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充恒扬起了刑鞭, 却被梁烨抬手制止。
“朕杀了崔语娴抄了简家, 你该杀的人是朕。”梁烨随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精致小巧的刀,垂着眼睛在手里把玩,过了许久才道:“他救了你,为什么要杀他?”
“……哈, 你连王滇的名字都不敢提吗?”简凌嗬嗬地笑了起来, “王滇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救了我两个侄儿的命, 我……咳咳, 简家的情报机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我是从心里感激他的……原本也没打算对他动手。”
“但是我的侄儿死在了华东郡。”简凌睁大了眼睛瞪着梁烨, “我知道是你派人杀的!他们的手法我太熟悉了!就是你手底下的那些暗卫杀了我的侄儿!”
“是朕做的。”梁烨缓缓地抬起了眼睛, 里面仿佛淬了冰没有丝毫温度, 慢条斯理道:“朕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哈哈哈哈……但是我侥幸活下来了, 哪怕被废了武功,我也没被你的人抓住!”简凌死死抓着铁链,目眦欲裂,“蓣媳梁烨!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那你该杀的人是朕!”梁烨猛地将手里的刀拍在了桌子上,那桌子在他手底下瞬间四分五裂炸起了无数木屑。
“是!我是该杀了你!哪怕在碎雪园里你们两个人都穿着龙袍长得一模一样我也能一眼看出来哪个会武功哪个不会!”简凌咬牙切齿道:“但我答应过他!”
“你答应过谁答应了什么!?”梁烨赤红着眼睛一把将人薅住,竟是生生将捆缚着简凌的铁索从墙上撕扯了下来,“说!”
他越在意,简凌便越笑得越痛快,“梁烨啊梁烨,真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在意别人……你喜欢王滇是不是?哈哈哈,可他却处处防备着你,甚至不惜冒着风险将我救走……你若不对我侄儿动手,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大都踏进皇宫半步,可你非要将事情做绝!你现在就是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哈哈哈!”
“你答应了什么!!!”梁烨一把扣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重重磕在了墙上,厚重的砖石瞬间被砸得四分五裂,简凌失了气力瘫倒在地却又被生生拧断了一根胳膊。
梁烨抓着他的头发将人提了起来,目光阴鸷地盯着他,轻声道:“你要是不说,朕就将你们简家的祖坟刨个干净,让你亲眼看着兄长父母挫骨扬灰,永不超生。”
简凌剧烈地挣扎起来,嘶吼声几欲泣血,“梁烨€€€€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朕就没打算善终。”梁烨脸上被溅到的血殷红糜丽,笑得灿烂极了,“说啊。”
简凌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笑脸也痴痴笑了起来,“好,我说……梁烨,你可要听好了……王滇他救我出来,和我做完交易逼我立了毒誓€€€€
他要我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伤你性命。”
梁烨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勾起的嘴角缓缓地压平,他极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漆黑的眼珠看向不人不鬼的简凌,声音极轻,“你说什么?”
“很难受吧梁烨。”简凌笑得痛快极了,“王、滇€€€€你最在乎的王滇,你算计他算计得不遗余力的王滇,王滇为了自保救了跟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还要他发誓绝对不能伤害你!但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啊!!你猜忌他,你戒备他,你还要瞒着他斩草除根!我只答应了王滇不杀你,可没答应过不杀他啊……爱的人死在怀里不好受吧,梁烨,你活该!你活该啊梁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烨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主子?”旁边的充恒想去堵住简凌的嘴,却被梁烨猛地扫开。
梁烨死死抓着简凌的脑袋,五指掐得他的颅骨深深凹陷进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人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红白相间的液体溅到了他扭曲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狰狞又恐怖,宛如死不瞑目的恶鬼恨意滔天。
“主子!主子!!他已经死了!”
充恒从地上爬起来试图拦他,然而暴怒中的梁烨任谁都靠近不了,直到简凌已经变成了墙上的一滩烂泥,梁烨才在红白相间的碎血烂肉里缓缓地停下了手,目光凝滞地停留在铁索上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主子?”充恒心惊胆战地喊他。
梁烨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转过头来顶着满脸的血冲他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主子,主子你不要听简凌胡说八道!”充恒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他肯定是故意这样说的!王滇那么算无遗策的人怎么可能不为了自己着想,你不要被简凌骗了!哥!你别信他!”
梁烨缓缓敛起了笑,缓声道:“祁明供出来王滇救了简凌和他的侄子侄女,朕在安汉郡时亲自下的令杀的人,确定人死了,到了大都抓了魏万林,朕才借着由头跟他挑明,若是当初在祁明招供后朕坦诚问他一句……”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充恒,“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充恒看着满脸血的梁烨,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苍白又笨拙地安慰道:“哥,当时谁也没想到。”
“我该想到的。”梁烨垂下了眼睛,喃喃道:“咎由……自取。”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密牢,就看见了王滇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杀手。
长盈对他满身的血视而不见,半跪在地上冲他抱拳道:“陛下,长盈前来辞行。”
“辞行?”梁烨低头看向他,太阳穴处传来了剧痛,一时竟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字。
“障目山时公子便已准我带长离离开。”长盈沉声道:“但我不放心,总想着能将公子护送回大都才好……哪怕长离死了,他还是帮他长离和我从飞仙楼赎了死契,放我们自由身,公子是我在这世上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梁烨目光僵硬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听见离开和死,缓缓地皱起了眉。
王滇当然是世上最好的人,王滇……
“公子之前曾交代过我。”长盈拿出来厚厚的一叠契书和满满当当的私章符印,“若他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所有的东西都要交给陛下您来处置,这是九星阁的章印,这个是华东郡的三座金矿,北梁的生意他去赵国前便都给了您,这些是赵国南疆的生意,这些是东辰和楼烦的……还有公子在各国购置的许多铺子和田产粮庄,有好几个庄子研究出来的新种子马上就能送到大都……这是公子的私章。”
长盈离开,留下了满满当当的几个大箱子和许多的钥匙章印契纸。
梁烨低头看着手里王滇的私章。
和他曾经留给王滇的私章相差无几,这木料极为难寻,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让人找了多久,又照着梁烨私章的模样雕刻,甚至连穗子都是相同的颜色和质地,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是一对。
王滇总有些奇怪的、却又能和他完全相同的癖好。
梁烨看着那枚私章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锁进库房里。”他将王滇的私章扔进了箱子里,毫不留恋地离开。
翌日早朝,梁烨神色恹恹地坐在龙椅上听着百官参奏朝拜。
丹阳王主持的官制改革已经初见成效,丹阳王提议的科举改革在即,安汉郡的灾粮已经全都发放,丹阳王组建的河西商队成功和南赵通了商,抄世家抄来的金银财宝将空虚了几十年的国库填得满满当当,有人进献了新种子,丹阳王拟好的税制正在试行,丹阳王推行下去的免费学塾大受好评,丹阳王……
梁烨倦怠地笑出了声。
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跪了满地,空旷的议事大殿落针可闻。
梁烨往后一靠,靠在了冰冷的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臣和殿外四四方方压下来的天,懒洋洋地喊了声平身。
耳边瞬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万岁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寒冷的雪夜里,他和王滇躲过守卫来议事大殿前看雪,王滇在空旷的大殿里停下来,歪头看着龙椅笑着指给他看。
‘那椅子有些硌人。’
他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心想的确是又冷又硌人,脑海中又浮现了王滇摸着他的肚子眼睛发亮,‘……你那小国库又空了大半,回去咱们装满它。’
王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人都没了,却还能无时无刻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想再看见王滇,下了朝去碎雪园种花玩。
毓英和云福跟在他身后给他递锄头和花苗。
“啧。”他种了两棵,皱着眉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抱怨道:“这花香熏得朕头疼。”
毓英和云福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有话就说。”梁烨不耐烦地将花扔到了旁边,看着蹲在他跟前一直笑的王滇,烦躁地移开了目光。
“陛下,碎雪园的海棠……一直都是没有香味的。”
梁烨愕然抬头,满园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香得馥郁热烈。
他终于看不见王滇了。
第187章 易变
御书房外大雪飘飘, 里面的地龙却燃得旺盛,好像生怕将谁给冻死。
梁寰正襟危坐,绷紧了小脸看着面前恐怖的梁烨, 捏紧了手里的糖。
梁烨正百无聊赖地听着内阁众臣商讨武举该不该增加人数, 该不该将兵法考核作为最重要的一环, 游离的目光落在了梁寰身上,然后在小兔子惊恐的目光中, 懒洋洋地抬起手来, 挨个捏了捏他脑袋上圆滚滚的两个小发包。
梁寰吓出了个惊嗝,争吵不休的众人倏然一静。
小孩儿眼泪要掉不掉地瘪着嘴,梁烨目光威胁地瞥了他一眼,大有你敢哭朕就敢吃了你的架势。
梁寰求救地看向崔琦。
“……”崔琦冷淡地垂下了眼睛。
于是梁寰又可怜巴巴地看向百里承安。
方才一对三慷慨陈词面不改色的百里承安冲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 沉默不语。
于是小太子殿下又看向长得很威严很厉害的晏泽和崔运, 两个老头儿机智地开始看手里方才拟定的武举改革细则,剩下的曾介等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陛下最近疯得太厉害,他们可不敢触怒龙颜,好歹陛下欺负小太子只是捏捏发包, 欺负起他们来那就变成了捏脑袋。
一捏一颗的那种。
梁烨嚣张又得意地笑出了声, 梁寰吸了吸鼻子, 垂着小脑袋闷不吭声。
“怎么不继续吵了?”梁烨戳了戳梁寰软乎乎的脸颊,对众人道:“今天若定不下来, 诸位就不用回去了。”
落在众人耳朵里, 就变成了“今天要是吵不出结果, 诸位就不用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驴拉磨主人还让歇两口气呢, 陛下不仅不让歇, 不满意还会卸磨杀驴。
大都刑台底下的脑袋还没运完呢。
于是新朝堂的办事效率开始直线上升, 毕竟不好好干就死, 任谁都不想自己脑袋搬家。
就连清正耿直如崔运都私底下劝谏过梁烨,说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如此严苛地压迫朝臣,眼里半颗沙子都容不下,容易物极必反,梁烨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气得崔运三天没吃下饭。
百里承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被梁烨一个人当成八个人使唤,还被扣了一半的休沐,累得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上朝的路上啃着饼都能睡着,大都的小女娘们心疼得直抹泪,信里不知道将皇帝骂了多少遍。
曾介之前被梁烨警告,以为梁烨不会再重用自己,谁知道他成了内阁最忙碌的那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跑得一身老骨头都快散了架,他严重怀疑梁烨在报复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认命地继续跑。
晏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混成内阁的首辅,但当他坐在昔日闻宗的位置上,才明白这个手劲颇大的老头曾经多么不容易,斡旋在如此多的势力中还能孤身支起外朝和内朝分庭抗礼,更明白过来梁烨这个疯子的确很有些本事,只是大部分人都被他疯癫的外表所迷惑,却不知道他利用这层疯癫的外皮干脆利落地做成了多少难事。
许修德年关前被召回大都时还是懵的,毕竟若按常理,他怎么也该干完三年的郡守任期,但他不仅被召回了,还走了狗屎运填了内阁的空缺,虽然只是占了个末尾,但那可是内阁!不仅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老师晏泽更是纳闷,他对自己这个小胖学生的要求从始至终都是别贪太多省得将他连累进诏狱,谁知小胖子不仅没进诏狱,还风风光光地进了内阁,苦哈哈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瘦得已经皮包骨头……
吕恕快刀斩乱麻地理清了西军,自己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梁烨一道圣旨留在了西边,北军换成了另一名平平无奇的将领,吕恕倒也没多大怨言,毕竟以梁烨多疑的性子,这样反而让他安心。
焦炎被留在了大都统帅禁军,他虽和梁烨交好,却也知道他爹焦文柏统七郡兵马实在是拥兵过重,梁烨恩准他的儿女入宫陪读太子,他也只能感恩戴德,焦文柏就这一个儿子,孙子孙女进了宫,琢磨出来了梁烨的意思,便开始分散手里的兵权,多少能体面一点解甲归田。
梁烨领着的亲兵统帅都被打散安了些无关紧要的官职,许多人自然不满,但鉴于梁烨实在不是个可以“商量”的主,你敢跟他商量,他就敢送你去地底下见祖宗,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着,背地里也骂梁烨忘恩负义,狡兔死走狗烹,总之心里是极不畅快的。
楚庚和刘宾白亲斩的荀阳,刑台前,昔日的同窗好友再见,当年他们怀才不遇,结伴南下游学赵国,大梁有难,又果断回来,在广远县追随百里承安共治疫病,也是意气风发热血满腔,约定好以身报国九死不悔,但宦海浮沉世事难料,不经意间已物是人非,刽子手的长刀落下,挤在人群中的荀曜收回了目光,攥紧了科举入场的木牌。
科举考试梁烨径直越过了晏泽崔运等一众得高望重的老臣,钦点了崔琦做主考官,众臣虽然不满,但梁烨暴虐的名头在前,崔琦的身份早就随着那声十六兄心照不宣在后,梁烨不说,但所作所为恨不得将他这个兄长给供起来,比昔日的丹阳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子宠臣,不外如是,于是就这样,崔琦这个座师的名头就落在了实处,新科进朝的臣子任谁都得恭恭敬敬喊崔琦一声老师。
御书房的地龙愈发灼热,商量完武举的内阁重臣散去,崔琦却留了下来。
他和梁烨之间很难说存在什么兄友弟恭,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远超过亲情,但不可否认,哪怕只有一点,对于梁烨这个帝王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
“十六兄有话跟朕说?”梁烨当着人家老子的面,肆无忌惮地将儿子搓圆揉扁,这会儿没人,梁寰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红着眼睛糯糯地喊崔琦爹爹。
可惜他爹爹的心比梁烨还硬,对他的求救无动于衷,目光冷淡地看着梁烨,“陛下近来有些操之过急。”
他说得委婉,但梁烨何止是操之过急,梁烨这一年干得事情甚至能抵他过去浑浑噩噩二十年,“陛下掌权想大施拳脚无可厚非,但物极必反,长此以往恐怕€€€€”
崔琦看着梁烨脸上愈发灿烂的笑容止住了话,“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
梁烨这种聪明人,原本不必说得这么明白,因为他和梁寰的关系,他也不想冒着个头,但内阁的重臣几乎是一个个轮番上着劝谏,反而让梁烨变本加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推着崔琦来劝。
实在是不劝不行,这样下去不仅容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且原本就是没必要的事情,满目疮痍的大梁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细水长流,而不是烈火烹油,杀戮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