从袖中取出串钥匙打开了院门,“没事,进来吧。”
夜已深了,屋子里光影斑驳,灯烛亮起来,李稚随手将茶壶放在小火炉上,太监见状立刻主动上来接手。李稚转身在堂前坐下,未等汪之令开口,他开门见山道:“侍中深夜前来,可是因为汪雪顺一案?”大理寺如今没有最高长官,他作为大理寺少卿既是名义上的二把手,也是实际上的掌权人。汪雪顺这案子如今正在他的手上等待审核,他早已经算准了汪之令必然要找他。
汪之令叹道:“实不相瞒,我正是为我那个稀里糊涂的干儿子而来,那个不争气的畜生!背着我犯下滔天大罪,我真想将他打死了之!”李稚没接话,他话锋又徐徐一转,叹了口气回忆道:“那孩子啊,小时候瞧着聪明乖巧,五岁时一口气能背二十几首诗,谁见了都喜欢。他的父亲与我是同乡好友,很早便死了,留下他一个人,也没有人管教,吃了好多苦,我心疼他孤苦,收了他当儿子。这孩子啊,本性不坏的,就是有一点不好,天生耳根子软,别人教唆他做什么,他不分好坏,傻乎乎地便跟去了,手底下的人打着他的名义作威作福,罪名全都算在他的头上,他也不懂得辩解,只怪我在京中当差没顾得上他,不知他竟把自己害到了这步田地。”
茶水倒映着微微跳动的烛光,李稚道:“侍中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只是这件事恐怕难办。”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
“铁证如山,刑部立案详刑,尚书省监审,大理寺只手恐无力回天。”李稚将沏好的茶水给汪之令递过去,汪之令立刻伸手接过,李稚低声劝道:“依我说,侍中也千万别再插手此事了,只恐引火烧身。”一个不成器的养子而已,对于汪之令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而言,他可以再收几十几百个养子为自己传宗接代,何必非要执着一个汪雪顺。
汪之令看出来李稚是好意提醒,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理是这么个理,可这个儿子对我来说确实不一般,他的父亲与我是同乡伙伴,我没有入宫时,与他爹曾是莫逆之交,又是同宗同族,我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这才让他待在老家帮我看守祖坟,若是让我见死不救,我实在于心不忍。李大人,您看还有别的办法吗?”
汪之令心中清楚,只要人头尚未落地,一切皆有运作转圜的余地,只看李稚愿不愿意出手帮这个忙。
李稚见他如此坚持,不由得端着茶沉默了片刻。
汪之令心中再清楚不过,李稚是赵慎安插在京城的心腹,也是赵慎在盛京的代言人。赵慎临走前在皇宫中为李稚上下打点,其中不少事情都是经过他的手,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分彼此,这个忙李稚必然会帮,也不得不帮。果然李稚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好好要盘算一番了。”
汪之令立刻亮起眼睛道:“一切都好说。”
深夜,送走了汪之令后,李稚在堂前多坐了一会儿,庭前草木郁郁苍苍,他的脸色显得有几分晦暗。
第81章 寇园(二)
汪之令出了门以后,没有回宫,而是乘坐小轿暗中来到了金诏狱。早早地有人候在偏僻小门处,见到轿子停落,门推开了一条缝隙,将汪之令迎进来。
暗无天日的死狱中,蚊蝇乱飞,地上还摆着一盆发馊的饭食,穿着灰色囚衣的汪雪顺蜷缩着坐在角落里,张着口面如土色,嘴角还有些不知名的污渍,早已经没了往日的神气。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石门外站定,透过挖空的那盯着他看,汪雪顺看过去,呆滞了会儿,眼中冒出精光来,忽然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干爹!”他好似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喊着,手从狭小的栅栏缝隙伸出去要抓住对方,“干爹!救我!救我出去!”
汪之令面无表情,扫视着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声音如低沉暮钟,“不如喊得更大声些,教全盛京的人都来听听?”
汪雪顺浑身都在抖,眼泪哗啦地止不住,忙瘪了嘴,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抖声道:“干爹你怎么才来啊?我、我,我要死了!救救我!”
“没出息的东西。”
汪雪顺抽噎得更加厉害了,“干爹,您疼儿子!您疼疼儿子!”十根手指极力要从缝隙中挤出去,蹭抓对方的衣服。
“你折腾出这么多事,叫我怎么疼你?”
汪雪顺少见对方如此冷酷无情,他以为对方真的不管自己了,吓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脱口喊道:“爹!”他话一刚出口,就看见汪之令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他忙不敢再叫,只哭道:“干爹,救救我!我也是为您办事啊!”
汪之令听他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反而笑道:“帮我办事?”
汪雪顺没听出来对方话中的警告与讽刺之意,“是您当年先提了一嘴,我才动了这心思,我养的那些孩子不是都送入京里去孝敬您了吗?您也知道的啊!我哪有真的杀了这么多人?他们都算在我头上了!这怎么能够都算在我头上?”他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汪雪顺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冤枉,京中豢养交易幼童的风气盛行多年,寇园中搜罗来的小孩,除了他们自己养着外,大部分是当做礼物送入了京城,供给了汪之令等人用以享受与交际。这事当年还是汪之令牵的头,后来汪之令登上高位,自然有大把人帮他干这种活,便把自己洗了出来。说一千道一万,他的确是帮汪之令干活啊。
汪之令笑起来如弥勒佛,不笑时却有种鬼神的森冷感。汪雪顺哭得起劲,一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神,忽的没了声,不敢再哭。
“这话你在公堂上也说了?”
汪雪顺连忙摇头,“儿子不敢!”
“谅你也不敢,否则我第一个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当初教你收敛些,你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如今落得这下场,神仙也难救得你。”
汪雪顺拼命抓着栅栏,思及过往,忍不住拿头用力撞上去,“干爹,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汪之令见他已经吓得神魂颠倒,状似疯癫,知道敲打得差不多了,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用眼神太监将带来的吃食与干净衣物从栅栏中给他递进去。汪雪顺浑身轻轻抽搐着,一双眼可怜地看着他。
“上下我已经打点过了,”汪之令话还没说完,那张脸便急忙隔着栅栏凑过来,他继续道:“安分些!牢牢闭上嘴!时辰到了,会有人救你出来。”
汪雪顺等到这一句话,整张脸哗的亮了起来,“多谢干爹!多谢干爹!”他连忙抱紧了那些送进来的东西,忽然哭得更加凄惨厉害了,“我一直等,也等不您来,我还以为干爹不要儿子了!”
汪之令看他那鼻涕横流的模样,“我是故意迟来的,让你吃点苦头,免得你回回不长记性。”声音却转得和缓了些。
“干爹!”汪雪顺的手指拼命动着,汪之令终于抬手覆上了去,刚一碰到就被汪雪顺隔着栅栏紧紧攥住了。汪之令知道他娇生惯养多年,此次在牢狱中恐怕吃了不少苦头,既觉得他活该,到底又有几分心疼,转头示意太监去重新打点一番,给他置办些东西,“我怎么有你这么愚蠢的儿子?”
汪雪顺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心中又高兴又后怕,只一遍遍地道:“干爹疼儿子,干爹疼儿子。”
汪之令看得无语,隔着栅栏给他收拾了下发油的头发。
从金诏狱出来后,汪之令坐上轿子回宫,他慢慢地摸着自己不见一丝皱纹的手,心中盘算着这件事。他前去拜访李稚时,能够看出来那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实则并不愿意€€这趟浑水,虽说最后仍是答应了,但言语间小心谨慎,有意避免自己牵涉其中。
他心中对这人明哲保身的微妙态度略有不满,李稚虽然没有流露出高高在上之意,但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划清界限之意,他平生最厌恶读书人身上那股没来由的清高,哪怕他们自己的底子也不干净,然而面对太监时却总又自觉得高人一等了,其实同在一艘船上,他们又有何区别呢?
这人啊,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若非要划一划,其实都是一样贱的,汪之令一边慢慢擦着手,一边在心中想。
另一头,天色还没有大亮,李稚坐在堂前,听着萧皓从金诏狱带回来的消息。一翻开汪雪顺的案宗,他就敏锐地嗅到这其中恐怕另有猫腻,这不单单是一件草芥人命的权贵杀人案,仅凭一个狐假虎威的汪雪顺,无法完成长达十数年、脉络如此复杂的权力输送。大理寺收到消息要早于刑部,他借着这便利提前安排萧皓去了金诏狱,果然不久后汪之令的人就来到金诏狱打点,并揭开了另一副内幕。
李稚听萧皓复述完狱中两人的对话,一脸的平静,早在翻完狱案后,他的心中便已经有所猜测,如今不过是验证了一遍而已。
萧皓见李稚迟迟没有说话,对他的心思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能够理解李稚此刻的复杂心情,因为这近二十余年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做同样的抉择,很多时候并不是人改变局势,而是局势在人的背后推波助澜,身在鬼蜮想要杀出重围,优柔寡断与慈悲心肠是必须第一件舍弃的东西,这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李稚与他们到底不大一样,他对李稚道:“汪之令这条线至关重要,不能轻易放弃,你若是良心上过不去,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
李稚闻声看过去,尽管萧皓已经跟了他一阵子,但他还是不太习惯对方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一针见血的说话风格,直截了当地撕破一切,不留任何面子,让人连接话都很为难。李稚没有立刻说什么,正好天也亮了,他站起身,对萧皓道:“一起去街上走走吧。”
李稚与萧皓来到了清凉台大街上,他停下脚步,前方大门口外立着两只漆黑石狮子的府衙是刑部,远远望去阶下围了一大圈身影,正中央的是一身麻缟跪在地上的姚复。在男人的面前摆着一份《十恶不赦书》,乃是他亲自所书,上面陈列汪雪顺十大罪状,字句滴血。汪雪顺一案被刑部受理后,姚复就一直跪在刑部大门口,等着害他家破人亡的罪人被凌迟处死,以告祭他妻女在天之灵,而许多曾经饱受汪雪顺之害、求诉无门的百姓闻讯也从永州赶来,陪着他一共跪在这儿请愿,这才有今日缟素满长街的一幕。
他们都在等着,真相大白,沉冤昭雪。
李稚立在原地看了很久,没有发出声音。
三日后,送至大理寺按核的汪雪顺案宗被打了回来,批示是证据不足,按请重审。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一片哗然。第一个暴跳如雷的是刑部老尚书戴晋,“他敢?!”说着一掌拍在了案上,那封盖着大理寺少卿印鉴的文书被震得摔落在地,底下站着的送信小吏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
按照旧例,若是大理寺把案子打回重审,而刑部坚持原判,接下来就要进入三堂会审的流程。又根据梁朝新律,三堂会审最终往往会以大理寺的结论为准。所以说汪之令一开始找上李稚是必然,想要在刑部的重重围剿下撬动这桩铁案,朝中除了李稚没有人能够办到,幸运的是,李稚是他这一方的人。
自从赵慎离京,李稚背后的势力被削了大半,尽管他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政坛扎根,但行事到底不如赵慎在时那般无所顾忌。士族瞧他这么个明晃晃的广阳王府心腹本就万般不顺眼,又加之这案子犯了众怒,火上浇油立刻炸开了。当天尚书省的奏折堆积成山,无一不是痛骂李稚以权谋私、勾结阉人,这些雪花似的折子又迅速被往上传送,那排山倒海不可抵挡的架势,看得同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汪之令也不免对李稚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情。
大理寺放出确切消息的那一日,刑部尚书戴晋提着自己的剑上门找到李稚,当着他的面刷一声抽出了剑,一把抬起指着他的脸,“三堂会审,你要敢徇私枉法,我一剑杀了你!”戴晋看不惯蝇营狗苟的李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当初向谢府联名上书将李稚革职的折子,他的署名列在第一位,这位老尚书言出必行,剑指着李稚就没放下。
萧皓上前来。老人手腕一送,将那柄青寒铁剑一把扔在了李稚的面前,剑身坠地发出一声经久不绝的金属振鸣声,好似是一记落地有声的警告,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李稚看了看砖地上那柄震个不停的长剑,又看向对方决绝离去的背影,最终他转身往回走,当日没再出门。
因为李稚这忽然的横插一手,汪雪顺一案的重审再次在朝中掀起了热议。尽管大理寺再三声称会按律严审此案,可但凡长了双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李稚与汪之令早已勾结在一起,这两人眉来眼去暧昧不清,势必要在这案子中做手脚。以戴晋为首的士族对此自然不肯答应,双方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
外面已经沸反盈天,百姓之家争执不休,作为盛京士族之首的谢家却完全像是另一方世外天地,府中每日清静得滴水可闻。
汪雪顺一案爆发前夕,谢珩刚好称病闭门不出,至今已有两月不接待外客。汪雪顺一案愈闹愈烈,谢家不可能没有耳闻,但由始至终也没有出面过问一句,除了谢珩正好称病的原因外,其实也有谢府的传统在其中,一般涉及宫廷的事,为了以示对皇族与皇帝的尊重,作为门阀首府的谢家往往不会轻易发声,具体事宜全都交由三省、诏狱、大理寺按律处理,上一次的例外,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朱雀台案。
而谢府此番的安静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静无波,不显山不露水地隐着,没有任何声息,像是一整卷水墨画中的留白,别说是李稚,便是连士族内部都打探不出其真实态度,只知道谢珩这阵子确实没有接见过任何人。
鉴于此,这桩案子的落脚点又回到了李稚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剧情点中,谢珩的戏份确实少啊,他现在就暗中静静地看着李稚作死。
谢珩:我就想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惊喜给我的。(平静脸)
第82章 寇园(三)
李稚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他对待汪之令实在很够意思,顶着士族的威胁与攻讦,愣是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汪雪顺一案给拖延住了。狂潮似的怒气在朝野中掀了起来,连汪之令这位看惯了腥风血雨的总侍中都看得心惊肉跳,可李稚却全部扛住了,还反过来给汪之令喂定心丸。
深夜府堂中,李稚对着前来密会的汪之令递了茶,“侍中放心,事情拖久便有了转机,先把人保住,余下的可以徐徐谋之。”
经过这两日的事,汪之令对李稚大为改观,他没想到李稚话虽不多,瞧着年纪也轻,却着实是个非常靠谱的人,主意拿得准,办事雷厉风行直取命脉,且肩上真的能扛事。盛京一向是士族的地盘,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得罪士族,可李稚面对士族的狂轰滥炸,不仅顶住了压力,更是把事情给办下来了,其机巧与手腕可谓是京城独一份,怪不得赵慎选中了他。
汪之令看得出来,李稚对待这件事确实是有一份心就尽一份力,没有任何保留,这让他觉得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看法着实有些武断,并在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李稚确实是个实诚人啊。这一阵子两个人并肩合谋,同样都处在被士族攻击的风口浪尖,李稚的能力他全都看在眼中,他对李稚道:“此番多谢少卿大人了。”
桌上灯烛闪烁,逆着光,李稚在堂前坐下,“侍中说这句话倒是见外了,我在这京中本就没有多少朋友,承蒙世子不弃将我提拔上来,世子离京前,曾与我多次提及您,您与世子是多少年的交情,您如今有所拜托,我岂有尽力不帮一把之理,否则传到世子耳中,岂不是要说我无能至极?”又道:“我也不能保证能够压下此事,但竭尽我所能而已。”
汪之令立刻道:“少卿大人客气,此事不容易,我亦是清楚的。”
李稚将狱案翻出来递给汪之令看,“此案证据确凿,洗是无法洗清的,我这两日仔细想过了,最要紧的是不能将汪雪顺判为主谋,不如舍车保帅,将罪名推至他那群向来无法无天的手下身上,只说恶奴仗势杀人,斩首以平众怒,而汪雪顺则定一个管教无力之罪,这样一来便能够免脱死刑,届时再将他流放到西北边境,等没人关心这案子,两年后即可放归原籍了。”
汪之令觉得这主意靠谱,“当断则断,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这说法要过三堂会审,恐怕不太容易。”
“这点侍中放心,三堂会审是大理寺代为主审,交由我来想办法便好。我如今担心的是……”他忽然有几分欲言又止。
汪之令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李稚沉声道:“我需要找人重新拟造证词,确保毫无漏洞才能够堵得上悠悠之口,但此案的细节多有不清之处,我怕若是士族手中有其他证据没放出来,三堂会审时我有措手不及之处,便功亏一篑了。”李稚说的是实情,这案子的证据流于表面,只能够定汪雪顺的罪,而背后更深处的人却早已将自己摘得一清二楚,一点把柄也抓不到,汪雪顺希冀着有人能救自己,绝不敢吐露半点实情,这案子的细节当然不会清晰。
汪之令一听就明白了李稚的意思,“少卿大人尽可放心,你私下再重审一遍汪雪顺,让他仔细对比证词,他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稚看着他,点了下头,又道:“我听说汪雪顺在狱中宛如惊弓之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样子倒是怪可怜的。”
汪之令一听这话,随手搁了茶杯道:“他打小是这性子,一得志便猖狂忘形,一遇事便手足无措,没出息的东西!”
李稚闻声忽然看了他一眼,眼中有幽光,但没有说话。
两人仔细商讨了一番细节,汪之令要赶在天亮前回宫,凌晨时分,李稚亲自送他出了门。
李稚站在檐下看着那顶深紫色小轿慢慢远去,透明的阴影打在脸上,莫名有几分难测之意。他将萧皓找了过来,对他道:“你低调跑一趟金诏狱,将汪雪顺从死狱中调到生牢,只说让他放心,外面已经安排好了,你另找两个人住在他的隔壁……”他交代了两句,萧皓有点没理解他的用意,但也没有多问,转身去照办了。
李稚走了回去,在空旷的堂前坐下,他扭头看向桌上那份字句触目惊心的狱案,是选择公道天良,还是选择隐忍不发?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却又像是冒着光,过了会儿,他将视线慢慢往上移,最终落在了那枚昆山白玉髓打造的大理寺少卿印上。天亮了,光从屋外照了进来,那方高贵洁白的玉印坐在金色的光线中,流光撞上去便溢出华彩。李稚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捞过了自己的印鉴,将其重新收好了。
李稚对于汪雪顺一案的处理方式便是拖字诀,一拖到底,绝不松口,不管士族如何威逼催促,他一副“任尔东西,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他没事不再出门,如戴晋那样的人将宝剑摔烂了,他也只装作没看见、没听见,碰到有事必须出门的情况下,他也会带上萧皓。
就这样硬扛了一阵子,这一晚,金诏狱中忽然出了一件大事。朝中盯着汪雪顺的除了李稚外,还有士族的人,李稚近日这副没事装聋作哑、有事积极旷工的敷衍态度彻底激怒了士族,有人听说李稚派人私下多次与汪雪顺接触,立刻意识到他们是想要串供!刑部尚书戴晋早就忍无可忍,为了防止生变,当晚他越过大理寺,直接带着刑部大批官员进入金诏狱连夜突击审查汪雪顺,这一审却是审出了一份了不得的证词。
李稚当晚正在长公主府上做客。赵颂实在是很喜欢他,她看人很少问人品,只论才华,而李稚确实是个极有灵性的人,对事物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她分外趣味相投。酒酣后,赵颂闲谈时聊起了儿时的事情,追忆往昔与兄弟姐妹在宫中长大的快乐光阴,这时,一个侍从揭开帘子一角走了进来,在纱帐下悄悄用眼神朝着李稚示意。李稚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李稚不着痕迹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一出门问那侍从道:“怎么了?”
那侍从开口说话,嗓子却无端发尖,原来是个太监,“回禀大人,金诏狱出事了。”
李稚二话不说往外走。
一出长公主府大门步入巷子,他就看见了等候着的紫色轿子,汪之令连太监上前来打帘子都来不及,直接下来了,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压抑着的慌乱,他显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与李稚商量,一上来便道:“少卿大人!”连客气作揖都来不及,“今晚金诏狱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李稚点头,“听说了。”今晚刑部突然提审汪雪顺,说起这个汪雪顺,此人确实是没有任何脑子可言,他得到消息,自己不久就会被救出去,从死刑狱来到生牢,吃穿又恢复了从前的水平,便洋洋得意起来,竟是在牢中炫耀起自己的人脉,说自己的干爹是宫中的大人物,他不日便能够出去,谁料这些话全被狱友听在了耳中,很快传到了戴晋那里。
戴晋作为刑部掌狱官,和他那帮习惯了尸位素餐的同僚不一样,坐堂审案是老人家的平生乐趣之一,这事他干了四十多年再精通不过。他当即把人提出来,威逼、诱供、用诈,十数种手段施用下去,还沉浸在万事大吉中的汪雪顺当时便懵了,据说是吓得浑身僵直、汗流浃背,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说错连篇的话,他把汪之令给供出来了,供出了多少尚且不知。
好在汪之令提前收到了消息,立刻赶来与李稚商量。汪之令的头脑比汪雪顺要清醒千百倍,他深知自己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汪雪顺说错了话,但没有证据,又加之他平时处事周全,戴晋按律顶多治他一个包庇纵容之罪。但这事的关键不在于证据,到底做没做,证据说了不算,大家心中是有数的。寇园这么大的案子,上面若是没有人,这些年怎么能够压得住?士族必然要拿这事大做文章,他算是被人拿住了一道把柄,汪之令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万分危险,此时能够维护他的人,只有一个。
皇帝。
汪之令自然不会坐等士族向皇帝告状,他来找李稚正是为了此事,他对李稚道:“恐怕要烦请少卿大人陪我入宫一趟,和陛下仔细剖讲实情了。”李稚没有拒绝。
深夜,皇宫,一顶紫色小轿停落在东宣门,小太监早早地等候在此,见到来人立刻迎上来。李稚看见汪之令从侧门领着他进入皇宫,一时表情有些异样。梁朝皇宫有最严格的夜禁,宫门一旦关上任何人都不能擅开,违者刑同谋逆。当初赵慎命在旦夕缺一味药,前去拿药仍是要经过层层通报才能开门,但汪之令却能够在深夜自由带着人出入宫禁,可见其人在宫中的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