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明月 第148章

李步跨过满地狼藉跑到了议事大殿门口,看着跪在地上的梁烨疑惑出声:“陛下?”

梁烨抬着胳膊,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然而手上只搭着件破破烂烂的龙袍,他红着眼睛茫然的抬头看向面前的李步,轻声问他:“王滇呢?”

李步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在太医院那条石子路前孤零零的小孩,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陛下,这里只有您自己。”

龙袍中的袖袋倏然滑落,零零碎碎的东西摔洒出来,属于王滇的那条结了发的铜钱,梁烨亲手系上的玉佩,脚腕上的红绳金叶,绑在手腕上的青色平安扣……所有他试图绑住标记王滇的东西,安安静静地掉落满地。

乌云终于彻底消散开,热烈灿烂的阳光洒满了大都皇宫的琉璃瓦,长风席卷过浩荡繁华的大都,拂过斑驳绵延的朱红色城墙,卷起了瓦片上深绿色的柳叶。

晃晃悠悠落在了龙袍上。

李步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嘶吼绝望到极点,发不出声音。

却摧肝断肠。

第185章 人心

崩溃又癫狂的帝王无人敢上前接近, 议事殿的断壁残垣仿佛在应和着主人的嘶鸣。

梁烨死死抓着怀里的龙袍,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王滇残余的体温和未来得及消散的浓烈的海棠香,向他证明王滇切切实实地存在过。

周围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寂静, 有人在拽他的胳膊, 有人在抢王滇的衣服, 有人踩到了王滇留下的小零碎,他崩溃着、嘶吼着挣扎,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反抗, 企图在眼前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里找到熟悉的脸。

血迹未干,他明明接住了王滇。

他接住了的!

他不甘地质问着周围的人,愤怒地让他们将他的王滇还回来,他仿佛陷入了混乱又癫狂的梦境里, 他要杀了所有人来给王滇陪葬!

“梁烨!”岳景明一声怒喝让他混乱的脑子陡然清明。

梁烨死死瞪着他,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上的狠戾和不甘甚至愈发浓烈,哑着嗓子嘶吼:“朕要王滇!把王滇还给我!”

“他不属于这里。”岳景明声音冷淡,仿佛置身事外, “此间事了, 他自然该离开。”

他说得太过冷苛又不近人情, 旁边的肖春和忍不住道:“你二人一为前世,一为来生, 他能来对你已是莫大的机缘, 有闻鹤深的前车之鉴警醒, 梁烨, 一念成执就易入魔障, 不要走岔了路。”

“朕要王滇!”梁烨固执又崩溃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他不是梁烨, 他是朕的王滇!”

他拒绝承认他们所说的事实,仿佛这样就能让王滇重新回来。

肖春和还要再劝,梁烨不管不顾强行动用内力试图挣脱,然后一拂尘打下来,径直将他拍晕了过去。

“……”肖春和捞住昏死过去的梁烨,摸上了他的脉,“还当是个断情绝爱的好苗子,结果是个情种。”

岳景明半跪在旁边,伸手卡住了梁烨的下颌,迫使人张开了嘴,接过了崔琦递来的解药,一滴不剩地全给他灌了进去。

“你慢点,这是你徒弟,又不是牲口。”肖春和随手捡了块帕子给梁烨擦掉脸上的血和药渍,看见上面绣的小黄花挑了挑眉,“这又是哪家姑娘给的帕子?”

“这是王滇买给主子的!”赶来的充恒一把将那帕子夺了过来,连带着地上散落的小零碎都一股脑地全都收了起来,急躁地四处找人,“王滇呢?”

他已经拼尽全力追了,但他也受了伤,武功又不如梁烨,还是没能追上。

“没了。”肖春和摸了摸鼻子,被充恒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哎,你可别哭,你主子都把议事殿哭塌了。”

充恒动了动嘴唇,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什么叫没了?”

“就是€€€€”

“肖春和。”岳景明冷淡地打断了他,“带人去治伤。”

梁烨本来就受了极重的伤,又强行催动内力,大悲恸心后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的枫霜落已经被催发了大半,灌上解药之后昏睡了半个月才堪堪转醒。

“醒了!陛下醒了!”云福看到梁烨睁眼顿时喜极而泣,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喊人,“李太医!崔大人!陛下醒了!”

房梁上睡着的充恒一跃而下,“主子!”

云福带着李步和崔琦匆匆进来,李步赶忙给梁烨把脉。

梁烨仰面躺在床上,苍白的脸没有丝毫波澜,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床帏上的流苏,良久才开口说出了醒来的第一句话,“朕睡了多久?”

“回陛下,您睡了十六天。”云福跪在地上抹眼泪。

“师父他们呢?”梁烨又问。

“师父师叔还有项观主带着闻鹤深走了。”充恒赶忙道:“师叔给主子你留了信。”

他将信递给梁烨,梁烨接了却没有看,停顿许久才道:“谁放的箭?”

当时他们刚拼尽全力擒住了闻鹤深,为了拿解药注意力都放在了笼子旁边,而充恒和长盈带着的人都在处理四处逃散的叛臣,对手败局已定,谁都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箭。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支箭,没有淬毒,没有机关,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闻鹤深身上时,穿透了王滇的胸膛。

“是……简凌。”充恒跪在地上道:“他早已武功尽废,趁乱混进了宫里,被人指路来了碎雪园。”

他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明明当时王滇身边有主子和师父师叔那么多高手,明明连闻鹤深这种强大到恐怖的对手都能打败,却偏偏死在了简凌这个废人的一支箭上。

“长盈当场就抓住了人,简凌身边还跟着一个叫荀阳的叛臣。”充恒说:“就是荀阳给他指的路,两人现在都关在密牢中。”

梁烨起身便下了床。

“主子!”

“陛下!”

旁边的人都在拦他。

梁烨喜怒无常性情乖戾,一直以来除了王滇身边无人敢靠近,即便是充恒也只敢嘴上说说,谁都不敢碰他,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突然就变得放肆了。

李步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腕,崔琦皱着眉按住了他的肩膀,就连云福那个小太监都敢抓住他的衣摆阻拦。

梁烨瞬间怒不可遏,“都给朕滚开!”

“陛下,您重伤未愈,不可下床活动。”李步苦口婆心地劝阻。

“谁给你胆子?”梁烨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李步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王爷……在时,曾吩咐过老臣,若陛下再受伤,不管陛下说什么,老臣都得以陛下身体为重。”

梁烨的脸色一瞬间森然到扭曲。

“朝堂上诸多事务还待陛下亲自定夺。”崔琦平静地出声,力道却不小,愣是没能让梁烨从床上起身,“内阁中许多举措都是王爷盖的章,如果要继续执行,只有您能接手。”

“陛下,您龙体为要啊。”云福带着哭腔道:“王爷肯定不希望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梁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倏然冷笑道:“王滇倒是很会收买人心,让你们一个个都对他言听计从,丝毫不将朕放在眼里,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李步几人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梁烨现在手腕脚腕都缠着厚厚的布条,即便如此还是因为他方才起身的动作缓慢地洇出了血,脸上不见半分血色,任谁看都是一副病重难医的模样,但谁也不敢再劝。

如果王滇在这里,定然要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大逆不道的将他按回在床上,斗上几个回合的嘴仗,再给两颗甜枣慢条斯理地哄人,接下来梁烨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蹬鼻子上脸提出各种过分的要求,大部分时候王滇都会一边嫌弃一边纵容,温柔又妥帖地照顾他。

如果王滇在这里。

这个想法让梁烨的心脏骤然一空。

他仿佛终于想起来一些事情,怔愣了许久,沉声道:“都出去。”

充恒将在床边放了一包东西,随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中又只剩了梁烨一个人,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从来没觉得这里如此空旷过。

他瞥了一眼充恒留下的东西,伸手扯开,从里面掉出来两枚戒指,沾着干涸的血和灰,其中一枚滚了下去,他下意识伸手去够,却扯到了伤口,戒指擦着指尖错过,瞬间的触感如同没能接住王滇。

梁烨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沉默半晌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了地板上,弯腰将那枚戒指捡了起来,用袖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同另一枚戒指放到了一起。

然后他垂着眼睛,拽下了脖子上戴着的那枚铜钱,扯掉了坠着红穗子的玉佩,扯断了脚腕上的红绳,扔进了那袋满是血和灰尘的零碎里。

死物而已。

他神色阴沉地盯着灰扑扑的袖袋,连同两身破烂的龙袍一起,扔进了窗外的荷花池里,站在窗边看着那些东西慢慢地沉没进了水里。

寝宫的殿门打开,守在旁边的毓英抬头,就看见梁烨神色冷然地走了出来,愕然出声:“陛下?”

“去御书房。”梁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周身冷冽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内阁正忙得焦头烂额的重臣们看见梁烨来时纷纷愕然,行礼都慢了半拍。

“怎么,又都不认识朕了?”梁烨往主位上一坐,懒洋洋地敲了敲桌子,“还是说你们只认丹阳王?”

“微臣不敢!”众人闻言背后瞬间出了一阵冷汗,赶忙跪地表忠心。

“行了,都起来吧。”梁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卞沧呢?”

“回陛下,卞沧及其九族已全部收押大牢,等陛下处置。”晏泽回道。

“挑个好日子。”梁烨抬手拂了拂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灰,露出了个冷淡的笑,“都斩了吧。”

曾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陛下,卞氏一族虽本支凋零,但旁支众多,若都斩了恐怕€€€€”

“朕知道你女儿嫁了卞氏旁支。”梁烨凉凉出声,“朕不追究你曾家就已经格外开恩,曾大人,非要朕将话说明白?”

脚踏两条船两边押宝,狡猾但又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梁烨自然心中不喜。

曾介顿时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

“凡叛变朝臣皆夷九族,叛乱世家一个不留。”梁烨对上了崔琦不赞同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笑出了声:“这恶名朕乐意背着。”

北梁定安十九年,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北梁艰难地攘平了外部祸患,却没能躲开内部的反叛,谈、卞两家接连谋反,紧接着牵扯出来魏万林通敌叛国之实,内阁重臣祁明和后宫太妃谈亦霜牵涉其中,三朝元老卞沧的阴谋被揭破,披露出了惠献帝早年的荒诞恶行……梁烨带兵快刀斩乱麻平定了叛乱,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像他的曾祖圣武皇帝一样兵乱之后施行仁德治国休养生息,谁知这位掌权不久的帝王却彻底展现出他残酷暴戾的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了为祸多年的世家,斩杀了叛乱的朝臣,一时之间朝堂空了大半。

空荡多年的诏狱人满为患,刑台之下头颅遍地,乱葬岗上堆尸如山。

安定十九年夏,整个大都血流成河。

不止南赵和东辰,就连终于能种上地吃上饭的北梁百姓都深以为然。

梁国皇帝梁烨果然是个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疯子。

第186章 咎由

大都皇宫, 密牢。

形容枯槁的人被沉重的铁链吊在半空€€€€如果可以被称之为人的话。

腐烂难闻的气味弥漫,是伤口的烂肉散发的气息,这人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 偏偏还被吊着一口气, 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

绣着金色暗纹的靴子踩过血水,带进来的风将幽暗的烛火带得摇曳晃动, 玄色的龙袍下落, 来人懒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

吊着的人被冷水泼醒。

简凌艰难地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的脸,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畅快的笑声:“梁烨……你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敢来见我……一天一刀却不让我死,你恨毒我了吧?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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