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54章

徐立春却不再说话,恭敬地袖手退了两步。赵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慢慢回过头去,谢珩从正堂中穿行过来,他将人打量一个来回,打了声招呼,“谢中书。”他与谢珩往前在政治场上打过不少交道,彼此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熟识,谢家人注重礼节,无论何时都不会口出恶言、面露恶颜,他原以为谢珩会和往日一样不冷不淡地寒暄两句,却没想到对方没接他的话,在长阶前停下了脚步。

赵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我听说李稚是在这儿?我回王府,顺带着过来接他,不知他是得罪了谢中书还是惹出了别的麻烦?若是多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给谢中书赔个不是,年轻人性格有点骄傲,又仗着背后有靠山,行事轻狂无忌,常有得罪人的,说来这也是我的错,还望谢中书多加包涵。”

谢珩的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他看向徐立春,徐立春心领神会,领着庭院中的侍卫退避下去,赵慎见状回头示意萧皓,萧皓也退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很快只剩下谢珩与赵慎两个人,有空山钟鸣似的声音响起来,“去年十二月,广阳王与并侯相约在雍阳关以北狩猎,第三天的子夜,你邀并侯世子在营帐中闲聊,酒后无意中提及西北与盛京,有共商大事之意,你提出三处见解,并侯世子不敢回应,三次缄默。”

赵慎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轻描淡写道:“酒后说的玩笑话,我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什么。”

谢珩道:“你一说皇帝沉迷长生道术,二说京梁士族囿于门户私计,三说西北星野降有雄伟之气,这西北将有英雄应于天象,除却你、并侯世子,再无第三人。”若说其他都是牢骚抱怨,那最后这一句话中的不臣之心则可谓是昭然若揭,若真的是从边境武将口中说出来,足以判大逆。

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赵慎自然听懂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其实那一夜他与并侯世子在雍阳关外的营帐中究竟聊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远在盛京的谢珩为何会了如指掌。明面上话却不能这么说,这么说话太难听了,“几句酒后胡乱吹嘘自己的话,说没说过都理不清,哪里会有人当真呢?”

“西北的王域已经很辽阔了,却依旧盛不下满溢的野心,鹰顾狼视的人,眼中盯着的到底是什么?”

赵慎背后单手打开手中的折扇,又再次哗一声合上,“哪有什么野心可言,梁朝没有西北,真正的西北九州还在氐人的手中,将军们缩在那一亩三分地中,除了担心打仗外,平日里没事想的是今年粮食收成如何,总担心北方的流民是不是又多起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盛京贵族公卿的好福气,投了个好的出身,一生下来就待在这烟笼杨柳的皇都醉生梦死、享受清福。”

“先汉以武德立国,马上打了天下,又以文效治,宣武帝分封三十六位文武功臣,立忠良碑,青史流芳,六百年后,先汉困败于纲纪毁坏、文武衰驰。倘若眼中只盯着皇都的荣华富贵,心中只想着以武犯禁,却不去思索如何立制革变,不过是一遍又一遍重蹈覆辙。世上本没有士族一说,京梁门阀的前身是累世功勋之家,真要论对王朝的功劳贡献,西北四十年的斗争不过是烟云。”

暮色中,庭院的那颗参天古树郁郁苍苍,树叶飘落下来,风吹过之处,有如先祖的魂灵在悄然叹息。赵慎站在树下与谢珩对视,他深知谢珩绝不是多话的人,今日对方每一句话都有言外之意,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道震耳欲聋的警告。

赵慎云淡风轻地笑了下,不再与之争论,只问道:“李稚呢?”他对其他事并不在意,本来他今日就是过来找李稚的,直接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把他叫出来,我来带他回去。”

第78章 决裂(下)

房间中,李稚试着重新撑着站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好在地上铺着冬日的地锦,加之谢珩并没有强迫他行标准的跪礼,倒是没有他想象中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其实更多的来自于心中。他站了好几次没能站起来,撑着几案的一角缓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都黑了下来,他才终于起身,一出门却看见了裴鹤。

此刻的庭院中相当热闹,侍从们远远观望,也不敢如往日一样进去点灯,长廊下漆黑一片。赵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他胡搅蛮缠的性子,自然不会离开。眼见着谈不下去,赵慎的脸上有几分不耐的意思了,广阳王府与谢家虽说阵营不同,但这些年来彼此都默契地留有余地,联系过往种种来看,他不觉得李稚真的会出事,所以态度并称不上强横,倒更像是顺道过来打听,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今日的谢珩却一反常态,主动提及西北,有敲山震虎之意,事情立刻变了味道。

赵慎的意思也很明显,今日若是见不到人,他不会离开。局势剑拔弩张之际,一道突然出现的声音阻止了赵慎硬闯的心思,“世子。”赵慎回过头望去,视线停住了,李稚从长廊侧门中走出来,他走得明显比平时慢一些,因为光线昏暗,赵慎乍一眼没有看清楚。

谢珩立在未点灯的飞檐下,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掩映在夜色阴影中,他也望向了李稚,裴鹤跟在李稚身后两三步处。

李稚走到了烛光中来。

“李稚,你没事吧?”

李稚却没有看向出声询问的赵慎,反而是制止了他的动作,他继续往前走,在谢珩面前的台阶下停住脚步,抬起头看去,谢珩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光线过于昏暗,那面庞上落着一片透明的影翳。李稚感觉那道从上而下的视线笼罩着自己,显得对方的身形愈发高大,而他则是愈发渺小起来。

李稚重新揭过衣摆,面朝着谢珩跪下,身后赵慎的神色发生了变化,随即却听见李稚低声道:“多谢世子牵挂,我没有事,今日的事乃是我与谢中书两人之间的私事,与其他人无关。”言下之意是让赵慎不要插手,又道:“我另有两句话想要单独与谢中书说,还望世子能够退避。”

那声音虽然轻,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平静坚持之意,能看出其态度之坚决,赵慎见状皱了下眉,又看了眼谢珩。

谢珩垂眸看着李稚,李稚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珩道:“你想说什么?”

李稚的脑海中确实是想到了许多事,深山道观的那场奇妙夜雨开启了一场梦,梦中有城西长街上绚烂的万家灯火,有湖心亭纷纷飘零的鹅毛大雪,最后转至广玉楼外寂寞萧索的空巷,梦醒了,是时候该结束了。他想到了少时夏夜在灯下抄书读过的乐府诗,登西北之高楼,见斯人如明月。喝得醉醺醺的私塾先生慢悠悠道:“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触手可及,遥不可及。”他彼时不解其意,如今却是觉得难怪叫摧心肝。

他终于低声开口道:“我原不过是京州乡民,生逢太平之世,怀抱效国之意,于是进京投奔前程。我自入京以来,多有无知犯错的地方,承蒙谢中书提点照拂,才得以在盛京闻达显迹,过往种种我铭记于心,点滴不敢忘。然而人各有志,随时势迁,世事漫如流水,人心也没有永恒不变,这两年我经历了许多,亦有了自己的抉择与所爱,我明白大人今日所施惩戒,是不赞同我所作所为,想要我迷途知返,但人与人的境遇并不相同,心意也无法相通,我既然认定了我所选择的道,绝不更改。”

这番话像是说给谢珩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胸口传来未名的震痛感,再次抬头看向谢珩时,少年的眼神却已经变得安静坚定,“道不同,不与谋。事已至此,我亦是无可奈何,大人的恩情,我心知恐怕无法再偿报,唯有请大人原谅宽恕。若是大人实在恼怒,我愿付出一切代价,还望平息大人的怒火。”

说完他抬手对着谢珩低头一拜,左手叠着右手扣在面前的台阶上,架成了一个小型的三角,他没有抬头看谢珩的连,右手猛地用力,手臂传来激烈的疼痛感,颤抖了下仿佛要躲开似的,却被他自己反手用力压住,骨头折断的声音响了起来,很轻,但是很清晰,浑身的冷汗一瞬间全都逼了出来,手中却愈发用力,那是一种断腕的决心,代表着粉身碎骨,此志不改。

不远处的赵慎一开始还没看出来,见到李稚浑身都在发抖,猛地明白过来,立刻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李稚喝止,“别过来!”他喉咙中第一次发出这种怒喝声,竟是比平时要粗厉很多,像是用生锈的刀重重劈过金石,那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胸膛中像是有东西正在歇斯底里地爆发。他的眼睛一片赤红,谢珩竟是没有阻止,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类似于震惊的情绪,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李稚看,袖中的手下意识伸了下。

骨头断裂时发出骇人的声响,没有见血,却有种血腥的气息爆裂般蔓延开,李稚浑身的青筋全都绽了出来,手中还在继续用力,能够分明的看出断骨错位后的痕迹。对于读书人而言,右手写作赋诗,无比重要,他却用此举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但求解脱。

“你!”谢珩终于说了一个字,难得低声急促,李稚却没有抬头,他像是在做一个了结,又像是疯狂的人在诉一份热烈的衷肠,断裂的右手死死地握着,五指蜷曲在一块,剧烈的疼痛让他五脏六腑都皱缩起来,更清晰地感受到心中猝然升起来的那团暗火,它燃烧着,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烧焚殆尽。

谢珩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稚身上那股平山填海似的决绝,少年宁可用最极端方式还掉这份恩,但求个一刀两断,求一个恩断义绝。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剧烈蜷缩的手看,眼中的黑色迅速深起来,瞳孔锁紧,他能够长篇大论地警告赵慎,此刻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脏前所未有的震动抽搐着。

李稚听见了一个极为清晰的字在头顶响起来,“滚!”

李稚骤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汗水划过额头,从充血的瞳仁中流过去,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对方的脸。谢珩盯着他看,气息有些难得不稳,李稚的余光中看见那截金青色的衣摆猛地往右撇开,对方转过身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的左手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下,像是下意识要去抓住些什么,他按住了那道被微弱烛光映出来的影子,随着脚步声远去,那道影子也离开了手背,他终于闭了一瞬眼睛。

“多谢大人成全。”

赵慎终于冲上去低身一把捞住了李稚的肩,李稚却突然抬起左手挡住了他,示意他不要扶自己,“没事。”赵慎同样是难掩震惊地看向他,李稚却是面色平静,深吸了一口尚带着血腥味的气,抬起头重新睁开了眼,视线越过漆黑的飞檐看向皇城上空那一轮皎洁明月。庭院深处正堂中,正在走着的那道身影也在黑暗笼罩中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李稚在心中想,先生,这就是您说的那十六个字的真意吧,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触手可及,遥不可及,是天上月,是心上人,是诸多无奈与求不得。

回王府的马车上,赵慎立刻让萧皓去找大夫,他握着李稚的手臂帮他简单地正骨,内部的大量出血让手臂呈现出异样的浮肿与淤青,赵慎快速找准位置,手下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响,他抬头看了眼李稚,李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一只手按着额头,他已经不再颤抖,仿佛陷入了另外的沉默中去,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赵慎道:“你原不必如此,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李稚低声道:“没事。”

“你与谢珩……”赵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稚鼻腔中满是刺激的血腥味,他吸了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赵慎忽然抬手一把按住了李稚的头,拥抱了他,李稚没想过他会忽然这么做,而赵慎则是在这个间隙中手中猛地用力,将那截骨头推了回去,李稚因为突然爆发的剧痛控制不住抖了下,赵慎立刻用力地按住了他的头,“没事没事。”

李稚听见那道温和带着鼻音的声音,剧痛颤抖着散去,可浑身的血却冲到了头顶,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他像是此刻才终于恢复了久违的知觉,一颗心像是被撕碎了,难以想象世上还有这种非人的痛苦,他用左手碾按住了胸口,喉咙中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死死地抓住了赵慎的手臂,“哥我……”他说了两个字,然后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慎将他抱紧了些,什么也没多说。长街上没有行人,万巷萧条的漆黑夏夜,马车徐徐地驰过空旷的街道,赵慎的心中忽然想到了另一道身影,人心并非铁石,亦有留恋之处,然而今生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注定了要放弃许多,唯有此才能够保全所有人,这是他很多年前就明白的道理。他对李稚道:“没事了。”

李稚用力抵着他,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战栗仿佛永远无法止歇。

第79章 过渡章

隐山居中,谢珩坐在堂中一天,门外日升月落,空旷的房间有如一方日晷的石盘,以他为中心,拖长了的影子在地板上慢慢旋转,直到陷入了一片黑暗。外面下起了雨,十二扇大门一齐敞开,风一阵阵地怒吼着从屋外灌进来,成片的竹林哗啦摇摆,漆黑的影子投映在潮湿的地板上,风雨如晦,谢珩右手中缓缓碾着一枚黑色的玉质棋子。

徐立春奉命进来,提着盏灯立在阶下等候,像一束幽暗的魂魄。

谢珩将手中的棋子抛了出去,在地板上弹跳了数次,门外的徐立春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听得见黑暗中那咚、咚、咚的沉闷声音,一颗棋子跳出了门槛,落在了他面前的雨水中,他低头看那枚棋子,屋内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寄封信到西北,将赵慎调离盛京。”

徐立春道:“是。”

徐立春跟随谢珩多年,少见他动了真怒。昨晚李稚跪在阶前自残时,他也惊到了,都没想到李稚会这样做,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对于上位者而言,背叛与不忠是不可容忍的,甚至高于无能,何况是再三给了他机会的情况下。

李稚是谢珩一手教出来的,他身上到处是谢珩的影子,谢珩指点他如何分析政事,如何推行国策,允许他自由翻阅梁朝机枢的密件,为他解释疑惑,若说贺陵是李稚在文章上的老师,那谢珩则是他在政治上的领路人,他行为处事中处处有谢珩留给他的印记,没有谢珩,便没有今日的李稚。

人对于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总是带有格外的宽容,即便是犯了错,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规劝与管教,谢珩给了李稚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却最终换来了对方断腕明志的举动,不得不说,这一次确实是他看走了眼。事已至此,谢府对李稚仁至义尽。徐立春原以为谢珩会下令处理掉这件事,可他等了许久,屋中也没有其他吩咐传出来,于是他先行退了下去。

谢珩依旧坐在堂中,案上摆着一只漆黑的四方锦盒,其中盛放着一对温润晶莹的玉佩。他闭了一瞬眼,心中竟是静不下来,黑暗中只剩下行军似的风雨声,嘈嘈切切。他站起身往房间中走。

赵慎很快收到了消息,搁置已久的雍、青两府军营重整忽然重新提上了议程,需要他即刻赶回去处理。除此之外,一直隐忍不发的士族近日接连向皇帝上书,抖落出大把旧事,皇帝招架不住,与赵慎商议先让他离开盛京。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事,赵慎看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有人想要他马不停蹄地离开盛京。赵元那边给的压力与日俱增,原本他就已经预备着离开了,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皇帝。

回到王府的赵慎与李稚商量这件事,“看来他已经是对我忍无可忍了。”

李稚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自从谢府决裂之后,他没有再收到过有关谢珩的消息,谢府也再没有派人来找过他,他心知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已经令谢珩彻底寒心,求仁得仁,双方划清界限再无往来,这次是真的如对方所说,到此为止了。他对赵慎道:“据我了解,他不是轻举妄动的人,若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出手,势必要一贯到底,盛京城毕竟是士族的地盘,你在这儿多有掣肘,回到雍州去反倒更如鱼得水,也会更安全。”

赵慎道:“我倒是不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

李稚闻声看向他,半晌才道:“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

赵慎觉得李稚自打从谢府回来后,仿佛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性子前所未有地沉淀下去,一双眼睛也变得深不见底起来,变化还是很明显的,李稚再没有提起过那一夜的事情,赵慎也从没有问过其中的内幕,但隐约能够猜到几分,“这些事你能够应付得了吗?”

“能。”李稚只说了一个字,眼神平静深邃。

赵慎又问道:“谢府那边呢?”

李稚知道赵慎在担忧什么,道:“谢珩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以他的性子,他既然已经与我划清界限,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多看一眼,自然也不会插手,这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放心。”

赵慎看着他确定的眼神,原本想要再交代的话也咽了回去,点了下头,“小心行事,暂避锋芒。有事可以与赵颂商量,长公主府与皇宫我都打点过了,萧皓留给你。”

李稚点了下头。

赵慎见他看着自己,“怎么了?”

“你的身体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那名叫孙€€的御医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本事,再调理一阵子看看吧。”赵慎想起了那个新用的大夫,觉得有些新鲜,这世上的人大多畏惧他,那大夫却是个怪胎,一上来就开宗明义般对他道,若是完全按照他的办法进行调理,再续三四年性命不成问题,调理得好,兴许能再活个十年,只是从此都要遵照他的医嘱,不能有任何质疑,若是不信,则另请高明。赵慎第一次看见如此傲物的大夫,觉得试试也无妨。

赵慎见李稚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对他道:“我会好好活着,我们还会再见面。”

李稚眼中的波光极轻地动了下,“一定。”

赵慎笑了下,“一定。”

赵慎已经尽他所能帮李稚把脚下的路铺好了,他其实并不放心此时把李稚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盛京城,可他心中也清楚这反而是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而他自己不得不离开。他知道李稚仍是担心,于是又给出了一个珍贵的承诺,他知道这对李稚来说意义非凡,其实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他抬起手放在了李稚的肩膀上,“会好起来的。”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慎离京那一日,李稚前去送他。赵慎和从前无数次离京一样,选择了乘船,李稚站在渡口目送着白色舟帆在雾气中远去,久久没有说话。赵慎此番离京很低调,故而没有多少前来送别的人,清晨的渡口冷冷清清,这个时辰,古老的皇都还很安静,李稚看着烟波万里送行舟,晨曦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赵慎在离他越来越远,他们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那道重若千钧的承诺此时发挥了作用,咚一声沉在心头牢牢拽住了他的思绪,可怪异的感觉仍是不断漫上来,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萧皓立在李稚的身后看着他,少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慢慢地在渡口边缘处坐下了,露出了袖中缠着绷带的手。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平坦江河前,帆船渐行渐远,一轮金色的太阳从水面上高高地升跃而起,江上又开始下起了雨,远处遥遥地传来渔樵呼声,少年坐在雨中一动不动,风吹起他的头发,萧皓注视着那道映在光尘中的背影,忽觉得宇宙万物都是无比的寂寥。

远去的舟船上,赵慎正立在船头想着心事,忽然一阵箫声传来,他心中一动。江岸边的高楼上,年轻的歌姬从漆匣中取出长箫,倚栏吹奏了一曲流光飞羽的《兰亭曲》,古老的送别曲穿过了万里烟波,飞檐、江流、高台、古城,万事万物都淹没在那无比苍茫的箫声中。景帝朝有崇侯蔡谈通音律擅吹箫,家中藏有两万卷乐谱与诗经,花费四十年编成《乐经》,后蔡谈在朱雀台案中为愍怀太子求情,牵连死于狱中,家中万卷诗书付之一炬。

崇候有独女名唤蔡€€,自幼丧母,被父亲视若珍宝。蔡€€自幼在太子府读书,与太子一家十分亲近,少时常常与皇长孙交流音律,高山流水互为知己。蔡谈死后,他的好友怜其女孤弱,有意出手相救,于是教蔡€€在会审时构陷已自焚而死的太子。公审当日,士族的人问蔡€€,太子所犯何罪?女孩回道:“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全场皆静。正好当日谢照也在堂上,认为这女孩气质独特出尘,又擅长音律,确实可惜,于是网开一面,最终判了个流放之刑。

蔡€€犹记得父亲对自己道:“乐者,不平之声也。《秋风赋》是君子不平则鸣,《宁光散》是匹夫血溅五步,《破阵曲》是将军补天裂,《广羊歌》是圣人梦游故国,凡人心中有所动,才有缤纷灿烂之乐声,愈是真诚的心声,愈是动人。”蔡谈对女儿道:“所以说,人不可欺人,更不可欺己。”说完便教她吹奏自己最喜爱的《兰亭曲》,这是古君子送别曲,朋友离别,无论身在何方,不改高洁,再重逢仍如初见。

赵慎听着空灵苍茫的箫声,立在船头看那满江雨幕,说儿女情长倒是俗了,高山流水,同病相怜,这是一种绵延悠长的羁绊,不去想时它在心中,想起来时却无话可说。唯期盼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这天下之大,只要能够活着,人生何处不相逢。

坐在渡口朝阳中的李稚也听见了那道乐声,一颗心竟是渐渐地静下来,抬起头,皇城中,天已经大亮了。

第80章 寇园(一)

午后,李稚与萧皓自渡口回来,正好路过朱雀台,李稚停下了脚步。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认真地观察这座饱经沧桑的废弃皇家楼台,曾经的恢宏繁华已经不见踪迹,只剩下高台破败伫立在风雨中。古往今来,伟大的成为历史,失落的成为记忆,历史与记忆交织,汇聚成江河万古流,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了,人潮如涌,他与萧皓站着不动,仿佛是水中的谯石。

李稚道:“走吧。”

萧皓跟了上去。

这座盛京城正好似是一方鱼龙混杂的池子,没了如赵慎这般搅局的人,泥沙纷纷重新沉淀下去,很快又变成了表面澄澈平静的样子。李稚照常在大理寺经营,不时去长公主府做客,他已经在盛京政坛扎稳了脚跟,与谢府则是再无往来,日子一度又像是回到了繁华平和的当初,直到被一道凄厉的哭声打破。

这一日,盛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中央,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张草席嚎啕大哭,草席中裹着一具六岁女孩的尸体。迎面而来的是刑部尚书戴晋的车鸾,戴晋听见了男人的哭声,让侍者去询问对方为何要当街而哭,是不是有冤屈,侍者上前去问了两句,等听清侍者传回来的话,戴晋的脸色陡然一变,“真有此事?”那侍者点头,伸手揭开了车帘,戴晋下了车。

当街痛哭的男人是永州人士,名叫姚复,今年三十六岁,他怀中抱着的是他惨死的女儿,一见到戴晋,他立刻伏地扣首,“大人为草民做主!”

事情要从一个名叫汪雪顺的人说起,此人乃是永州的一名知府参事,官职虽然不大,但在当地赫赫有名,只因为他有个假父,乃是皇帝赵徽最亲近的总侍中汪之令。这汪雪顺虽然认太监做爹,但他自己并非太监,且专好淫邪之事,此人在床上有个特殊癖好,他不喜欢丰腴女子,偏偏喜欢年幼的孩子,还在后宅中建了一个蔻园,以蓄养乐伎为名,专门搜罗小女孩与娈童用来交际淫乐。

和先汉崇尚“恒恒于征,威武雄壮”不一样,梁朝的审美更加趋向于白瘦幼,百姓公认的美男子形象是:肤白、貌美、清瘦、修长;而贵族女子则要病弱、纤细、娇小,到了后来,豢养娈童与幼女的靡靡之风在贵族当中开始盛行,而这背后则是无数穷苦父母与孩子的血泪。

汪雪顺仗着自己朝中有人,同时在永州当地人脉极广,经常物色小孩充入寇园,实质是用钱权迫使那些穷苦的父母卖儿鬻女。这人虽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但因为是太监的儿子,总觉得自己不被士族所看得起,内心时常感到自卑忧愤,久而久之性格变得阴狠变态,他将怨气尽数发泄在弱者身上,据说寇园的孩子每隔半年就会换新的面孔,消失的那些孩子大多数是被他们折磨而死,少数转手送人。

汪雪顺这勾当干了十多年,一开始还是藏着掖着的,后来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开始明抢别人家的儿女,当然都是些毫无反击之力的穷家穷户,见到那群可怜的父母哭求告饶,他心中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大快,人也变本加厉起来。得意过了头,便容易忘形,这一日他的爪牙照常搜罗了个小女孩回来,然而却闹出了事。这女孩的父母虽不是权贵,但也有正经的名与姓,得知女儿丢了便拖了关系急切地找上来门来,结果却只看见了女儿惨不忍睹的尸体,母亲当场崩溃,大闹厅堂时被对方捶中后脑勺,回家后睁着眼断了气。

汪雪顺起初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他的权势,压死一个闹事的百姓绰绰有余,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虽然看上去穷酸落魄,实则却大有来历,姚姓在永州是个野姓,但在宁州却是士族八姓之一。姚复的祖上追溯起来乃是先汉鸿胪寺卿姚亮,只因为这一脉搬出来的偏远旁支没有能够振兴家门,所以后人才沦落至此,混得虽然不好,但其远方同宗亲戚各个都是梁朝廷的中流砥柱。姚复受此大辱悲愤交加,索性光脚抱着女儿的尸体,背着妻子的牌位来到了盛京告状。

这一状直接告得惊天动地,朝野震惊。姚复的确找对了人,盛京士族虽然烂成了一片,但也有刚正不阿之人,比如说今年即将退休的刑部尚书戴晋。这位性子火爆的老尚书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后,怒得须发倒竖,当即命人前往永州将王雪顺拿到盛京来!情急之下连士族风度都没顾得上,他的原话是:“去把那个狗养的奴才给抓回来!别教他跑了!”

汪雪顺自然没有跑,用汪之令的话来说,他若能有这脑子也不至于干出这种蠢事。刑部的人抵达永州时,汪雪顺还在家里穿着花衣和婢女寻欢作乐,直到被拖至刑车上,他才如梦方醒,直接吓得浑身哆嗦,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押至京城一看,查都不必查,铁证如山,按律凌迟,当天直接下了死狱,只待大理寺最后核定。

汪雪顺一案算是近期朝中最热的事,大小官员全都听说了,李稚也不例外。在得知汪雪顺的假父是汪之令时,他的心中咯噔了一下。赵慎离开京城前曾与他仔细交代过京中的形势,总侍中汪之令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没有之一,而与此同时,此人也一直是广阳王府与皇宫勾连的暗桩,多年来正是他暗中通传消息,广阳王府才能够对皇帝的心意了如指掌,换而言之,汪之令是他们这一方需要拉拢的人。

李稚将这件事向萧皓确定了下,萧皓点头道:“赵元当黄州刺史时就已经与汪之令暗中勾连,这条线花费了我们不少心血,此人对世子事尽恭敬,实则广阳王府这些年也暗中许了他不少好处。”

“他为人如何?”

“此人惯会逢迎,我听世子说过,他心思与手段卑鄙阴毒,不过却很得皇帝欢心。他二十岁入宫,以侍中的身份陪伴皇帝长大,皇帝生性多疑,身边人杀了一批又一批,却唯独对他数十年如一日地信任,当初世子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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