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君情 第38章

云尘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样,绕着弯地卖了个关子不予回应。这人不声不响的性子他太过了解,方才那声询问里夹带着的隐隐期翼,自然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挪动着身子坐得近了些,本想拉他一道去挂签,谁料垂眸间却无意在那墨团上扫了一眼,手悬在半空中骤然一顿,整个人都僵了片刻。

楚樽行手里的福签墨迹未干,甚至像是刻意避开他似的,正虚侧地夹在两指腹内透风,云尘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右下角落款的一个单字。

并非是他的名字,而是€€€€

阑。

几是一瞬间,他脑子里便拼凑出了一个早已记不太清的面容。

那个儿时带着他玩闹,带着他栽树,也曾答应过要替他挂一条祈福签的大皇兄€€€€云澜。

过往回忆霎时间如潮水般一帧帧骤现,迸涌而上的情绪堵在喉间,一时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樽行才从被洞悉心意里回了神,转头却见云尘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福签恹恹木然。他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抽了点,被他一把抓住扣在原地。

云尘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只是就这么拉着不放,眼神并无波动,透过字印浑浊察觉不出情绪。

楚樽行顺着他垂眸的方向望去,心下顿时明白过来,便也不再瞒着,使了个巧劲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几步:“先前围猎时殿下同我说过,大皇子还欠了殿下一道祈福签。”

他抽出被云尘紧握的手腕,晃了晃手里的福签。刚干透不久的墨汁被摇出了几条纤细的长丝铺洒开来,像几笔瑰异的图案,点缀在字迹上非但不突兀,还很是好看。

云尘垂着头看不见神情,楚樽行抬手间顿了下,还是压在他发旋上轻揉半晌,温言问道。

“这阵我替殿下补上可好?”

在屋内听到戎凝香说岛上有祈愿树时他便有了这个念头,在围猎场云尘虽是没说,可他望向槐树时眼底流露出的遗憾跟落寞楚樽行都看在眼里。

寻常百姓是不得下笔皇室姓名的,论罪当斩首,他自然知晓其中尊卑,便守着规矩特意将字样替换。

黄纸裁剪的福签没有宫里的精致,他随性洒脱的字迹也比不上云澜亲手写下的规整。

大皇子的牌位立于皇家祠堂,庄严亦肃穆,着眼守着云家世代的江山。人死不能复生,可绵延的情谊却并非不能长存。

如此之举不伦不类,只是想着多少能替云尘减些惦念罢了。

“殿下?”

身前之人无动于衷,楚樽行不放心地喊了声,刚欲俯下身查看,却见眼前人影一动。

云尘眼底莫名发热,不想他看见,索性眼一闭埋头撞进他怀里,双臂怀绕住他的腰:“不许动,不许说话。”

楚樽行闻言点了点头,当真一言不发地仍他抱着。

云尘手里的福签偏硬,膈在后腰上有些难受,楚樽行便反手将其抽了出来,上面仅整齐落着四个正字。

阿行,平安。

笔墨相融,于心底漾起一番涟漪。楚樽行伸手撩开他被软风扬至身旁的几缕黑发,等人平复心情脱离怀抱时,才晚一步出声,似承诺,亦是笃定。

“殿下也要一生平安。”

云尘将食指按在他下唇上反复摩挲,抿了抿嘴一时没忍住,脚下刚要有下一步动作,就冷不丁被身后几声高呼惊了一跳。

“云公子!你们可挂完了?何时回去啊?”

戎凝香站在庄稼地里的草堆上,远远朝着二人挥手。

云尘:“……”

“就来了。”他无奈扬声答应一句,随后若无其事般忽略掉楚樽行面上的笑意,头也不回地拉着人去树旁挂签。

临近祭祀,祈愿树上的福签挂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黄纸黑字间承载着岛中子民心底莫大的私愿,分量自是不轻。

两人挑了个隐蔽点的位置将签子上的红绳拴在枝干上,按岛上的规矩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同拜,恍惚几秒,竟颇有几分拜堂的意味。

三拜终止,楚樽行朝云尘伸了伸手,碰巧此时戎凝香又催促了几声,云尘便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扬唇浅笑:“走吧。”

“嗯。”楚樽行答应一声。

长袖悄然滑落,遮住二人紧紧相扣的双手。

戎凝香闲不住嘴,一路上瞅见什么都要跟二人掰扯一番,像是好不容易才找着几个能安静听她唠叨,顺带时不时回复几句的人似的。

从祈愿树回偏殿满打满算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三人却愣是从日头偏西走到黄昏过半,将岛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在耳边过了一转。

行至偏殿,戎凝香说要去替众人传晚膳,便只将二人送到了门口。云尘拉着楚樽行一路晃荡着朝屋内走去,还未曾推门,便从里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又是何人惹皇兄生气了?”

云尘佯装愠怒,进屋往里头一扫,就见云济正叉着腰,仰头指着坐卧在房梁上的萧谓浊破口大骂,言辞间毫无礼数可言。

而萧大将军则是从始至终都一脸云淡风轻,像是习惯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见。

云尘看戏一般地坐在椅边听着云济满含怨气的骂词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太傅大人在场,怕是又要两腿一蹬,快马加鞭地进宫找顺帝辞官。

云济正在气头上,也不管房梁上那人作何反应,只顾着将自己一腔火气尽数撒了出去后,才大喘着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一段话词不达意,云尘摩挲着竟也能归拢他这三皇兄生气的来由。

原是自他跟楚樽行走后,云济耐不住好奇也想跟去看看。萧谓浊忧心他这阵睡不好便没答应,两人一替一句的谁也没妥协谁,无奈之下萧大将军只好抬手一掌扣在他睡穴上,将人直接劈晕了过去。随后便守在他身旁替他盖好被褥,算着他快醒的时辰,在人双眼睁开前一瞬,纵身越上房梁,闭目养神,两耳不闻。

云尘将这幅场景在脑中过了一遍,不免好笑出声,被云济瞪了一眼后才硬生生收了回来,忍着笑哄道:“谓浊也是顾虑皇兄这几日没休息好,皇兄消消气,莫要怪他了。”

萧谓浊见有人跟他通同一气,忙睁开一只眼往下看。

“如何消气!简直目无王法!”云济拍响桌面愤愤不平。

“那不如我命人打他板子以做惩戒如何?”云尘单手托着脑袋不嫌事大,有模有样地分析道,“方才戎姑娘送我们回屋时也见到岛上有不少武夫,请几个过来凑个打手不成问题。谓浊一个将军,挨几记狠棍倒也无关紧要,正好替皇兄出出气了,皇兄意下如何?”

云济瞥开眼,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云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作势便要起身喊人,云济见状连忙“哎”了声,一把扯着他的衣摆将人拉坐回来,板着个脸道:“罢了!谁叫本殿下气量大,原谅他一回也无妨,何必劳烦岛上人。”

“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云尘颇感遗憾,朝萧谓浊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越下房梁,动作没激起半点声响。

几人闹了没多一会儿,门外便有人敲响了门。楚樽行将来人手里的竹篮接了过来,把里面大大小小的碗碟摆在桌上,安置好碗筷后便叫众人过来用膳。

偏殿的布局很是奇特,不似一般的房屋隔间搭建,而是房与房内还能靠一扇可两边开的木门打通内部,倒是方便了众人无事串串门。

云济二人就住在隔间,待用过晚膳各自回屋后,楚樽行才将桌上剩余的东西收拾干净放回篮里,拎着送去了伙房。

房门被轻掩着,云尘方才吃得有些撑,这阵坐不安稳,干脆四处闲逛着消食。

屋内放置了两张床,一张正位一张侧位。他走向侧位那张床前,垂眸思忖了片刻,随后利落地转身拿起桌上还剩了大半的水壶,一股脑的全洒在床褥上。

被褥颜色本就偏深,如此一来更是又压暗几分。

看着那蔓延开来的暗色,云尘甚是满意地笑了笑,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悠然脱鞋上了床。

楚樽行放完东西回来,习惯性地探查一圈屋外状况,见并无异样后才关好房门,将还通亮的油灯斩至一半。

云尘便是在这昏黑光线下淡定开了口:“方才消食时不曾留心将阿行的床褥弄湿了,想来今夜便只能同我睡一起了。”

第69章 疑心换血

没留心?

楚樽行脚下一怔,他这殿下何时这般不小心过?

满腹狐疑地按了按榻上的被褥,手里湿漉漉一片,竟还能渗出水渍来。他不禁心下了然,好笑摇了摇头。本也没想要分床睡,见状索性将外袍挂在架上,虚虚侧躺在云尘身旁,扬起一道掌风熄灭了烛火。

床铺一阵€€€€作响,两人中间隔了约莫一个身位的距离,云尘本想翻身摸黑揽上他的腰,这一打岔手却刚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腹前。

他顺势往前蹭了几寸,觉着掌下触感紧实,摸上去手感甚是好,便掏开布料间的一条缝隙继而往里探了去,一路沿下腹行至前胸。

“殿下。”楚樽行身子僵了半刻,拦下他的动作,将那只不算安分的手抽出来压在掌下,声线蕴上些低哑,“睡吧,殿下。”

短短四个字比什么安神香都管用,被他扣在掌心的左手动弹不得,云尘抽了两下没抽动只好作罢。

四殿下无功而返虽是心有不甘,却也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偏头缩进那腔熟悉的体温里,彻夜安眠。

楚樽行耐着性子哄到他睡熟,缓缓将人挪至一旁,起身灌了几杯清水,勉强压下体内躁动的不适。

岛中无日月,日头东升西落都宛若随性一般拿捏不准。

众人心系抑水石,便托戎凝香抽空去戎狮那问上一嘴。后者原以为他们上岛只是为了寻岛主,却不想这帮人竟是冲着镇岛之物来的,当即便忿然作色要赶人离岛。

若不是苑儿及时搬出楼仓坐镇,云尘又将钟离年先前交与他的宣纸送了上去,只怕几人这阵早已坐上返程的船只败兴而归了。

戎狮收了一人一物两颗定心丸仍旧戒备不减,嘴里低骂了几声,没再动赶人的心思,留下句“等着”后便掸袖离开。

长老无权擅自做主此事,岛主又迟迟不见露面,这相求之事便只能暂且搁置。

好在等候这段时日也不算太过枯燥,岛中日子快活,与那被条条框框拘管着的死板皇宫截然不同。

若要给个名头,宫里是至尊之地,霜寒岛便能称一句世外桃源。

华糜森严与逍遥自在同一天平相较量,终归还是后者要略胜一筹。

苑儿得知他们无事后也算松了口气,这才想起还未询问过草药之事,短暂斟酌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找上了戎狮。

只是他那糊涂师祖临行前并未将药名告知,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趁戎狮面上变色前赶忙撤出房门,成天颠悠着湛安打发时间等楼仓上岛。

众人这几日难得偷闲,云尘除了盯着楚樽行将坠海失散那段时日糟蹋的精气神尽数补回来外,便是陪着他一同帮岛上居民干些常做的杂活。

楚樽行打小干活干惯了,上手起来很是容易,一来一回的也能省去不少时间。

云尘自是做不来这些,便是他想做,楚樽行也不会同意,每每都是寻个阴凉地方让他坐着歇息。

四殿下倒也听话,既然自家侍卫不让,那他便不去了,在一旁撑头看着,时不时给劳作的几人送些水过去便是。

他从不端皇子的架子,阴冷狠戾的招数也不会对善人露出獠牙,翩翩君子定是讨得了一番人心。不出数日,岛中人便对他们从开始的刻意疏远转为笑脸相迎,甚至还招呼众人一道参与岛上的祭祀。

这祭祀按理来说只能岛中居民参加,原以为戎狮得知后会直言拒绝,谁知他虽是脸色黢黑,却也默而应之。

祈愿树旁早早便搭建好了祭祀台,村民们环圈而坐,鼓乐齐鸣雀喧鸠聚。几名壮汉胯上围着岛中特有的服饰,赤裸着上半身不断摇动手里的铃鼓,嘴里吟唱着众人听不懂的小调,绕台面中央熊熊燃烧的篝火一舞一和,如此数十圈告终,便算为开仪。

祭司朝篝火跪地叩首,嘴里呢喃的同时向后挥手,早已候在一旁的弟子便稳步抬着几只木箱置于祭祀台前一一跪拜。

云尘拉着楚樽行坐在外圈,他早先听闻过有些地方以活人为祭,这阵瞅见祭品不由多分了些眼神。

好在霜寒岛并未有这等陋习,用的仅是些三牲瓜果,且箱子里的牲口皆是被提前毙了命,省去了烈火焚身的折磨。

祭祀说是持续一整日,但实则全套仪式下来,花上的时间统共也就不到两个时辰,剩余的便是留给众人放下手头事务各自寻欢作乐。

云济此时全身重量压在萧谓浊身上,翘着腿吊儿郎当,毫无半点样子地往嘴里丢着蜜饯:“早知道外头有这好地方,谁还愿整日待在宫里逗那帮宫女太监们找乐子啊。”

“怪不得宫中私下总说,便是要当差,也需万万避开皇兄的景阳殿。”云尘失笑打趣一句,剥了块糖粒融进水里,凑到唇边抿了口,甜度正好,便将剩下的一大半递给楚樽行,“试试,戎姑娘说这糖粒是岛上专门用来兑水的,稀罕得很。”

楚樽行接过碗试了一口,还不等将其咽下,背后便突然冒出双手拍在他肩上。

“云公子在说我什么?”

戎凝香撑在楚樽行肩头探眉朝云尘笑了笑:“我可是听到你喊我名字了,真好听,再喊一声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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