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他在“白屋”数据库中看到的于白青,照片上的年龄大约就是十六七岁。也就是说,在自己被SPEAR关在“白屋”里进行实验的那两年,于白青也被“红尾鱼”的人带去了国外,下落不明。
这便同样能够解释,为什么于白青的西语会说的那么流利,能够完全无障碍地和运河区的当地人进行沟通交流。
“那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他抬起眼帘,继续追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房间里的气氛此时隐隐有些诡异。他和小孩两个人都各怀心事,揪着对方言语间的漏洞不放。只有坐在床上的卷毛一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神情,视线一直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问题就出在这里。”
于白青说。
“那群‘鱼’什么都没做,”他的波澜语气不惊,“他们平时不仅没有关押我,还派人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我。还给我请了国语老师,补习我在国内落下的中学功课。”
“两年后,我十八岁成人礼那天,有人在我的生日蛋糕里下了药。”于白青动了动喉咙,淡然道,“我醒过来以后就回到繁市,躺在我家弄堂的老屋里了。”
知道自己说的这些经历太过于离奇,应晚一时间恐怕并不会完全相信,他却也没打算继续做更多解释。
只是望着正在认真倾听自己每一个字的小孩,他总感觉心里有什么地方有些不舒坦。
怪就怪他已经完全戒了烟。要是这时候能来上一根,心底那股子燥劲一定能够缓解不少。
像是完全没有怀疑他所说的一切,应晚一边聆听着他说的话,一边双手抱胸,倚在木椅前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看到应晚眨了眨眼,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认真:“哥,我觉得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也是最简单直接的目的,就是他们真的把你当人质,想要用你来要挟国际刑警的人马,你父亲的那些旧部。”
“可是有一点说不通,就是那群‘鱼’为什么会对一个人质待遇那么好。”
“第二种可能,他们在培养你。”说完这句话,应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们想要培养你成为组织的继承人,背后的原因尚且未知。”
“但我想不明白,既然当年没有对你做什么,那他们为什么在执行卧底的过程中,会对你下狠手?”
于白青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冷冽:“红尾鱼的内部被清洗了一遍,和当年带走我的并不是同一批人。”
包括那个在种植园里对自己严刑逼供,还有在郎绰酒店里杀死自己的中年人,他以前都从来没有见过。
而应晚口中所说的前两种可能性,他其实也早就已经想到了。但一个臭名昭著的跨国犯罪集团为什么偏偏要和总督察的儿子扯上关系,这么多年以来,他心里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年于叔叔的死因不是一直没有水落石出吗?”应晚说,“最后一种可能,‘红尾鱼’这是在故意做给总部的人看。他们想要让总部的人以为于叔叔是你们的人,和犯罪组织有勾结,确实不清不白。所以才要照顾好他的遗孤。”
他微微一顿:“至于这一切与远山有什么关联,我就不清楚了。”
瞥了眼床上仍旧满脸一头雾水的卷毛,于白青交叠着两只腿,平静出声:“小晚,你真觉得有‘远山’这个人?”
被于白青开口反问,应晚的瞳仁也缩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依旧未变:“我不确定。”
“我只知道,远山是红尾鱼的领导者和一号人物。而在卧底的那段时间,我也顺利接触到了他们的头领,博取了他的信任。”
“所以我那时候一直以为,那个人就是远山。”
仿佛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于白青开了口:“可是?”
“可是那个人从没有对我亲口承认过他的身份,”应晚问,“哥,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远山?”
这一次,于白青没有再转移话题。
他摇了摇头,淡声道:“不是。”
“从一开始,就有人在对外散播各种不同的真假消息,用来混淆我们的视听。”于白青回答,“他们一直用那个男人当作幌子,放出不同的版本,只是为了把警方骗得团团转而已。”
半年前,在意识到这件事的背后有蹊跷时,他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在郎绰酒店的那一天。
那是他重生的关键节点,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那个中年男人的真面目。
中年男人和种植园里戴着面具的头领声音一致,身高和身形也并无二异,在短短几分钟的交手中,他可以初步判断两个人是同一个。
但他完全无法对应晚解释自己曾经重生过一次,所以也没有办法详细地问小孩,那时候老白的出现是怎么回事,和“红尾鱼”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
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7.13”人质劫持案,本来就是一场人为设下的局。
这时,于白青听到应晚在自己的耳边轻声开口:“哥,你觉不觉得,远山就像幽灵一样。好像完全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却又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左右着我们的一切。”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于白青没有接话。
前方的路途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他不知道重来后的结局会如何,但却能够笃定一件事。
或许就是因为爱而不得,徒留遗憾,上天才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小孩不会死,他也不会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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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几名下属看好卷毛,不要再让他搞出什么幺蛾子,于白青带着应晚离开医务室,直接去了训练靶场背后的冷冻仓库。
站在门口,给应晚妥帖地套上了大衣和防冻手套,确认没有任何皮肤裸露在外,于白青拉起小孩的两侧衣领,又用手指捏紧了挡在他鼻梁上的口罩,示意他跟上自己。
双手插在兜里,跟着于白青走入冷冻仓库,应晚一路上看到了许多被冻在透明冰柜里,保存完好的大冰块。
他一边耸着肩膀,一边抖索着嘴唇发问:“哥……这些冰块是用来干什么的?”
于白青适应寒冷的能力比他强很多,走路步伐稳健,语调也很平稳:“热带地区经常会有区域突发性干旱,冰块储水,也能给这里的村民当后备水源。”
听于白青这么说,应晚才忽然想了起来。在搭乘越野车穿过山林进入IFOR驻地前,他发现有很多当地的村民在山下的集市摆摊。看到有IFOR的车辆经过,村民们大多会停下手中的活,站在道路两侧和车队用当地的语言挥手打招呼。
看来于白青和他的下属们深谙和原住民的相处之道,即使在这里长久驻扎,也完全没有影响当地人的生活。
推开半掩着的密封房门,于白青带着他走进了走廊尽头的解剖室。
解剖室内的温度要比外面正常不少。一名穿着白大褂的驻队法医等候在解剖台前,看到于白青来了,示意身旁的助手从冷藏柜里拉出了一具尸体。
用当地语言和于白青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法医便和助手一起离开了解剖室,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尸体全身上下包裹着深蓝色尸袋,静静地躺在解剖床上。于白青戴上法医准备的手套,双手悬停在拉链的上方,抬头望着他:“害怕吗?”
应晚摇了摇头,拉起口罩,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尸袋。
当着他的面,于白青缓缓拉开了尸袋上方的拉链。
经过完善的冷冻保存,无头尸身的全身保存完好,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就连肢体缝合处的血线也已经完全固定了位置,创口衔接地十分吻合。
看到与自己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尸体呈现在眼前,应晚已经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反胃想吐。
他用手背挡住口鼻,正打算抓起摆放在医疗箱里的呕吐袋,就发现于白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这是无辜的受害者,畸形的产物。”他听到站在对面的于白青在口罩底下淡淡开口,“小晚,不是你。”
“我知道,”胸膛止不住地起伏了一会,应晚垂下手,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我知道的,哥。”
在回程的路上,于白青告诉他,藏在雕像里的尸体已经被警方从码头运送回来了。只是雕像本身因为在中途调包了原本放置在棺樽中的木乃伊,需要等待第三方机构做进一步鉴定,暂时没有在他们手里。
带着应晚来,是想让他亲眼观察一下,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被警方遗漏了的线索。
用一句毛骨悚然的话来讲,这具躯体以应晚的身体作为蓝本,那他一定是最为熟悉的那个。
胸中的不适感稍微缓解了一些,应晚收敛心神,视线沿着尸体的颈部一路往下,最终停在了尸体腰部,包裹着绷带的特殊位置。
他问:“法医检查过这里了吗?”
于白青微微颔首,神情有些意味深长:“法医已经确认过了,这里只是一部分拼接的骨架,没有女性或者男性的器官残留。”
应晚不置可否,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情况。
“你是男性,可是被凶手杀害的死者全是女性。”于白青说,“队里的犯罪心理专家初步分析,这或许是一种长期俄狄浦斯情结造成的移情现象。”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我是女性?”
“不,应该说,恰恰相反。”于白青沉声,“专家认为,凶手虽然对你产生了类似移情的恋母情结,但本身却非常憎恶女性。”
“凶手已经完全把你当作了神来看待,而神是没有性别的。所以才刻意去除了尸体身上能够体现性特征的所有器官,只保留了与你相像的肢体部位。”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但这只是一种猜想,无法判断就是凶手的真实动机。”
应晚垂下眼睫,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尸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用我的尸体来塑造他所谓的神?”
于白青抬起眼皮,静静地看向他:“他可能觉得,这是对神的亵渎。”
应晚自嘲般地哼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找借口。
一个Loser而已。
“那几个在冯蒂多拉城外被击毙的人,我们也查到了来路。”于白青说,“他们确实是真的警察,在萨瓦尔警方内部全都有档案记录。四人平时表现正常,没有违纪记录,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全都在三年前的‘珀堪斯’行动中,被‘红尾鱼’俘虏过。”
“刻在他们身上的纹身,目前暂时没有在其他人的身上发现。”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应晚开口,“他们在被俘虏的时候就已经反水了。回到萨瓦尔后,表面仍然是警方的人,实际上已经和那帮有纹身的人勾结在了一起,开始听从他们的指令。”
于白青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认同。
他们现在还有一条关键的线索没有找到,那就是应晚口中那个杀死他父母的男人,以及藏在他背后的纹身组织,和“红尾鱼”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应晚仔细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什么其他有用的线索。重新拉好尸袋,于白青把两名法医叫了进来,让他们将尸体锁入冷藏柜,继续冷冻保存。
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出冷冻仓库,就看到有一名副官正抱着文件夹,站在仓库门口等着他们出来。
“长官,”对于白青行了个礼,副官将文件夹双手递了过来,“这是Perez夫人发来的加密传真文件,指定要您查阅。”
接过副官递来的文件夹,于白青抽出里面的传真文件,站在大树下往后翻了两页,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哥,怎么了?”
应晚忍不住问。
于白青把文件直接递给了他:“自己看。”
幸好传真使用的语言是英文,应晚读起来没有很吃力。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他很快就明白了Perez夫人的用意。
传真里说,Perez家族在欧洲拍卖回来的那批藏品,将在萨瓦尔国立美术馆公开展览两周后,原路运回巴黎进行二次拍卖。
为了防止被运河区的海盗盯梢,再次发生藏品被调包的情况,几十件藏品会被分成两条航线运输。
一些大件藏品会通过原本的那艘一级货运船横穿萨瓦尔海峡,原路返回欧洲。而一些比较精贵且价值连城的小件藏品,会被送上即将抵达萨瓦尔的巨型邮轮“寰亚星梦”号。邮轮先转道东南亚,在公海上举行一个小型拍卖会,和几名大拍卖商私下交接后,再将其余藏品送往巴黎。
Perez夫人告诉他们,邮轮公司昨天给她发送了一批已经登记的乘客名单,除了几队返程的旅游团,她还在名单里发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这些人全是萨瓦尔警方鼎鼎有名的高层,都是临时购买的贵宾舱船票,称是要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安全会议。
按理来说,出公差的人应该会选择速度最快也最便捷的飞机,通常不会乘坐要在路上耗时近一个月,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旅游邮轮。
她觉得这个情况有些不对劲,所以立刻给于白青发了传真,想问他路上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萨瓦尔的警方高层?”放下文件,应晚也缓缓皱起了眉,“这也太凑巧了。”