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叔算了算日€€子€€,“还有半年左右,过了年,再过个清明节,就到了你生日€€。”
十八岁。
当时那个只有两€€岁的小团子€€,连他的大腿都抱不到,竟然一晃就到了十八岁。
“你张开€€了,也€€变漂亮了,”雪叔看着她的脸,怀念地€€叹道,“不过先和你提个醒,老爷看见你,绝对会吃惊,到时候你别多问。”
雪叔经常在见爷爷前嘱咐她几€€句,叶瑜从小聪慧,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自然心领神会。
叶瑜捏了一把伞柄,在雪叔的握着伞柄的手指上戳了一下,小声道:“雪叔,你的手这些年好点吗?”
“老毛病了,”雪叔不在意道,“没什么问题。”
叶瑜在小时候见过他的手掌颤抖,是那种不受控制的震颤,当时她刚学了一个词“羊癫疯”,以为抽搐就是羊癫疯,跑着嚷着出门喊人来救他,闹出不少的笑话。
后来才€€知€€道,那天雪叔是替爷爷出任务,年轻的时候手腕使用过度,磨损程度高,这回出任务像是压垮骆驼的稻草,手腕彻底劳损,能用倒是还能用,就是挺费事。
亏得€€叶瑜这样闹了一场,传到老爷子€€耳中,狠狠笑话了雪叔一番,继而感慨他们都老了,最后发话这种任务让雪叔下放给€€下面的年轻人去做,自己就歇着颐养天年。
不过年轻时候欠下的债,老了再怎么弥补,不过是拖延进程,迟早会报废。
叶瑜静了一会儿,故意刺激他,“雪叔头发又白了一大片。”
“雪叔你该染头发了。”
“雪叔,人要服老,你是不是又闲不下来啦?”
雪叔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少来激我€€,我€€才€€五十岁,老什么老,而且我€€这是少白头。”
五十岁对于一个保养得€€当的男人来说€€,并不算很€€大年纪,连法定退休年龄都不到。
算算日€€子€€,老爷子€€下一个寿辰正好六十岁,两€€人从外貌上看,都是老当益壮,看不出任何颓势。
雪叔和叶瑜越走越进,还没走到门口,听见笑声如洪钟从前方传来。
“到了。”雪叔收了伞,上前敲门,等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侧身让叶瑜进去。
进门是一处雕梁画栋的亮堂内室,集齐儒释道三家的元素,装修每一处无一不讲究风水,摆件无一不精致,每个东西拎出来都价值连城。
叶瑜眼神亮了亮,笑道:“爷爷,你又把三家混一起啦。”
叶无苍正举着沾满靛青的染料落笔,一听这话,气得€€撂笔就斥,“什么叫又混一起,你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道家的风水,释迦摩尼的经书,还有您这‘以和为贵’的书法横幅,思想是妥妥的儒家思想,就是看着三不像,”叶瑜笑着走上前,双手背后,身子€€往前倾着要看叶无苍的画。
叶无苍双臂一拦,掩在上方,就是不让她看。
叶瑜说€€,“爷爷你好小气。”
叶无苍施施然放下胳膊,他穿着一身唐装,走动间绸缎布料光滑如水,透出逼人的贵气。
“先不看画,”叶无苍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坐下,抬头去看叶瑜,“你也€€坐……”
最后一个字并没有说€€完。
“o”的尾音像一个残缺的圆,说€€到最后,彻底息声。
叶无苍看着叶瑜的脸,目光怔忡又出神。
叶瑜不明所€€以,歪了歪头,又往旁边动了半步。
她一动,叶无苍的视线也€€跟着动。
但那视线并不热切,也€€不凝聚,像是一团看不清楚的烟雾,袅袅淡淡,风一吹就散。
而隔着那道薄雾,背后的目光又似透过叶瑜这张脸,看向什么别的人。
“爷爷。”叶瑜任由他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打断,并不好奇,也€€不多问,“你在发呆吗?”
叶无苍乌黑的鬓发在他轻颤的动作下微微一抖,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薄雾散去,凝聚成一汪深潭。
“爷爷老了,总是走神,”叶无苍说€€,“没吓到小瑜吧?”
叶瑜摇了摇头,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爷爷不老,我€€也€€不怕。”
“也€€是,你从小就什么都不怕。”叶无苍轻轻笑了笑。
“说€€说€€吧,”沉默几€€秒后,叶无苍主动询问,“这次给€€小雪打电话,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叶瑜乖巧一笑,不答反问,“爷爷怎么知€€道的。”
“你们俩还想瞒着我€€?”叶无苍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除了你,还有谁会让小雪出这个老宅?”
提到雪叔,叶瑜不得€€不顺着话题往下走。
“您啊,”叶瑜故作夸张,“雪叔可是亲口说€€的,他不出老宅,是因为您非要吃斋念佛两€€年整,他得€€陪着您。”
叶无苍摆摆手,“少来,我€€什么时候让他陪了。”
“雪叔可是跟了您一辈子€€,”叶瑜按了一下旁边烧水的按钮,“这些事您不说€€他也€€得€€陪啊,而且就算您说€€了,说€€让他走,他就更得€€陪了。”
叶无苍听她绕来绕去什么陪不陪的,摆手道:“好了好了,都给€€我€€绕晕了。”
叶瑜见好就收,回答叶无苍最初的问题,“是一幅字。”
叶无苍没说€€话,看表情在听,叶瑜继续往下说€€。
“爸妈让我€€参加京市书法银霜奖的评比,写一Ⅰ€€幅洛神,”叶瑜垂下视线,轻声道,“差不多写完的时候,有人闯进我€€的宿舍,用墨泼脏了。”
叶无苍听完没有说€€话,他的脸庞有一种岁月刀削斧凿过后的深沉,嘴唇和上眼皮的脂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流逝,年轻时正气的一张脸,年老之后,反而会趋于冰冷锐利。
叶瑜知€€道面前的人,并不是表面上和她插科打诨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骨子€€里冷血冷情的,真正的,上位者。
年轻时候徒手收拢京市各处地€€盘,从一个修玻璃的学徒,成为咳嗽一声京市都能震颤几€€下的“叶老爷子€€”,绝非仁慈善良可以形容。
“小朋友之间的玩闹,”过了两€€分钟,叶无苍慢慢开€€口,语气平静,“有点过火而已。只有这点事吗?”
耳边传来壶水烧开€€的声音,叶瑜轻轻握住隔热壶柄,冲泡茶粉。
她不会点茶,叶无苍不让人教€€她,说€€看她端茶递水低眉顺眼的样子€€就闹心。
可老人都喜欢小辈承欢膝下,不学茶道,基本的冲茶泡茶会吧,于是叶瑜趁机把自己喜欢的茶叶带到叶无苍的屋子€€,看见茶缸空了,就抓了一把茶叶扔里面,颠儿颠儿地€€接满热水,期间还撞倒了一个落地€€灯盏,噼里啪啦一通响之后,一脸求表扬的模样端到叶无苍面前。
望着那一大杯“粗制滥造”的茶泡水,和把泡茶这样文雅的事情弄得€€鸡飞狗跳的小叶瑜,叶无苍哭笑不得€€。
此时此刻,过了十几€€年,叶瑜还是不会泡茶。
灯罩倒是不会再踢倒,因为她已经长高,求表扬也€€不会写在脸上,因为她的脸皮也€€懂得€€了得€€在必要的时候变薄。
一杯看上去挺清凉的茶递到叶无苍手边,叶瑜虚心受教€€道:“您说€€的对,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这么点小事就麻烦雪叔,沉不住气。”
望着手边的茶,叶无苍眼神略微动容。
叶瑜垂眼的神态,又让他一阵恍惚。
几€€秒之后,叶无苍接过茶盏,轻轻叹气,“你要是沉不住气,那就没有沉得€€住气的孩子€€了。”
叶瑜静静听着,没有说€€话,没有反驳。
“罢了,就让雪叔跟你走一趟吧,他比我€€细心,”叶无苍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表情不辨喜怒,“你能把爷爷的话记在心里,一以贯之这些年,辛苦你了。”
叶瑜的视线难以察觉地€€停滞了一瞬,心道终于来了。
泼墨只是个由头,这背后代表的不只是小孩子€€受了欺负要找大人帮忙。
叶瑜完全可以和老师反应情况,让学校解决,也€€可以自己查人,毕竟来回就那么几€€个目标,她又不怕误伤。
再退一步,叶瑜就是个容易委屈哭鼻子€€的小姑娘,受了欺负往长辈怀里一缩,让别人出头也€€很€€正常。
但这种正常,放在叶家老宅,统统变成了更加复杂、牵扯无数的东西。
叶周两€€家,一家清贵,一家富贵,“清贵”与“富贵”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很€€有钱,可把单独的字拎出来,“清”与“富”的差距就一目了然。
叶家有势,不只面上看到的这些,叶瑜在老宅生活的几€€年里循规蹈矩,离开€€时却€€被下了一道死命令。
说€€是“死”命令,其实也€€是叶无苍一句看似随意的话。
“姑娘身子€€骨弱,压不住家里的势,以后上学读书,都让她做个普通人吧。”
叶母当时的表情煞是精彩,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到家就和叶父吵了一架。
叶瑜还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没用的东西,让你去哄老爷子€€开€€心,这下竟然让他亲口夺走你的身份!”叶父指着小叶瑜,目光就像看一个废物。
叶母比他沉得€€住气,把叶瑜叫到自己面前,细细询问她在老宅的细节,然后陷入沉思。
叶父冲到叶瑜身边,拎起她的行李扔到门外,指着外面无尽的夜色,“滚出去,明天我€€就找你给€€你办户口,从叶家迁出去。”
“先别急,”叶母按住他的手,“我€€觉得€€不一定是咱们理解的这个意思,你想想,叶瑜能进入老爷子€€的书房,还得€€到他亲手教€€导,应该不是让你把她改姓、剔除身份,没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呢?”
毕竟他们只有叶瑜一个孩子€€,叶父偷偷做过检查,生不出孩子€€是自己的原因,他这辈子€€都别想有另一个亲生孩子€€,所€€以夫妇俩个以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商量了一下,暂时让叶瑜以普通小孩的身份上学,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叶家的孩子€€。
过了几€€个月,适逢年关,叶家收到来自老宅的年礼,其中最大的一份署名给€€“叶瑜”,叶父叶母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叶瑜一直过着无比低调的生活,周家也€€略有耳闻,向来不对任何人透露叶瑜的身份。
叶瑜垂头,恭谨道:“我€€觉得€€那些话都是对的,所€€以一直这么做。”
“不让你说€€是我€€的孙女,不觉得€€委屈吗?”叶无苍问,“还把你送进普通学校,身边除了周家那个家世配得€€上你,别人都是你能踩在脚底的蝼蚁,可你必须和这些蝼蚁混在一起,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多说€€一句,肯定受了不少欺负吧。”
“暴露身份后,会很€€麻烦,”叶瑜说€€得€€很€€慢,也€€很€€沉,眉头随之轻轻皱起,“我€€不喜欢周美泽过的生活,乱,杂,吵。”
“而且,”叶瑜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和爸妈的关系不够亲厚,从小就没有跟在他们身边出席酒会,这种事情隐瞒与否,都不太重要。”
叶无苍忽然开€€口,目光沉沉宛若能看透人心,“你的意思是,就算爷爷不要求你,你也€€不愿意暴露身份?”
叶无苍的气势太过慑人,叶瑜有些紧张,不自在地€€抓了把头发,抓完忽然发现这是方知€€乐的小动作,愣了愣。
一想到方知€€乐,紧张的情绪不知€€为何瞬间安定下来。
叶瑜嘴角微勾,眼睛弯弯笑起,“这个前提推不出现在的结果,如果没有爷爷,就算我€€刻意隐瞒,也€€隐瞒不了,爸妈不会同意,反而觉得€€我€€叛祖离宗,一早就拉着我€€出入聚会,高中就得€€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如果没有爷爷,我€€也€€不会这样坚定地€€选择隐瞒,因为苍蝇只会围着肉转,没有爷爷,我€€就是一块又老又硬的腊肉,谁还来嗡嗡吵我€€呀。”
这样一通话把叶无苍逗得€€乐不可支,笑声持续了半晌才€€停下。
叶无苍指了指叶瑜,目光重新恢复慈爱,摆手道:“你这小胡孙,什么又老又硬的腊肉,又来逗爷爷。时候不早,让雪叔带你出去吃点好吃的,别陪我€€这个老头子€€吃斋饭。”
说€€完不等叶瑜痴缠着要陪他吃饭,叶无苍按了下手腕的表,门应声而开€€。
雪叔在门外西装革履地€€看过来,声音沉沉中带着笑意,唤她出门,“小瑜,出来吃饭。”
最后的几€€句说€€得€€太快,叶瑜无从探知€€叶无苍的态度,但毕竟是把雪叔放了出来。
得€€到叶无苍的发话,就是得€€到了一个免死金牌,和一把尚方宝剑。
不管是谁在她背后捣鬼,这种微型的摄像头到底拍过多少人,闹出过怎样丑恶的事情……一个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