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阿行。”云尘捻了点红豆糕安在雪人脸上,将其装饰得更为憨态,“你昨夜上哪去了?苑儿方才也说许久都未见过你。”
“找钟离前辈讨练了几招。”楚樽行神色从容地解释道,“前辈的功夫高深莫测,在宫里怕是无人能与之上下。只是平日岛中事务繁忙前辈不得空,我便只能晚些时候去找他。”
“怪不得看你总觉着面色有些差。”云尘凑上前捧住他的脸,双手打转着揉了揉,佯装命令道,“今夜不准再去了,给我好生在屋里歇息,听到没?”
“殿下做主便是。”楚樽行点头笑应道。
云尘从榻上拿过手炉递到他腿上,屋内暖意浓厚,他便将打点好的小雪人放至窗沿上,好让其再融化得慢些。
雪人背后荡过一个极快的身影,只留了片片衣角摆动。还不待云尘看清来人是谁,手腕便被人用力扣在指尖挣脱不开。
钟离年优游不迫地走进屋内,站定探上几许,才点了点头道:“看来应该是无事了,也不枉老夫渡了那么些内力给你。”
云尘面上微楞:“前辈这话何意?这蛊毒并非自行化解?”
“中了场毒怎的连人话都听不明白了?”钟离年好笑一声,敲了两下桌面示意他倒茶,“自行化解?你别是当真信了楼仓那老匹夫的胡话了。血魂蛊是何物?若不是老夫耗费大几个时辰替你稳住经脉,这阵怕是阎王殿轮也该轮到你的牌子了。”
云尘垂下眼帘,他实则对楼仓先前的说辞始终存着疑心,总觉着有何处疏漏。眼下听见钟离年这话,障蔽在心头消退不散的迷雾可算是被人挥荡下去。
他恭敬地递了杯茶上去,欠身谢意道:“多谢前辈。”
“言谢便不必了。”钟离年撇开胡子扫了他一眼,幽幽抿了口茶,“这茶味有些淡了,你若当真有心谢我,便去伙房茶架上取些散茶把这换了,可做得?”
“自是应该的,还请前辈暂坐片刻。”云尘颔了颔首,轻轻掩上房门。
钟离年杯中茶色醇浓,全无他口中所言的清淡,他摇晃着杯口将其一饮而尽。待周边感受不到云尘的气息后,才咳嗽两声唤回面前还在出神的人。
“身子如何了?”他带过楚樽行的手腕搭上三指,顿了半晌后才道,“可惜了这身好底子,眼下除了能替你多延几日寿命外也无可用之了。”
楚樽行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忽而道:“多谢前辈。”
仅如此前不着调的一声谢,钟离年却明白他言下之意,语气颇为嫌弃道:“谢我做什么,连那小将军一句话都接不下来,楼老头也算是白活这么大半辈子了。”
萧谓浊当时一声疑问来得猝不及防,楼仓霎时间想不出对策,又怕举止拖延引得几人顾虑,只得脑跟不上嘴地信口胡诌一句,末了才反应过来此言荒唐至极,无奈下只好找钟离年过来圆个场子。
楚樽行太过熟悉云尘,自然看得出他对此事将信将疑,即便是钟离年不走这一趟,他也打算将责任一并推到他身上,干净了事。
“血魂蛊一但种下,最多便也只有三年寿命,况且至今为止也没人挺得到三年。”钟离年注视着他,严肃道,“抑水石算着两日后便能结果了,届时让那孩子取了它回去,你便留在岛上调养着。有我和楼老头在,定能拖满你三年寿命,若是运气好些,指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不必了。”楚樽行摇了摇头。
“那偌大的皇宫难不成仅你一个侍卫?”钟离年听他不待思索地回绝,以为是他不敢擅离职守,顿时上了火气,拍着桌子怒其不争,“你便这么想死?”
“并非想死。”楚樽行顿了顿,“只是若当真只剩三年不到,我更应该同他回去。”
他不想白白浪费了本就所剩无几的时日。
钟离年纵是再傻,也总算察觉到其中异样。
他轻佻地嗤哼一声,挥开衣袖坐了回来:“那孩子是你什么人?若只是你主子,该也不必为他做到如此。”
是什么人?
楚樽行掰着红豆糕兑了口水,眼底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没回话,反倒是转言问道:“岛中那巫女算卦可准?”
钟离年满脸莫名其妙,却也按下脾性回了一句:“十之六七。”
“前些日子岛中祭祀,她替我算了一卦。”楚樽行缓声道,“她说我与心爱之人命格相克,并非是一路人,亦不可强求缘分,言辞中劝我们趁早分开。”
钟离年道:“替你二人着想,分开确是上上策。”
“这可有法子化解?”
“有无法子需得看你意愿,命格相克本就是一强一弱,一生一死。”
“那便是了。”
外头阳光足得很,炙热的光线透过窗纸洒满了半间屋子。楚樽行望着窗沿上因背光而逐渐虚化的雪人,眼神略过不予聚焦:“如今这样岂不正好,我即便是回宫继续待在他身边,也不会耽搁他了。”
钟离年闻言微滞,骤然抬眼看向他,先前的诸多猫腻也接连浮现,他心中不免了然。怀着一腔劝告怅然难舒,可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或是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眼下也无济于事了。
远处脚步声渐近,他适时咽下了后话,只送出一声无言默叹。
云尘行至门边,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贴在门框上细听里面的动静。回应他的是寂然无声,他推门进去,钟离年刚好起身与他对上眼,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散茶,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云尘来回看了看,望着钟离年的背影不解道:“前辈与你说什么了?为何看起来有些不悦。”
“岛中出了些急事,他要赶着回去。”楚樽行随口糊弄道,拿起桌上的红豆糕在他面前晃了晃,揭开话题道,“前辈说抑水石还得两日才能成果,左右也无事,不如我教殿下做这红豆糕可好?”
“阿行不是说要自己给我做吗?怎的还拉上我一起了?”云尘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拉着他脚下一转往伙房走去,“不过若是你要教,那我可得好生学着。”
都说短什么不能短吃的,岛上的伙房也排布众多,两人思忖着挑了个无人偏僻的进去。先前赶着空闲,楚樽行便向伙夫请教了好几遍红豆糕的做法,但奈何他在烧火做饭这方面的资质委实少得可怜,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日才勉强弄出了点模样。
白面放于案板上,两个半斤八两的门外汉光是将其和成面团都用了不少时间。许久后,楚樽行将一个丑兮兮的面团搁上蒸笼,刚预将泡好的红豆炒成沙,气息如雪而过,他脸上突然被人挤住蹭了蹭。
云尘手上的面粉还未洗去,他玩心四起,在人回身反应间就将面粉盖了他一脸。眼前染上团团白雾的面容滑稽中还带着几分无奈,他忍不住偷笑出声。
楚樽行粘了点面粉,避开他的眼睛往他脸上也划了一道:“殿下几岁了?”
云尘顺着他近身的功夫抱住他,将掌心剩余的面粉在他后腰尽数抹净,脸上的窃喜也缓缓退下:“阿行,你可有瞒着我什么?”
腕上伸来一只温热的手,楚樽行心头恍惚一晃,不露痕迹地用小臂迎了上去:“殿下为何这么问?”
云尘被他说得愣了愣,他也拿不准自己为何会如此发问,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话便已经脱了口。
“不过我确有一事骗了殿下。”楚樽行任由他闻声抱紧了些,试探着道,“我说了殿下可不准生气。”
云尘皱了皱眉:“何事?”
楚樽行揉着他的后颈,指向蒸笼上还未熟透的面团歉声道:“红豆糕工序复杂,我并未学会,只怕做出来的味道比不上岛上厨娘的十分之一。”
云尘屏息凝神半天就等来了这声玩笑话,他仰起头,宽心的同时还佯装不满地拍了他一掌:“言而无信,该罚。”
“如何罚?”楚樽行笑问道。
云尘想了想,随后熟门熟路地从他怀里摸出那个木雕小人。小人这阵已经快要成型了,虽说是有些埋汰,可他却看得欢喜。
“便罚你每年都给我雕个小人如何?”云尘道,“此番回宫后我即刻让六福公公托人在殿内弄只架子,日后便专门放你雕的小人。”
楚樽行一想到凌渊殿满满一架子小人的场景就止不住好笑,只是没过多久这笑意便僵在嘴角,直至彻底隐退下去。
他总共也没几年了,又如何能替他填满一架子的小人。
见他不回话,云尘轻撞了下他:“你听见没?”
“……好。”楚樽行扯过布帮他擦了擦手,温声应道,“那便雕一架子。”
第80章 门外守候
蒸笼里香烟摇曳,雾气撩动着薄巾言笑晏晏。豆沙被揉成个个饱满的小圆球,依次包裹在面团里按压成型,红豆糕在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后终是以一种难以言表的味道展现眼前。
云尘捻了块放进嘴里嚼碎,随后眉头微挑,跟楚樽行默默对视一眼:“……还是留给皇兄跟谓浊吧。”
“也成。”楚樽行失笑道。
“晚些时候再让人给他们送过去。”云尘帮他把€€衣脱下,活动了阵发酸的筋骨。见他神态恹恹难掩倦意,拉着人便往回走,“随我回去歇息,往后不准你再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练武了。”
感受到他在身后点了点头,脚下刻意加快几步,将人连扯带拽地推回屋内,三两下扒了他的外衣便往被褥里塞。
“闭眼。”
楚樽行也不推脱,依从地合上眼。
身侧是云尘不曾抽离的掌心,携带着层层暖意触及心头,将一片荒瘠填补得满满当当。他本只想合目养养神,可不多时倒当真熟睡过去。
血魂蛊发作的时长实则也就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他昨夜痛至昏迷后没多一会儿便醒了过来。挨过毒发的身子麻软酸胀使不上劲,即使是醒了也只能待在原地任由四肢慢慢回力。
他拖着一身狼狈偃蹇自是不敢回屋见云尘,于是忖量片刻,几步一顿地寻了个废弃地儿运功调息,直至次日破晓。
云尘将被褥拉高,轻喊了他两声,见人没反应,这才起身取过一旁的棋盘,翻照着云济从书斋顺回来的残局摆上黑白子,斜靠在床头沉思破解。
窗外不知是何人琴笛悠扬,惊扰了风声流转其间,游荡于帘帐指尖的恬宜,散尽了屋内的淡淡幽香。
两日清闲转眼而过,钟离年言而有信地将抑水石交给他们。云尘看着手中只有巴掌大,脱离树干暗淡无色的果子,忽而觉得众人为此争破头颅甚至不惜刀刃相向,多少有些可笑至极。
霜寒岛鲜少落雨,却也在他们辞行的这天下了场小雨。空中布着朦朦雨雾,水滴溅落伞沿,粘连着泥泞打湿了近地的衣尾。
众人来时的两只巨船早早便被人仔细打扫一番,塞满了路上所需的各类用品。戎凝香跟在戎沉身后,罕见地没了笑意,耷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是你活不了多久了还是他们活不了多久?又不是见不到了,苦着个脸做什么?”戎沉忍了一路终是没忍住,他心情也不甚畅快,虽说几人只在岛上暂居几日,但到底还是留了情分在。
“张嘴便不见你讲人话!”戎凝香白了他一眼,将手上几串由花贝编制的链子逐个戴到四人手上,“这可是我这两日连夜赶出来的,你们往后若是有空了可得时常来岛上叙叙,有这链子作证便不用再在外岛等候了。”
云济笑着摇了摇腕上的链子,贝壳相互敲击引来一阵离别的脆响:“戎姑娘放心,本殿下向来不学无术,改日偷溜出皇宫定前来寻你。”
戎凝香忧愁了一路的情绪被他几句话压了下去,冲他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
云肃充耳不闻地从几人身旁经过,他像是只来岛上散了场心一般,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云尘一阵,随后便跟着几个随从上了船。将欲撩开船舱的帘子,却在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后顿了顿,仅仅一瞬,还是移开视线进了船舱。
云尘站在甲板上跟前来送行的人一一道谢,在看到那抹身影时也是一滞。
却不是因为人。
南门箐隐在树丛中间,她原先还是小步小调地往这边赶,在不知看到什么后突然停下脚步楞在原地,表情有些错愕。
她依旧如上回祭祀时的穿着一样,全身遮挡严实,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若不是她今日这身衣裳样式太过扎眼,云尘怕是根本不会留意到她。
蓝色镶边花纹,料子周边点缀的颗颗细小珠宝在树林间映射着粼粼微光。
€€€€正是他们先前在荒岛树上见过的那匹皇室贡品。
她一个远在霜寒岛的巫女为何会有皇家的东西?
虽说此举不甚道德,但在与岛中居民相熟后云尘也曾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岛上的诸多事宜。
这南门箐原是上任巫女的徒弟,在其无缘无故离岛且下落不明后才补上了这个空位,也稀里糊涂地担了个岛中迄今为止最为年轻巫女的名头。
而早些年霜寒岛旧址的那场大火与几次祸端,也皆是在她继任之后才发生的。
说巧不巧,那匹皇室贡品顺帝赏赐下去的妃嫔不多,云尘小幅度地回头看了眼身旁已缓缓驶走的船只。他先前从未注意过南门箐,这阵不免借着人影遮掩多打量了几眼。
楚樽行替他撑着伞,跟在身后上了甲板,见状也追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来得及铺捉到南门箐的星点背影。
他皱了皱眉,一眼便知云尘在惊疑何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心口却突如其来一阵刺骨的绞痛,喉间的血腥味紧接而至。
手中伞柄脱落,轻飘飘地砸在地上。他微微弯曲半身,下意识地抬手遮掩,却仍是挡不住指缝间陆续溢出的鲜血。
云尘脑中迁思回虑,全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楚樽行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险些掉下甲板时他才惶遽地上前将他拉了回来。
“阿行!”
楚樽行顺着他半跪下去,将重量压了一半到他身上,脸上血色骤然消退,他强压着涣散敛过袖子擦净云尘手背上沾染的红丝。
事发突然,戎沉也浑然不觉,闻见动静赶了过来,双指贴在他颈动脉上试了片刻,脸色随即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