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言不是爱翻旧账的人,但是这里两相对比下来,只让人觉得非常烦躁,很想把韩佑好好收拾一顿。
烛火摇曳,远处的幽暗更显得大殿里空旷寂静。两人都不再说话,夏司言又拈起笔开始批红,他带着气,字写得又快又潦草。
韩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吵起来。
他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和夏司言吵架。自己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吴世杰就算该死,可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他怎么受得住丧子之痛?他会怪我吗?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儿子?越想越觉得难受,不自觉就叹了口气。
夏司言停下笔抬眼看他,跟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因着这个冬天一直没有冷下来,宫里便也还没有开始烧地龙,韩佑穿得单薄,夏司言怕他着凉,冷着脸说:“你先去睡吧。”
韩佑道:“我不困。”
夏司言转头继续在票拟上写字,冷淡地回了他一个,“随你。”
韩佑知道皇帝生气了。这么多年相伴,他早已对皇帝的坏脾气十分熟悉。在夏司言如此生气的情况下,这已经算是很温柔的反应了。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时候应该要摔东西了。
他在皇帝合上折子的间隙里,伸手抽掉了皇帝手里的笔,低声说:“陛下陪我睡吧。”
夏司言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满脸不高兴,“你不是说你不困吗?”
“现在又困了。”
“为了别人的事你倒是愿意跟我服软。”
“不是为了别人的事,”韩佑拉他的手,“陛下不高兴了就是最大的事。”
韩佑使了点小计谋,很容易就把皇帝哄好了。
临近子夜的时候,他们汗涔涔地贴在一起,夏司言从背后抱着他,两人身体紧密得不留缝隙。
身上又湿又黏,但他们好像谁都舍不得先起来离开对方的身体,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今天夏司言太狠了一点,韩佑现在只觉得浑身都软,实在是很不想动了。
抱了一会儿,韩佑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到夏司言说:“吴闻茨对你有恩,你要报答也是应该的。不过没有下次了。”
他当时太困了,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什么,很快就坠入了深眠。
第二天韩佑在宫里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起床的时候冯可说陛下去文华殿见大臣了。他去洗完澡回来,冯可又告诉他说中午陛下要在文华殿和那些外官一起用膳。
冯可很自然地把他排除在“外官”之列,心里已经将他当成后宫之主,恨不得连饮食起居都按照皇后的规格来待。
韩佑想起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夏司逸了,便问冯可:“中午可以把二殿下请过来吗?”
“回皇……啊,韩大人的话,”冯可差点咬到舌头,“今早二殿下过来做早课,奴才听到他跟陛下说他今天要去皇太妃那里。”
韩佑点头道:“太妃这几日还好吗?”
冯可笑着回答:“前几日是不大好,陛下去劝过之后就好多了。听说今日一早刑部下了抓捕令,已经将造谣者捉拿归案。这个时候消息应该也传到钟灵宫了,想必太妃今天过得还不错。”
韩佑愣了一下,“今天就抓人了吗?”
“是,刑部的人去得早,到的时候吴闻茨还没出门,听说吴闻茨见了抓捕令立刻就昏过去了。”
“我得去看看,”韩佑转身去取衣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往外走,“麻烦冯公公跟陛下说一声,我先出宫了。”
“诶……”冯可立刻后悔自己的多嘴,但韩佑要走他也不敢拦,只得安排了马车把人送回去。
今日从早上开始,吴府上下就哭成一片。少爷突然被抓,老爷又浑身抽搐着昏倒了,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向来不主事的老夫人勉强出来稳住人心。
韩佑到的时候刚好碰到袁征从内院走出来,便叫住他:“袁太医,我老师他怎么样了?”
袁征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个……我也爱莫能助了。”
韩佑心里一下子揪起来,抬脚往后院跑去。
虽然叫了吴闻茨十几年老师,但是他还从未见过他名义上的师娘。进房间看见一个微胖的华衣老妇人坐在床边上抹眼泪,心想那应该就是吴闻茨的夫人了。
他敲了敲门,吴夫人没有反应,他便走进去作揖道:“师娘。”
吴夫人转头看他,“你是……”
“晚辈韩佑,见过师娘。”
“你就是韩佑?”吴夫人立刻尖叫着哭起来,“你别叫我师娘,我受不起。”
韩佑被她哭得有点难受,往前走了一步,说:“我老师他……”说话的时候看到了床上的人,后面半截句子就说不出来了。
平日里风度雍容的吴闻茨,此时正歪着头坐在床上玩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黄豆子、绿豆子、花豆子!”
“老师!”韩佑见状脑子里轰然一响,两步跨过去握住吴闻茨的手,也红了眼眶。
吴闻茨被他突然握住,颤抖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孩童般的极其天真的语气问:“你是谁啊?”
“是我啊,”韩佑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好像是害怕吓到他,轻轻道:“我是景略啊。”
吴闻茨突然激动起来,啊啊地叫了两声,“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吴夫人见自家老爷这幅痴呆的模样,无法自已地扑上去扯开韩佑的手,一把将他推开,哭喊道:“你走吧!我家老爷不想看到你!”
吴夫人使出了蛮力,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韩佑扶着她,“师娘……”
吴闻茨抱住韩佑,冲吴夫人骂道:“你要对我的儿做什么!你给我滚出去!”
吴夫人哭天抢地,“老爷!你仔细看看这是谁?这是害了你亲儿子的人!这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把他当儿子!”
韩佑一边让吴闻茨抱着,一边安安静静地站着让吴夫人骂。她骂韩佑一句,吴闻茨就骂她一句。
他没有向吴夫人辩解,也没有说他在皇帝那里求了情会保住吴世杰的性命。原本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老师,可老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吴闻茨一直抓着韩佑不让他走,韩佑没有办法,留在吴府陪老师一直呆到晚上。
吴闻茨四肢已经很不灵活,连吃饭穿衣这种事情都做不到了。韩佑喂吴闻茨吃过饭,又哄他去洗漱,等他睡下了,承诺了明天再来看他,他才放韩佑离开。
韩佑走出吴府的时候,一片弯弯的上弦月已经挂在天边。他沿着夜晚安静下来的街道慢慢往纱帽街走,夏司言给他安排的贴身侍卫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一切讽刺得有些不真实。他昨天一整晚都在担心老师会接受不了爱子入狱断送前程的事实,谁知在老师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上天就帮老师作出了这世间最痛快的选择。
遗忘果真是最厉害的防御。
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转身对跟在后面的侍卫说:“去宫里吧。”
我想他了。
第57章 火器
之后的小半个月,朝中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震动。此次弹劾事件中,替世家大族冲锋陷阵的言官都被一个一个揪出来处理了。
原本昭国为了畅通言路,按照惯例,凡是言官集体弹劾什么事情,不论弹劾的内容是否属实,都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朔帝时曾发生过一次言官集体弹劾内阁大臣贪墨的事,最后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涉事的言官也不过罚俸而已。而这次却不一样了,皇帝直接在廷议上宣布罢免参与此次弹劾的所有言官。不仅六科给事中全军覆没,连督察院牵扯进来的几名官员也未能幸免。
夏司言在廷议中直言他对官员之间互相攀咬、把谏言之路当成互相攻讦的武器之现象深恶痛绝。这件事之后,言官都大大收敛,不敢再随意弹劾,京中官场的风气一时间清朗许多。
临近年关,京中各部官员都没了做事的心思,每天点了卯就在部衙里喝茶聊天,翘首盼着春节年假。而年假前还有一件盛事,是全昭国的文武百官一整年最期待的时刻€€€€发放腊赐。
腊赐是从太祖时就立下的规矩,为了奖励全国官员一年的辛苦工作,腊月的中下旬就要给官员们发放过年的粮、肉、油、布等等,林林总总算下来快抵半年的俸禄了。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春秋两次税粮都如数收回,再加上开放经商,这一季度京城、吴州、汕州三地共收了三十三万两税银回来,到了年末国库颇有盈余。
韩佑考虑到过完春节,就要全国推行开放经商了,于是他跟夏司言商量,今年的腊赐,就将按级别发放给官员的实物全部折算成白银,鼓励他们到市场上去购买所需。
昭国官员平时的俸禄是很低的,像韩佑这样的正二品大员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才十两银子,所以这一年一次的腊赐就显得格外重要,稍有差池就会引来不满,遭到百官唾骂。
为谨慎起见,韩佑决定在折算实物价格时以市场上的最高价计算,这样算下来官员们到手的银子比半年的俸禄还多。这个消息一经发布,立刻受到百官拥护,甚至还有人撰文高调赞扬韩尚书掌管财政有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韩佑进宫的时候,夏司言特意把那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拿给韩佑看,弄得韩佑哭笑不得。
腊赐发完,各部各衙就彻底处于半休息状态了,只有户部的人还忙得脚不沾地。
地方各州各府和中央十八衙门明年的财政收支预算还要细细地核细细地审,韩佑又是个责任心强到连夏司言这个皇帝都感到汗颜的,数字上的事情容不得一点差错,报上来的账册不管有多厚多复杂,他都能一页一页地找出问题来。
这几天韩佑在内阁小院和户部衙门两头跑,忙得连家都没空回一趟。他手底下一帮官员,从主事到郎官,个个都顶着眼下的一片乌青没日没夜地拨算盘,恨不得连脚指头也拿出来用了。
腊月二十五那天,夏司言骑马从京郊十二军营巡视了一圈回来,路过东御街街口,遥遥地望了一下各大部衙的所在。掰着手指算了算,已经有整整七天没看到韩佑了,决定亲自去户部慰问一下。
因为夏司言不想弄得动静太大,从军营出来他和侍卫都换上了便装。到户部门口那司阍不认识他,却认识他身边的钟莱。上次钟莱跟红衣面纱的皇帝来时给司阍看了腰牌,那司阍便知道钟莱是宫中地位颇高的侍卫,于是也没有过多盘问就让他们进去了。
这时户部衙门里人人都在值房忙着,厅堂里的一些低级别的小官吏自然没有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看到夏司言进来,都只觉得这人容貌俊秀,气度非凡,多看了两眼,并没有认出夏司言的身份。于是皇帝便这样一路走进去,推开了韩佑的房门。
韩佑察觉到有人进来走到他身边,头也没抬地问:“什么事?”
夏司言没有说话,韩佑刚抬起头,就被人拥入怀里。
“陛下?”韩佑还以为是自己忙昏了头,揉揉眼睛又看向门口,“我怎么没听到通传?”
夏司言笑,“看来我要多来来了,你手底下的人都不认识我。”
韩佑叹了口气,“陛下突然到这里来,认出你了他们还不得吓一大跳。”
夏司言在他脸上揉了一把,说:“都忙瘦了。”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韩佑离开皇帝怀里,又转头看向书案上的账册,指着兵部上报的预算表说:“陛下来得正好,兵部报的预算大得太离谱了,比今年实际发生的数额整整翻了两倍多。明天廷议上商议预算,这笔开支肯定要砍掉一些。”
夏司言屈指用关节在他指着的那张表上敲了敲,“这是我让周奎这么报的。”
韩佑睁大眼睛看他,“一千二百四十七万两?!”
夏司言神秘一笑:“你看这笔开支里最大的花销用在哪里了?”
韩佑早把这些名目都记在了心里,不用转头看便说:“这一千二百四十七万两,其中有八百万两报的是火器,但我没有看到详细的说明。”
夏司言慢悠悠地说:“过去,一台大炮射程最远的不过才20里。我三年前让破晓暗中搜罗了几个兵工好手,在京师火炮营里秘密研究,现在能造出射程40里的巨型炮。”
韩佑心里一惊€€€€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所以?”
“所以明年我要大规模生产这种巨炮,”夏司言说,“北昌人擅长近战,他们的士兵占了体型优势,常常在近战中取得奇胜。有了这种巨炮,我们就能完全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韩佑明白这个东西是个烧钱的大凶器,胆战心惊地问:“造价呢?”
“二十万两一台,”夏司言用很轻松的语气说:“考虑到咱们国库暂时没什么银子,就先造个四十台,以后再慢慢来。”
韩佑每天算钱算得捉襟见肘,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听了这种不当家不知油米贵的发言简直要气得眼冒金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现在咱们没有这么多银子。”
“马上就会有了。”
韩佑疑道:“卖钞引的钱?”
“对。”
“茶、酒、瓷器、丝绸,都卖了?”韩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卖了八百万两银子?”
“对,”夏司言补充道,“一年八百万两,并且他们还要承担相应的过税,这么做是对我们最有利的。”
夏司言完全没有跟他商量,不论是秘密研究火器还是用高价钞引来开支军费,都是夏司言知道他肯定会反对的,所以事先根本就没有跟他提过。
为了精打细算把昭国的钱都用在刀刃上,韩佑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此时听皇帝说着这些话,被气得有些头晕目眩,忍不住话里带刺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怎么用您自己的钱,别人也没有置喙的权力,陛下想用在哪里就用在哪里吧!”
“就知道你要不高兴,”夏司言伸手摸他的脸,“别这样。”
韩佑别过脸让开他的手,“微臣不过是陛下的臣子,不敢对陛下的圣意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