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第35章

夏司言啧了一声,“先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钞引的大头要卖给几个大商户的事,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

“可是我没想到您会卖出这样的天价,”韩佑忍着气说:“茶、酒、瓷器、丝绸这些东西不比盐铁,大都是小商户小作坊世世代代经营的,您把钞引以如此之高的价格卖给那些个大商户了,您让本来从事这个行当的老百姓怎么活?那些大商户不可能自己承担这个成本,他们只会把收购价格压得极低,最后承担这个重担的都是小老百姓!”他顿了顿,想忍但没忍住,补充道:“您这是在杀鸡取卵。”

“这几样东西是不比盐铁,又不是生活必须品,售价定高一点就行了嘛,”夏司言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更何况平掉北昌,我们就直接跟百洄接壤,以后生意往来不是很方便吗?外贸的商路一通,这四大货品的销路就宽了,到时候我再适度放开禁榷不是两全其美?现在这样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办法。”

韩佑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掉……北昌?”

“一个弹丸之国,”夏司言冷笑一下,说:“这几十年来北昌野心不死,数次侵犯我昭国疆土,残害我昭国百姓,这回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然要一举拿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就算拿到那片国土,但同时也会拿到那片国土上绵延数百年的仇恨。更何况直接跟百洄那样的强国接壤真的是好事吗?百洄会对我们吞并北昌的行为坐视不管吗?”

“战争又不是我们挑起来的,”夏司言理所当然道,“我们的百姓想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北昌不答应啊!”

您现在又口口声声我们的百姓了,韩佑心里悲伤地想,您真的是为了百姓吗?还是为了您自己的野心呢?

“打完北昌之后,”韩佑问他,“陛下做好跟百洄短兵相接的准备了吗?”

“百洄是比北昌强大,但是他们没有我们这么利害的武器,”夏司言刚从军营里出来,正热血澎湃,没有注意到韩佑瞳仁里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还兀自说,“再继续造更多的巨炮火铳,我们就能跟百洄平等地对话了。”

“继续造更多的巨炮火铳,您就能做明君了吗?”韩佑脱口道,“自古以来,穷兵黩武的皇帝都没有好下场!”

他说完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看到夏司言脸色冷下来,微微扬起下巴俯视他,“韩佑,你最好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分寸。”

第58章 隔阂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韩佑心里陡然一缩,脸上表情有片刻的凝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低头平静道:“臣失言了,请陛下降罪。”

夏司言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愈发显得疲惫和苍白。有些心疼,开始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重了。伸手想摸一下他的脸,要碰到的时候却收回来,“算了,不说这个了。”

韩佑顺手合上账册,合上以后又忘了自己原本准备要做什么,只好把账册再次翻开,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想到许多。

自从上次官营的事情闹过不愉快之后,他们这段时间便总是这样,遇到问题开始争执时就打住话头。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些争执除了互相在对方心上扎刀子以外没有别的意义。然而扎在对方心上的刀子又会全部疼在自己身上,多试几次之后便都有点怕疼地回避了冲突。

但搁置的问题并不会因为不说了就自行解决,那些悬而未决的矛盾越堆越多,渐渐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每一次的争吵或者沉默都在为这道墙添砖加瓦。

韩佑默然地看着这道墙又往上建了一层,不知道还要多久就会把他和夏司言彻底隔开。

沉默中夏司言突然开口:“韩爱卿。”

韩佑没有回答,夏司言又叫了一声。韩佑叹口气道:“陛下先回宫去吧。”

夏司言换上温和的语气:“你散班后进宫来吗?”

“我还要去内阁。”韩佑回答。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他们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好像是有人想进来,被钟莱拦在了外面。

韩佑听出来那是户部左侍郎严正楠的声音,转头对夏司言说:“陛下先回宫去吧。我这里人多眼杂,若是陛下被人认出来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夏司言绕过书案,到对面的黄梨木椅子上坐下,“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忙完跟我回长乐宫去。”

韩佑顿了一下,没想到皇帝在这件事上突然执着起来,但是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语气平淡地说:“事情还有很多,我就不去了。”

“那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韩佑低头木然看着手中的账册,什么也没看进去地翻了一页。值房里头很安静,他听到门外的严正楠还没走,心想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便自己走出去,把夏司言一个人留在值房里。

原来是严正楠在核对甘州补缴的田赋时查到有一笔漏缴,于是来问韩佑这笔钱是直接从甘州明年的预算里扣除还是要把今年的先补收了。

韩佑接过账簿翻看,道:“到你值房去说。”

“怎么?”严正楠看了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尚书大人有重要客人?那要不我等会儿再过来。”

韩佑嗯了一声,说没事,先一步往左手边的侍郎值房走去。

处理完甘州补缴田赋的事情,韩佑干脆就留在了严正楠的值房里,随后又召集几个郎中对明天要上廷议的重要事项进行最后确认,忙完之后已经过了戌时。

“今天就到这里吧,”韩佑站起身,“都回去好好睡一觉,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

大伙儿听到这话都如蒙大赦,这意味着一年中最忙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

尚书值房里,夏司言一个人坐了好一阵子,觉得颇为无趣,越等越烦躁,要走又舍不得。从军营回来时那种热血和兴奋都冷却下来,想到因为这些事情跟韩佑有了隔阂,心里反而闷闷地很不痛快。

尚书值房比内阁值房小得多,但是也有一间用屏风隔出来的休息室供人小憩。

韩佑的休息室布置简洁,就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书桌上摊着一本诗经。夏司言坐在床沿上,把诗经拿起来看。

这是前朝的刻印本,韩佑似乎很喜欢,已经翻得有些卷边了。夏司言看了几页仍觉得心烦意乱,顺手把书扔回去,侧着身子躺倒在了床上。

枕头上有一股很淡的浴药香气,跟韩佑身上的味道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司言觉得好像自己又没有那么烦躁了。

韩佑回来的时候见钟莱还在门口守着,有些惊讶。他走了起码有两个多时辰,以他对夏司言的了解,最多等半个时辰不见他回来就该走了。

推门进去却发现里头没人,绕过屏风,只见夏司言和衣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睡着了。

韩佑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弯腰把被子抖开给他盖上,起身时却被一把抱住。

“等了你好久,”夏司言闭着眼睛抱怨,“怎么现在才回来?”

韩佑双手撑着床才没有完全压在他身上,“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臣以为陛下已经回宫了。”

夏司言睁开眼睛看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不高兴了,我怎么会走?”

韩佑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亲我一下。”

韩佑看着他的唇,有些难过,没有跟他温存的心思,撑着身子要起来,夏司言把他抱得更紧了,右手用了点力气按着他的后脑勺往下压,强硬地吻了上去。

皇帝急于缓和他们之间有些僵硬的气氛,用尽技巧地撬开他的牙齿,含着他的舌尖轻轻吮吸,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撩拨他,而他只是闭着眼睛,既不反抗也不回应。

夏司言亲了一会儿,改用鼻尖轻轻地蹭他,哄道:“还生气呢?我那是气话,你说什么都可以,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韩佑沉默片刻,声音平平地说:“是臣有失分寸了,臣……”

夏司言直觉他又要说自己不爱听的话,堵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又攻城略池地吻了一会儿,吻得他脸上一片绯红,才道:“别这样,是我错了,你可以对我没有分寸。我爱你。”

韩佑霎时间红了眼眶,刚才压下去的那一点小小的委屈变得很大,填满了整个胸腔。如果他和夏司言只是纯粹的君臣,他绝不会因为皇帝的一句指责而感到委屈。

如果他们没有这一层违背伦常的关系,他可以毫无顾虑地上书坚持自己的主张,他可以游说跟他有相同政见的官员一起进言,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跟夏司言周旋。

可是现在夏司言一句话就可以让他闭嘴,可以让他很难过。

“不生气了好不好?”夏司言把他的官帽摘下来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扯掉他头上的网巾,拆掉他束发的发带,把他又黑又直的长发放下来。手指插在他的发丝里,亲密又蛊惑地说:“我很想你,你呢?”

韩佑知道他们又在搁置问题,但他还是配合了,低声回答:“我也很想你。”

这一次韩佑先吻上去,舌尖很轻地滑进齿缝,夏司言立刻追上了他。所有的烦恼、矛盾、争执都消失了,只要沉沦在情*里就可以忘掉其他的一切,他们就永远是无忧无虑的。

休息间的小床已经经历过数任尚书,几乎跟前头那几任尚书一样年迈,经不起年轻的尚书和年轻的皇帝造,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了反抗的声响。

“换个地方,”韩佑握住夏司言的手,“这床要散架了。”

夏司言啧了一声,“自己拨一笔银子把这床给换了。”说话的时候把韩佑抱起来让他趴在小桌上,看着他绯红的耳廓,一边进去还不忘一边逗他,“这样可以吗?桌子会不会散架?”

韩佑没有说话了,他光洁的背上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知是爽的还是冻的。夏司言伸长手臂够到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腰用力而且温柔地要他。

夏司言的外袍上有一股硫磺的气味,韩佑闭上眼睛大口喘息,那火药的味道就越来越深地涌进他的肺里。

第59章 噩梦

韩佑到底还是拗不过夏司言的软磨硬泡,跟着他一起回了长乐宫,本打算用过晚膳之后就去内阁的,结果还没跨出寝殿就病倒了。

袁征来看了之后说是“心劳”。思虑过重而积劳成疾,耗损了心血,致使身体受不得凉受不得热,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就容易生病。至于是什么风吹草动,袁征没有明说,但韩佑今天傍晚在户部值房是怎么受的凉,夏司言当然比谁都清楚。

袁院使为韩佑施了针,开了方子,然后对皇帝禀道:“陛下,韩大人这高热恐怕一时半会儿还降不下去,今晚可能会有反复,需要一直有人守着。臣开的方子重在调养,韩大人身体底子不弱,只是这几年耗损太多,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在他自己€€€€要想彻底康复,唯有休养二字。”

韩佑烧得厉害,这时已经睡过去了。夏司言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上,听了袁征的话点头道:“嗯,朕知道了。今晚就辛苦院使住在长乐宫里,以防万一。”

这一段时间袁征给皇帝配过很多次房事时使用的特殊药膏,皇帝对这个韩大人有多上心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于是躬身恭敬道:“是。”

夜深了,长乐宫里仍灯火通明。

夏司言对韩佑的事情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绞了毛巾帮他擦脸敷额头,时刻摸着他的体温,若是觉得有一点烫了就要命人去把袁征请来。

每次韩佑病了整个长乐宫都像皇帝本人病了一样紧张,所有太监宫女不论当值不当值,都在寝殿外头候着。

这一夜终于过去,漏刻房报了寅牌,悠远的钟声在尚未苏醒的皇宫上方回荡。

冯可陪着皇帝守了一晚上,见皇帝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心疼道:“陛下,今天的例朝还开吗?要不要老奴去皇极殿那边儿说一声?”

“开啊,”夏司言打了个呵欠,捏着鼻梁说:“要开的,今天是春节前最后一次朝会,二十九就放春假了,今天要把预算过了。”

“那陛下您睡一会儿?”

“现在什么时辰了?”

“老奴刚刚听到寅时的钟声,”冯可小心劝道:“陛下小睡半个时辰吧,老奴在这儿守着,半个时辰一到就叫您。”

夏司言也确实困得不行,说,“也好。”便脱了鞋子钻进韩佑的被窝里跟他睡在一个枕头上。

韩佑刚发过一场汗,长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脸颊上,连带着里衣和被子也有些湿润。夏司言也不嫌,把人抱进怀里,脸贴着他湿漉漉的额头,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韩佑越睡越热,身上也十分酸痛,觉得很不舒服。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人躺在路边上。

阳光很刺眼,他抬手挡住光线适应了一会儿,爬起来看到他身处一个陌生的村庄。日光灼热,缺水的大地被烤得龟裂,目之所及都是被烧毁的断壁残垣。

道路两边的禾田中一棵庄稼都看不到,只有几根枯萎的禾苗落在土地的干裂的缝隙里。几个干瘦的农人围在田地中央,好像是在挖什么东西。

韩佑想问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张开嘴巴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有些惊慌,跑到田地里去拉住一个老农的手臂,那老农回过头看他。韩佑看到那个老农眼眶里黑洞洞的没有眼睛,嘴里还衔着一根小孩儿的手指。韩佑吓了一跳,忙向后倒退几步,然后他发现那几个人是在把埋在地里的小孩儿尸体挖出来吃。

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依然是被堵住了喉咙,长大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却又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时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从背后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听到夏司言温柔的声音说:“别看。”

恐惧感蓦地消失了,压得他无法呼吸的感觉也没有了。他睁开眼睛,惊魂甫定地叫了一声,“陛下。”

夏司言立刻醒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问他:“烧退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韩佑心里砰砰地跳,刚才那个梦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他很着急地开口:“陛下,我做了一个梦。”

“噩梦吗?”

韩佑嗯了一声,想马上把那个梦境的内容告诉夏司言,夏司言却捧着他的脸,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说:“没事,不要想它,再睡一觉就能把噩梦忘了。”

“可是……”可是那个梦很不详。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