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仍旧在朝着地面急速俯冲, 于白青的耳膜被周围噪音震得嗡嗡作响,分不清是飞机引擎出现了故障还是机身下降时与空气产生了摩擦。
后背抵上驾驶舱的大门,于白青一肘撑墙,抬起另一只惯使枪的手, 用皮糙带茧的掌心捧住了小孩的脸。
担心怀中人会硌得慌,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孩的一边脸颊, 手臂缓缓往下滑动, 揽住了小孩的后腰。
鼻尖几乎碰上鼻尖, 唇齿落下时, 小孩在自己怀中僵了一瞬,整个身体逐渐弓紧,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柔软薄唇半开半阖,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 做出吞咽一般的动作。怀中人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在黑暗中定定地望向自己。
紧接着,小孩微微抬起下颌, 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 顺势勾着自己的西装领带往下拉, 让这个迟到的吻来得更狠一些。
呼吸随即变得急促, 小孩的手臂从头顶笼罩而下, 环住了自己的颈。
一切全都融化在了一个温柔而又绵长的吻中,他们在高空中无声地拥抱, 激吻, 不带着任何情欲, 却珍重而又深刻。
他舍不得小孩, 他知道小孩也舍不得他。
可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程了。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自己弟弟的?
如今,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无关紧要。
因为在被火光吞噬,一同坠入深海前,应晚回应了他的情。
机翼冲入海面的一刹那,水体与起落架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海水源源不断地倒灌进入机舱,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淹到了乘客小腿处的位置。
为了避免迫降时产生爆炸起火,驾驶舱里那名临危受命的飞行员已经在降落前耗尽了飞机的所有燃油。
震破耳膜的巨响声渐渐消失,机舱内却依旧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驾驶舱的大门被人从内部解除锁定后推开,飞行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舱室门口。
飞机一旦以俯冲的姿势在水面迫降,最先进水的就是驾驶舱。飞行员一只手架住陷入昏迷的机长,另一只手紧紧扒着舱门的金属门把,额前浸满了冷汗。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从没有驾驶过民用客机的半吊子飞行员,想办法将自动驾驶系统切换成了手动操作,居然真的将飞机顺利迫降在了坐标点区域的水面。机身没有像刚开始所预料的那样,在迫降的过程中燃烧解体。
不确定门外的头等舱里还有没有人,他对着入目所及的黑暗匆忙大喊:“飞机有几个部位已经出现固件破损,海水的倒灌速度正在加快,预计还有十六分钟就会完全沉没!”
“长官,我们现在要€€€€”
“撤离所有乘客。”耳边传来一阵€€€€的衣料响动声,伸手不见五指的头等舱角落,男人的说话声又沉又哑,“发出坐标信号,通知救援部队立刻赶过来。”
那人话音微顿,接着冷声吩咐:“伤者、孕妇和老人儿童先上救生艇,我们的人断后。”
“是,长官!”
将撤离事项交代完毕,于白青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有些脱力地靠回了背后的机墙。
在最后十几秒俯冲的过程中,机舱内的空气几乎已经被完全抽走,窒息的滋味渐渐开始蔓延。
加上耳膜的剧痛还没有完全消退,他费了很大劲,才勉强辨认出下属在警报声中说了什么。
仰着头深呼吸了几下,他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才发现自从飞机迫降成功,怀里的应晚就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他伸出一只手,正要去探小孩的鼻息,忽然感到颈间多了一片湿痒。
怀里的人将头深深埋进他的领口,因为受到手铐的桎梏,两只手环着自己的后颈迟迟没有松开。
想起在飞机降落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于白青一瞬间僵硬如雕塑。
后知后觉的绯红染上耳根,他心脏一软,缓缓垂下眼睑,发现小孩趴在自己胸前,浓密的睫毛颤而又颤,仿佛在睁眼望着自己的锁骨。
正当于白青在脑海里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他听到怀中人闷闷出了声:“……哥,我流鼻血了。”
“……”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混杂着涌入机舱的咸湿海水,隐隐有些刺鼻。他这才发现有一股粘稠的血液正沿着小孩的脸往下滴落,渐渐打湿了自己的西装领口。
他原本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但转念一想,在高空迫降的过程中鼻窦内外气压剧变,确实会引起鼻黏膜出血。这和他耳膜发痛的道理一样,都是血管气压性损伤所导致的。
感受着怀中人的温热体温,于白青干巴巴地启唇:“……那你先起来。”
“等出去了,我给你找东西止血。”
应晚死咬着唇不吭声。
眼看机舱里的水位越来越高,于白青强定心神,正准备拉着人从水里站起身,忽然察觉到应晚轻轻抖动了一下喉结,接着便喊出了自己的大名:“那个……于白青。”
“手……”像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怀中人唇角紧绷,说出口的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硬挤出来的,“我的手好像动不了了。”
于白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小孩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
小孩的两只手臂仍然高高架着他的肩,警用手铐正好卡在自己后颈处的位置,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搂上去容易下来难,应晚不是不想,而是完全没办法把手给放下来。
胸口彼此紧紧贴合在一起,两个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
“……”
……完了。
几分钟后。
等候在机舱外的救援小队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官从机舱里走出来,怀里还打横抱着一名身穿囚服、戴着手铐的青年。
青年用一双手紧紧环住于队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于队的胸口,耳根和长官领口处的血迹一样红。
两人离开机舱的时候,飞机上的所有乘客已经提前撤离,机舱内的水位几乎快要漫上腰际。
按照他们现在的状态,他俩如果一个往前走,一个就要跟着往后退,动作得和跳华尔兹一样,稍有不慎就会一起滚进海里。
到最后,两人只能选择了下下策。
抱着应晚上了救生艇,在下属们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于白青旁若无人地问身旁的副官:“有铁丝吗?”
手铐没有钥匙,他只能想其他办法。
副官的神情微微一怔,目光赶紧从青年的身上移开:“报告队长,没,没有€€€€”
后来,还是救援小队的人马从救生艇的装备箱里找出了一把小型电圆锯,对准长官的后颈提心吊胆地往下切,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卡在队长脖子上的那副手铐给锯断。
“喀嚓”一声脆响,挂在腕间的手铐应声而落。
终于获得了自由,应晚像触电般往后挪动了好几米,和于白青拉开了不小的安全距离。他正打算伸个懒腰,活动一下酸痛的手臂,突然听到面前的于白青淡淡出声:“再找副新的,给他铐上。”
应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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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救生艇靠了岸,应晚马上被关进了IFOR特别行动部队的羁押所。
运河区正值冬春交际的季节,昼夜温差幅度很大。他刚被关进单人囚室不久,就有人给他送来了保暖的床褥和电热毯。
他问负责送物资的军官:“你们头儿人呢?”
IFOR的军纪一向很严。军官将饭盒放在木桌前,眼观鼻鼻观心,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抱歉,无可奉告。”
于白青迟迟不出现,应晚也乐得清闲。等送饭的人离开后,就这么拉上被子两腿一蹬,准备趁这个机会好好补一下觉,把时差给倒过来。
他心里非常清楚,哪怕于白青再怎么故意躲着他,早晚也会来找他的。
只是一个情动的吻而已,老男人便选择了落荒而逃。
就这么在囚室里舒舒服服躺了三天,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听到铁门被打开的声响,应晚放下手中的西班牙语书,在吃饭的小桌前缓缓抬起了头。
和刚重逢时那位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不同,他看到站在门口的男人军装笔挺,胸前挂着一枚IFOR的剑柄状蓝黄色徽章。裁剪得当的制服妥帖地包裹着他的全身,令他看起来清峻而又威严。
让随同的两名副官在门口止步,于白青脱下制服大衣,独自一人走进了昏暗的囚室。
床头竖着一盏旧式煤气灯,床上人的身形在灯光中影影绰绰,五官被光线剪出干净的轮廓。
站在昏黄光线里,于白青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反倒是坐在床上的应晚合上书本,对眼前人施施然先开了口:“已经查出我的底了?”
他从于白青疲倦而又淬利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
盯着身穿白色囚服的应晚静静看了半天,于白青嘶哑出声:“你是‘鱼’。”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劫机案发生后的这几天,他从早到晚都在忙两件事€€€€不是审问那帮刚刚抓捕归案的“黑庭”人马,就是在警方的资料库里查找关于应晚的身份线索。
他必须要弄清楚,应晚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身上还穿着死囚的衣服。
“五月十五日,你在运河区的一艘偷渡船里被巴拿马边境总局捕获。上周四,被两地反运毒联合法庭二审宣判判处死刑,不得减刑。”
“三天前,劫机案发生那天,巴拿马警方派人将你押送回萨瓦尔。”于白青顿了顿,继续接道,“如果按照原计划,你将在三天后,也就是今天,被萨瓦尔警方依法处决。”
应晚了然地点了点头,仿佛对于白青的这番话不置可否:“那两个押送我的条子呢?死了?”
见这人完全没有反驳自己所说的话,于白青目光一凛,犹如劈云斩月般一寸寸逼视过来。
“他们被‘黑庭’用子弹射伤,已经被我转交给了巴拿马警方。”
他说。
应晚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
“既然你都已经查清楚我是谁了,”眼角的笑意久久未散,他抬起眸子,和于白青在半空中目光相逢,“那为什么还不把我移送给萨瓦尔警方?”
听到应晚的疑问,于白青沉默地望着他,眼底血色渐涌。
他被眼前这个人欺骗过太多太多次了。
或许准确地来说,不是欺骗,是隐瞒。
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隐瞒了自己的家世,隐瞒了每一个不为人知的特殊身份。到如今,还想要试图隐瞒他即将面临的死亡。
如果不是他们在飞机上偶然相逢,应晚现在或许已经变成了枪下一缕亡魂。
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的人,却当了他于白青一辈子的弟弟。
正是因为不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才利用指挥官的权限在警方数据库里进行了一番彻查。
应晚的照片、指纹、哪怕是官方身份证明文件都被录入在了警方的数据库里。最终查到的结果和他眼睛所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是条被渔夫按在砧板上,马上就要被开膛破肚的“鱼”。
但他还是不信。
过了一会,应晚听到于白青淡淡问:“那你在SCIB的身份,也是假的?”
“这又是谁给你安排的假身份?”于白青往前走近一步,用笔直而又锐利的视线盯着他,“你这次又准备干什么?”
听到于白青嘴里说出“SCIB”几个字,应晚的瞳孔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