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扶容硬要去的。
他就等扶容来跟他求饶。
这回再纵着他,只怕要无法无天了。
*
小雪飘了一夜,天色擦亮,宫人们捧着热水和点心,脚步无声地走进偏殿。
偏殿没有收拾,床榻上的被褥散乱,地上还丢着几颗药丸。
秦骛盘着腿,坐在小榻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仿佛就这样坐了一夜。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百官都快进宫了,请陛下洗漱更衣。”
秦骛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们反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奴才们已经帮扶公子在冷宫里安顿好了,章老太医也过去了,应当无碍,说是给扶公子扎了一针,马上就能醒。”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发热了吗?”
“没有。”宫人们摇摇头,“奴才们扶着扶公子的时候,扶公子身上……冷得很。”
“该,谁让他大晚上往雪地里钻?”
秦骛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挂起的冕服前。
宫人们不敢插手,只能捧着东西,站在旁边。
秦骛穿上冕服,似是随口道:“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跟他说,朕再问他最后一次,他去不去,他现在开口求朕,朕还带他去。”
“是。”
一个宫人退走,小跑着出去了。
冷宫离皇帝寝殿有点远,宫人一路小跑,来到冷宫门前。
扶容从前住在冷宫里的时候,经常收拾,如今也只是几天没回来,冷宫也还算干净整洁。
昨天夜里,宫人们送扶容过来的时候,被子都放在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拿出来就能用。
宫人推门进去,屋子里点着一个小炭盆,扶容正趴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章老太医应该是回去拿药了,所以房里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走上前,推推扶容,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睡得沉,他喊了好久,扶容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怎么了?”
看见宫人,扶容还特意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冷宫里,而不是在养居殿。
他放下心,再问了一遍:“怎么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复述了秦骛的话:“陛下最后一遍问扶公子,要不要去登基大典,若是想去,就开口求……”
扶容不等他说完,便轻声道:“我不去。”
好不容易来了冷宫,他为什么要回去?
扶容摇摇头:“你回去吧,就说我不去。”
宫人还想劝他:“扶公子,陛下……”
扶容十分坚决:“我不去。陛下既然说是最后一次问我,应该就是最后一次,陛下只会记恨我,不会为难你的。”
扶容想了想:“你若实在不敢,就说我没醒。陛下若再派你来催,你便过来歇歇脚,等到了时候,陛下自然会离开的。”
见他劝不动,宫人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是。”
宫人匆匆离开,门也没关严实,被风吹开了。
扶容缩在被子里,懒得下床去关,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是他这阵子,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
日出时分,宫门前。
帝王仪仗、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肃穆恭谨。
最前面是八匹骏马所牵引的帝王车驾。
秦骛一身玄色冕服,站在车驾上。
按照登基大典的规矩,是时候前往城外祭天了。
可是秦骛神色不虞,没有下令启程,百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雪未停,冷风吹着细雪,落在秦骛的衣裳上。
秦骛的玉圭被丢在一边,他扶着车驾栏杆,不远处,宫人第三次跑来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第三次。
其实扶容已经醒了,只是宫人们怕说扶容不来,惹恼了秦骛,才不敢说实话。
这时,扶容正在冷宫的小厨房里,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给自己做饭吃。
所幸他离开冷宫的时候,把柴火和粮食都封存起来了,一点儿没受潮,拿出来就能用。
或许……扶容在离开冷宫的那一刻,就在为自己回到冷宫做准备。
扶容拿着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勺热腾腾的粥,一边取暖,一边喝粥。
宫道上,宫人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秦骛随口应了一声,却也没有下令启程。
扶容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扶容。
他知道扶容醒了,只是不想过来。
秦骛忽然想到,某一年的某天,也是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扶容冷得不行,连床都不想下,就哆哆嗦嗦地缠着他,和他一起窝在榻上。
床上堆满了旧被子、旧衣裳,扶容抱着他取暖,就这样囫囵睡过一整天。
他在看书,扶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小声对他说:“往后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要在冬天。”
他随手翻过一页书,随口问:“怎么?”
扶容朝他笑了笑,眼睛弯弯:“冬天可太冷了,我不一定会陪殿下的。”
秦骛淡淡道:“谁要你陪?你预备当丞相,还是当皇后?登基大典哪里有你的位置?”
那时扶容“呜”了一声,垂下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没一会儿,扶容又调整过来,笑着和他说其他话。
可是现在……扶容好像是真的,不想陪他了。
第17章 死去
五年前的冬天, 十六岁的扶容被管事公公带到冷宫门前,做五皇子秦骛的伴读。
秦骛不要他,扶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
入了夜, 扶容饿得快要睡着了, 秦骛分给他半块饼, 又让他一起上床睡觉。
从那天起,扶容满心满眼都是秦骛, 一心一意替殿下做事,日里夜里都期盼着殿下登基。
他盼秦骛登基, 盼了五年。
可是, 就在秦骛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扶容决定放弃了。
只差一点点了。
从养居殿到冷宫,从冷宫到城外祭天,差不多的距离。
可是他竟然放弃了,明明唾手可得,他就这样放弃了。
秦骛不明白。
宫门前, 宫人臣子谦卑俯首,乌泱泱跪了一地, 诺诺不敢言。
只有八匹骏马牵引着帝王车驾,一匹马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前蹄在雪地上擦了两下,有些不耐烦。
秦骛穿着帝王冕服, 扶着车驾栏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
“再去问一遍。”
“是。”
宫人从雪地上爬起来, 扭头就要再去一趟冷宫。
忽然, 秦骛又喊住了他:“站住。”
宫人回头, 秦骛看了一眼天色,问道:“问几次了?”
宫人如实禀报:“陛下,问了三次了。”
秦骛面色一沉,冷声道:“回来。”
“是。”
秦骛握紧车驾栏杆,终于下了命令:“启程。”
“是。”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从雪地里爬起来,抖落掉肩上的积雪。
新帝登基祭天的队伍,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随着秦骛一声令下,慢慢苏醒,缓缓行进。
宫门大开,宽阔的车驾上只有秦骛一个人,空荡荡的。
秦骛神色不虞,手上力气加重,几乎要把栏杆掰断。
扶容这几日都在闹脾气还不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闹脾气。
事不过三,他都派人去问了三遍,已经足够了。
再派人去问,倒显得他没了扶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